1989

一五一十 | 隐秘边境地带

作者: 杨猛  |  评论(0)  | 标签: 中缅边境 , 克钦独立军 中缅边境,水电、石油、玉石,诱惑重重;国企老板、环保NGO,缅甸少数民族武装、民族主义者反复角力,欲望交织。 撰文 杨猛 刊于2012年3月9日《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 瑞丽一家茶室里的这个男子,被围绕周围的景颇族商人们称作“克钦来的赵将军”。赵外表粗粝,褐色夹克的袖肘已经磨损,行走在边陲城市瑞丽的街上毫不引人注意。这样的形象非常有助于他从事的副业——利用边民的身份到中国捞点外快。 赵山也许不是他的真名。这又能说明什么?活跃在中缅边境的商人很多具有三副面孔:一张中国身份证、一张缅甸身份证、一张往来两地的边民证。他们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汉族名字用于和中国人打交道,一个缅甸名字停留在身份证上,一个本民族景颇族或者傣族的名字、烙在基因中。 “赵山是克钦独立军(KIA)的景颇少将。他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情况。”消息在金星宾馆里搓麻的商人之间流传。另一个信息是,这天早上,一只中国施工队伍在缅甸克钦邦铺设电线时,一个工人不幸踩中了地雷。 缅甸国内17年的停火协议,在2011年6月9日化为历史。缅政府军和靠近中缅边境的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KIA)交火至今。缅甸是世界上民族关系最为复杂的国家之一,拥有135个民族。战事牵动着在边境线谋生的商人们的神经,威胁着中国企业在缅甸的巨额投资。 赵山品了口功夫茶,说“战争打响后,克钦独立军宣布重新向帕敢的玉石商人征税,不予认可他们此前和缅政府签订的开采协议。根据这十几年的经营情况,最多的企业已经补交了数十亿缅币税款。战争很激烈,迄今已经发生了大小980次战争,互有伤亡。”赵山伸出拳头用力一握,手掌粗壮有力。那一瞬间我毫不怀疑这是一只扛过枪沾过血的军人之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觉得中国人民应该给予苦难的克钦人民的解放斗争提供怎样的帮助?” 赵山的出现犹如打开了一副中缅边境隐秘的画卷,暴富的玉石商人、民族主义者、自负的国企负责人、缅甸流亡学生,各色人等陆续亮相。人人皆为利来。 30年前,瑞丽只是蛮荒的边境小镇。边境讨生活的人,很早就用跨境民族身份做生意,比如手臂上绑满手表走私回中国。上世纪50年代,缅甸仍然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50年的军政府统治和动荡的民族冲突,改变了这一切。中国的故事完全相反。现在这里成为中国对外获取资源的重要通道与地区。 边境线瑞丽一侧诞生了一长串缅甸旅馆、餐馆、卡拉OK及地下妓院,排解缅甸司机的思乡情。酒足饭饱之后,有些人躲在国境线缅方一侧就着烛火注射海洛因、或者寻找一夜之欢。 瑞丽市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的行政官员张琴不无担忧:“边境线大约有100名性工作者来自缅甸内陆,她们主要出于经济目的被拐卖到中国。” 1989年在瑞丽发现了中国首例吸毒感染艾滋病例。张琴说,现在性感染艾滋病比例正在大幅上升。 敢莫目光深邃,49岁的他蓄着浓重的胡须,他是景颇大地文化交流委员会的主任。敢莫说,“全球100万景颇人。在缅甸克钦邦有90万,成为克钦。在中国云南有9万,成为景颇。这块庞大的跨境区域,我称之为景颇大地。” 他在成长中对自己的民族认同感越来越强烈,“多年前我在深圳做生意时迫切感到,开再大的公司挣再多的钱,需要的还是一种身份,不想迷失自己。在一段视频中,敢莫头裹民族头巾,手持景颇大刀在人群中起舞。紧跟身后的助手一身墨绿色二战美军制服装束。助手指着胳膊上的标志说:“这是克钦101部队的标志。二战时中国和英国军队对于密支那的恶劣条件束手无策,是克钦101部队攻下了日本人的阵地。” 敢莫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玉石商人,正在装修他位于瑞丽新区一栋600平米的4层豪宅,售价每平米1万5。水晶片装饰的金黄色巨大吊灯,从顶层一直悬垂到客厅中央上方。他赤脚走在柚木铺设的地板上,脚上粘着泥。装修后1楼辟为玉石交易厅,2楼是景颇大地办公区,3楼4楼自住。红绿各半、两把砍刀交叉的景颇大地旗帜摆在空荡的地板上,后面镜框里镶嵌一幅书法,据称是清朝皇室遗老的赠品。 敢莫带我参观一场小型的“赌石”。一块运自克钦邦帕敢的石头,在瑞丽商人的手中接受检验。他们用强光手电照射,试图看清楚里面是否藏着翡翠。商人依据石头的纹路,判断来自哪些场口。他们试图赌一把,买下石头切开一睹真相。里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能换来豪宅与名车。敢莫用铅笔在小石头上画好线条,齿轮机一分为二,里面呈现出两条蚯蚓粗的淡淡绿色。还成。“这可以雕成两条龙,或者做一副耳坠。” 瑞丽2010年被准许成为执行特殊经济政策的实验区。瑞丽江以南,只有一小片飞地属于中国,叫姐告,它的周围被缅甸包围。这里实施“境内关外”政策。姐告不设海关,而是把海关后退到姐告桥的瑞丽江北侧。尽管缅甸在新首都内比都设置了公盘,只允许玉石从海上出口,仍然有一半玉石从克钦运到瑞丽。 瑞丽17万人口,做玉石生意的缅甸人4万。瑞丽的另一位著名的玉石商人是宝玉石协会副会长彭觉,他来自缅甸若开邦。47岁的彭觉毕业于仰光大学历史系,参加了缅甸1988年的学生运动,被通缉后走上了流亡之路。他一路北上跑到曼德勒,1990年以难民的身份跑到了瑞丽。22年不敢回缅甸。他嚼着红色的槟榔说:“缅甸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当年我们和昂山素季一起反对军政府的统治。很多朋友被抓。幸好我跑到了中国”。现在忙着做生意的彭觉在瑞丽拥有3家店铺和一辆卡迪拉克,并且迫切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刚来瑞丽的时候,卖石头会被抓。1992年工商设立玉石一条街,大家开始光明正大做。” 中国人的步伐深入到腾冲-密支那公路,沿线原始森林几被砍尽,柚木出售到瑞丽,铺设富人家的地板。在帕敢,中国玉石商的推土机把山体夷为平地,黑色的山底土都翻出来了。进入玉石矿区的土路几乎没有一段平整,被拉玉石和木材的大型货车压得坑坑洼洼。 现在瑞丽成为世界最大的玉石原料交易地。所有原料来自世界唯一的翡翠产地缅甸克钦邦。彭觉的助手熊伟说:“据估算每年翡翠的产值在3000亿元,但是缅甸只赚走了300亿元。其余都让中国人赚走了。” 瑞丽新富们的生活是买车买地。福建商会的副会长柯文聪向来客展示左手中指上价值500万的翡翠戒指,门口停着他牌号9999的宝马卡宴—用一块玉石换来的。柯刚买了一栋600万的别墅,地点在瑞丽富人扎堆的地海温泉,几步之遥是高尔夫球场。现在他又买了一块地,正在盖一个三星酒店,今年10月开业。柯说:“1992年我刚来瑞丽,这里只有一条‘难民街’。最早瑞丽动员深圳万科来开发地产,人家瞧不起还不愿来。现在已经有四五家上市房产商聚集在瑞丽。瑞丽的楼盘均价涨到了6000到1万,小菜比昆明还贵。” 中国试图把云南打造成对外“桥头堡”。无数中国企业经过瑞丽,深入缅甸这个长期遭受制裁的军政府国家。他们给当地人带来财富,也带来畏惧感。 10年前,瑞丽主要的糖厂路两边还是田埂。现在到处开发,土地炒到700万元一亩。“瑞丽完全改变了,但是很多规划和建筑十分糟糕,把内地很多建筑糟粕引进到这里。”敢莫的白色越野车缓缓经过珠宝街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指给我看琳琅满目的店铺,以及停靠在门前的奔驰、宝马,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克钦的资源养活了多少中国人啊。我们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当年我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就对周围人说,我们景颇大地的资源可以造好几个深圳。过去是石头、木材,现在是水电和天然气,都卖到了中国。中国的步伐太快了,我接触到的缅甸人很多都怕中国人。” 汽车绝尘而去。瑞丽新修的道路很宽,但是有很多路口居然没来得及装红绿灯,如同一个隐喻。 距离第一次见到赵将军三天后,在云南另一个边境城市陇川,我们又不期而遇。他被陇川一群愤怒的傣族商人限制了人身自由,困在金源宾馆104房间,见到我十分不自然。 傣族商人姜泽说,“他借助边民的身份来这边,告诉我们克钦独立军为建学校,准备砍伐一批木材卖到中国。我们交了9万定金,但是他又把木材转卖别人,钱却没还。今天得到线索来了陇川就找过来。”三天后打电话给姜泽,得知赵先生依然被困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气氛僵持,几个愤怒的傣族人走来走去,其中一个肩上背着一把披着红布的大砍刀,不停咒骂。我走到104房前想向赵先生道别,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盯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还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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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之: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A)

开篇 2010年圣诞节前,收到李荫远先生的e-短信。云:“多年不通音信。钱先生辞世不觉已十一年了,我手边只有他指导的科学史学生早年写的传略。我在网上读到过你的两篇回忆散文,都是关于大学刚毕业时期的,也许你真该动笔写回忆录了,不是写你正确与否,而是可以给二、三十年后治史学者之采择与评论。” 这里钱先生是指钱临照。李荫远先生曾任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副所长,1962-1965年间,我一边在科技大学教书,一边在李先生门下作研究。李先生现年已92岁,已洗手物理,也不参加院士活动,转而研究新诗,2006年有“当代新诗读本”出版。 因我忙于日常的教学和研究,“剩余劳动力”不多了,没有写回忆录的能量。加之,“回忆录”这类“书”,如美元一样,正在贬值。然而,如李先生所言,“二、三十年后治史学者”的兴趣并不在于回忆者自陈的“正确与否”,而在于可“采择与评论”的史实史料。所以,重要的是提供史实,即可被证明或证伪的硬史料。 本文涉及的历史,主要是李淑娴和我在美国驻北京大使馆避难时期,中美两政府之间的外交互动。 有关的史料 避难时期是1989年6月5日到1990年6月25日。该期间,“方李避难”是中美外交的核心问题之一。中方当局公开的史料,记在钱其琛的书中[1],很简略。美方当局的记载,在布什(G.Bush)和斯考克罗夫特(B.Scowcroft)的合作回忆中[2],也简略。记者James Mann查阅了美国务院的档案,对此案写得较为仔细[3]。 大使李洁明(James Lilly),对“方李避难”一案,无疑所知最多。他对此段历史,有相当长的叙述[4]。不过,李洁明的回忆录是经CIA出版评审委员会审查过的。对比基辛格的新书[5]关于“方励之问题”的章节,就会发现一些史实在[4]中被隐去。以下文字谈到的历史故事,尽量不重复已发表的文献。 当年美方的谈判立场之一是:“We are prepared to serve as the `mailman’ between Dr. Fang and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n this regard without offering commitments on behalf of the US government.”(见talking points Nov.18, 1989, 全文将附于(B)中)。大使李洁明确曾说:“I’m only the mailman for Fang Lizhi (我只是方励之的传信人)”[3]。“only”一词不准确。但李洁明确实在谈判中扮演过传信人角色,他传来中国政府的口信和文件,也传去我们的回应。重要谈判前,李洁明往往将他的谈判要点(talking points)告诉我们。所以,我们知道1989.6-1990.6期间的中美夛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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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之: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B)

从PRC国庆到US鬼节 1989年10月1日前夕,上海市府举办招待酒会,庆祝PRC 建国40周年。来宾中有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原上海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在招待酒会上主动问美国总领事“我们要作甚麽事,才能解决方励之问题?”。大使立即将谢的举动转告我们。 我们判断:“这是邓小平发出的信号,中共想要解决问题了。” 大使也持同样看法。 谢希德的学术身份,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专长于点群空间群在固体物理中的应用。谢的政治身份,是中共中央委员。谢是从美国回归者。八十年代,她每年至少到美国一次,代表中国物理学会参加美国物理学会年会。谢认识李和我。早在1950年代后期,谢一度从上海来北大物理系工作,协助黄昆建立半导体研究班子,直到这时,谢才入党。当时李淑娴也在黄昆的班子中,是一位援华的苏联半导体副教授的专业翻译。谢行事极为谨慎,作风更像虔诚基督徒。谢不会自作主张向美国总领事询问“方励之问题”,一定是高层授意的。 跟着,又有两个信号。 中国科学院长周光召在访问美国时,也以“个人身份”向美国科学院透露,他“可以协助解决方励之问题”。我们同周光召认识的时间更长。大学二年级,李和我听胡宁的电动力学课时,周是胡的助教和研究生。周在1989年的政治身份,也是中共中央委员。 最后,原任中共政治局委员的胡乔木出马,向李侃如 (Kenneth Lieberthal)说,他“愿意以非正式的身份斡旋方励之问题“。李是中国问题专家,与美前总统尼克松有密切关系。胡乔木也是一位持续关心方的高层人士。1985年,“科学”(中文)杂志复刊,方在复刊第一期上发表科普文――“道生一的物理解”,介绍量子宇宙学。该年12月16日,胡乔木写信给“科学”编辑部,云:“‘科学’复刊第一期上,刊有方励之的‘道生一的物理解’一文,用宇宙物理学来证明……唯物主义的事物先于原理的观点是错误的…..我没有研究过宇宙物理学,但很以这种观点为异。”其实,方文丝毫未谈哲学,只是讲一个逻辑常识:在“时间”概念不能用的情况下,“先于”“后于”等等词汇,在物理上均无意义。“科学”主编郝柏林回信给胡,请他撰写一篇科学而非哲学文章,详细论述他的“为异”观点,“科学” 杂志将发表。但没有得到胡的回应。 尽管上述三位皆位高权重,但其“个人身份”似乎都还不足以斡旋“避难”等政治问题。他们的个人政治身份大体是一品“龙套”。 “龙套”跑圆场之后,真正有资格以“个人身份”斡旋者,登场了:大使告,尼克松和基辛格将于近日访华,老朋友邓小平要见他们,斡而旋之。 在尼―基―邓三位登场之前,还有一桩趣事。 10月31日,是美国的万圣节,叫鬼节更准确,否则会混同巴黎万圣庙。大使馆将举行招待会。按风俗,参加者可以戴假面具。有传言,招待会上,众来宾都戴一样的面具,男士一律用方励之面相,女士一律用李淑娴面相。当上百位全同的方李假面狂欢痛饮,晃动于大使馆之际,方李二真身,将溜之乎也。中国当局听说后,急了,外交部召见大使,要求美方不得趁鬼节招待会把方励之夫妇偷送出使馆。这一次,大使快速承诺:保证不在鬼节这一天,送走他们的客人。 万圣节当天确实有一批客人抬着一个美国真棺材(运尸备用),其中装有一个鬼模型,闯进大使馆。令守卫的解放军不知所措。 大使很得意告诉我们,“传言”等就是他们造的,目的是探测内鬼。“三国演义”中,蒋干盗书一场,周瑜派人在蒋干帐外小声嘀咕,放假消息(蔡瑁张允通敌)。李洁明用的就是周瑜的帐外嘀咕法,探测泄密渠道。 李洁明确实极重视保密。每次他来谈话,总要把屋里水龙头开开,制造背景噪声,使窃听者听不清。流水噪音是反窃听的一个经典方法,有效,但是略显老了。用适当的统计处理就可以从背景噪音中取出有用信息。这是物理,特别是天体物理的一个课题。上帝让我们看到的天空,除了太阳东升西落等少数有规现象之外,其它现象看起来都是杂乱无章的“噪声”。从上帝的噪声中“窃听”出有用信息,是天体物理的任务。 尼克松―基辛格―邓小平 美国当局得知尼克松及基辛格将访华后,曾委托尼克松及基辛格在会见邓小平时,斡旋“方励之问题”。Bill说,尼克松一口答应了,愿意帮助斡旋,而基辛格则回绝,不愿介入“方励之问题”。李洁明的回忆录不提基辛格,也是一个旁证[1]。 1989年10月31日和11月9日,邓小平分别会见了他的‘老朋友’ 尼克松和基辛格。 邓小平见到基辛格后,主动同他谈“方励之问题”。直到这时基辛格才不得不出主意,参与斡旋[2]。所以,严格说来,尼克松是美国当局委托的斡旋者,而基辛格应算是邓小平委托的斡旋者。 二斡旋者传来的邓小平的解决“方励之问题”的路线图是: Former president Nixon and former secretary of state Kissinger shared with us the thoughts recently expressed to them by Deng Xiaoping regarding a possible path to speedy resolution of the Fang Lizhi situation. Mr. Deng suggested to president Nixon – that the best solution is a “simple” one. I would like now to restate our understanding of what Mr. Deng said in general terms: A statement regarding his activities will be required of Fang Lizhi. There should be agreement by 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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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之:我经历的1989-1990中美互动(C)

反制裁 1990年的春季,一到四月,“方励之问题”没有进展。双方都已知道底线,虽无不可解的利益冲突,但一时难于找到出路。一方面,布什当局迫于舆论压力,不可能宣布解除经济制裁;另一方面,北京当局也不可能在得到明确承诺之前放人。 4月,中国当局曾准备派员访美,被美方拒绝,因制裁情况未变,不能互访。 我们则静观双方的角力。美国NBC 电视台主播Tom Brokaw 不能来interview,只好写信问我们的状况。我回信中说“我现在是夹在两个超级政府之间了”。 静观到的一个角力场是中美军事合作。 二战期间,美国和ROC联盟,在重庆建有中美合作所,收集日本及其他轴心国的军事情报。美国和PRC建交后,合作的主题之一仍是军事情报。两国合作,在中国西北地区建立情报站,监听收集苏联及东欧阵营的情报。情报站的技术装备由美方提供。获得的情报则由两国共享。美国驻华大使和武官定期去情报站检查工作。李洁明不止一次谈起西北情报站。 美国对中国实施经济制裁后。中国的一个反制措施是,停止西北情报站合作。1989年夏秋时,我们注意到,李洁明谈到情报站时,显得焦虑。但是,到1990年初,大使的焦虑消失。很明显,苏联东欧阵营的政权变化,使中美情报站不再重要,失去价值。斯考克罗夫特12月在北京访问时,大讲东欧事件,就是向北京表示,从尼克松访华时代开始的外交政策,要调整了。中共的反制裁失去了力度。 李洁明在他的经CIA审查过的回忆录中,也提到该项军事情报合作[1]。所以,该项合作已不是机密,已经终止。李洁明的回忆录中提到很多小事。有一桩小事没提,不知道有没有机密。 春天有一阵,夜静的时候,会听到闷闷的‘咚、咚’异声,来自地下。我有挖地道的经验。1971年,文化大革命时,我曾经跟着一位工宣队老矿工在科大的合肥校园里挖地道。从共鸣方式,容易判断,‘咚、咚’声说明我们住室下面有地道。我们告诉大使及Bill听到的地下异声。大使证实,使馆地界中确有地道,是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时挖的,那还是在美使官邸建立之前。地道深度两三公尺,有许多出入口,大使官邸里就有被堵死的地道口。 李洁明解释说,‘咚、咚’声是大使馆人员下去“检查”地道。按国际约定,大使馆内算是美国地界,看来,地下三公尺也算。下去“检查”什麽?大使没说。咚、咚’声很容易被察觉,是不是有意让别人听到?又在施计?地道战?不会。是不是装什 什麼设备?难说。 到美国后,也没有问李洁明,当时“检查”地道是搞什麽名堂? “请求博大全能仁慈的……宽恕” 4月间,中共最高层领导在回答外国客人和传媒问“方励之问题”时,总是说,方只要认罪,就可以让他出国了,绝口不提恢复贷款等条件。后来还更具体地说,认 罪书的英文文本中要含有leniency(宽恕)一字。好像“方励之问题”的解决,只要有confession和leniency 就可以了。这当然是敷衍话。 凡是亲历过中共政治运动的人大都知道,中共的“认罪”文化是:“解决问题”同认罪,即confession和leniency,基本无关。当运动走向高潮 时,任凭你写多少“认罪书”都无用。等到运动要结束了,不写“认罪书”,照样过关。文化大革命我们被专政时,每天要上交一份“认罪书”。而且每天都要有新 的更深刻的confession。我和其他不少被专政者的应对方法是,每天用半小时抄一遍昨天或前天的“认罪书”。抄的时候, 改变一下前一天“认罪书”的段落的顺序,a,b,c,d, 变成 b,c,d,a 等等。用段落和语句的不同排列组合,不难每天都能制造出“新”的认罪书。后来知道,交上去的“认罪书”,专政者根本就不看。排列组合法都是不必要的。 以此“认罪”文化可以推定,当经济制裁未解决时,任凭你写多少confession和leniency都是无用的。若经济制裁有解,confession和leniency 皆不重要。后来的发展,果然证明了这个推定。 罗马大学物理系的朋友来信说,confession和leniency是他们熟悉的文化。 Leniency一词曾是罗马教会忏悔(confession)的常用语,诸如“请求博大全能仁慈的……宽恕”云云。他们告诉我,在强权威胁之下写一句 “我认罪” (I confess) 没有关系。上帝会原谅这时说的假话。伽利略写过认罪书:“我的最显赫辉煌,最令人敬畏,最高贵无比的枢机主教……”[2]。性急的朋友干脆寄来他们代我起 草的“认罪陈述”。我一共收到过三份代写的认罪草稿。我想他们不是自己写的,而是从忏悔手册(manuals of confession)中抄来的,也许只是段落的排列组合略有不同而已。 共产党世界流行一本小说,名为“牛虻”。它描写一位意大利烧炭党革命者“牛虻”的一生经历。其中一个主要情节是,“牛虻”在年轻时曾向一位神父 confession,“牛虻” 信任该神父,他认为该神父也一样关心和信任他。结果,“牛虻”的confession 内容被透露给了奥地利统治者,导致“牛虻”和他伙伴的活动被探知,被镇压,革命失败。1957年反右派运动时,不少年轻人遇到过相似的接受 confession的伪善。有价值的教训是,在共产党“革命”世界里,切勿真confession,特别是对你表示出极大“关心”和“信任”的组织或个 人。将来,也许有意义编一本中共治下的忏悔手册,也是一种史料。邓小平的“向毛主席保证”“永不翻案”应收为首篇。 总之,我还没有来得及写confession,无论真的还是假的。 这时期,我倒是写了一篇“半宗教”的文章,题为 “Note on the interface between science and religion”。该文被收在梵蒂冈教廷出版的有关教皇保罗二世的一个文集中,书名是“John Paul II on Science and Religion: Reflection on the New View from Rome” [3]。其中保罗二世的罗马新观点之一,就是否定了1616和1630年教廷对伽利略的判决。 经济制裁的松动 对中国的经济制裁,北美,西欧,日本等发达国家都一致介入。那时极少有外资进入中国。只有来自台湾的中小规模资本,还没有终止。台湾中小企业大举进入大陆,就是从6.4之后开始的。 1990年春季,听到大使等透露,日本希望尽早对华解除经济制裁,推动力来自日本财团。日本的政治由财团左右。 1991年6月,我访问日本,参加在京都召开广义相对会议,那时“方励之问题”已解决一年。仍会“感到”日本在“方励之问题”上的介入。那次在京都的5 天,自始至终都有四位日本警察“陪伴”,寸步不离,前后左右各一。我在旅店的房间保密。我去洗手间时,四位警察一排站在后面。四位警察态度相当和蔼。临 别,他们掏出纸墨笔砚,一定要我留下“墨宝”,不得已,草草写了几个字。 2007年,日本产经新闻的一则报道,披露了1990年春的幕后活动的细节,同我知道的片断吻合。记录如下: “李洁明在一九八九年秋天起,便和当时日本驻中国大使桥本恕频频接触。……在美国总统助理(即斯考克罗夫特)两次来中国的谈判破裂后,桥本与李鹏的会谈, 正式开始。谈判的主要问题是,要求日本履行第三次日圆贷款的承诺。1988年,日本前首相竹下登访中时,允诺从一九九○年起的五年内提供中国八千一百亿日 圆(相当五十六亿美元)的贷款,此金额相当于当时中国的外匯存底。 “但是七大工业国高峰会通过对中国制裁决议案,日贷款亦被冻结。 “因来自日本财界的压力,海部俊树前首相于1990年初设法着手解除对中制裁。為此,当时的外务省中国课课长的宫本雄二(现任日本驻中国大使)曾赴美探询美方意向,结果发现“方励之问题”在美国引起很大的反弹,不解决方励之问题,难以解除对中制裁。 “桥本大使得知后,便与中共对外联络部长朱良多次密谈,表示日本在休士顿峰会将努力促成解除对中制裁,但希望中国也作出适切的回应。 “在桥本与中方接触一週后,中国于一九九○年六月中旬同意方以治病为由出国, “方励之出国两周后,美日在休士顿工业国峰会采取同一步调,分别解除冻结世界银行的二十三亿美元和日本的五十六亿美元对中贷款。” 这就接上了我知道的最后的故事。 最后的谈判 “中国当局于一九九○年六月中旬同意方以治病为由出国”。确切时间是6月16日,星期六,中美再次谈判时表示的。中国外交部说,可以准予方励之和李淑娴出 国。条件不再是写认罪书(confession),而是写一份请求政府宽恕出国治病书,行文中应含有lenient一字。并要保证不参与反对中国政府的活 动。 大使说,可以感到中方很着急,想尽快让方李离境。 对方着急,我方就不必过急。那天没写申请出国治病书。 6月17日,星期日,大使再告,中方不再坚持“请求宽恕”字样,也不再提“保证不反对中国政府”条件。改用“人道”出国。此外,要求第一站不去美国,最好去一个孤立的小岛。 果然,美元比lenient一字更有价值。 “人道”一词我们接受。至于第一站去小岛,我们也接受,我们选定的小岛是英格兰。那时我有英皇家学会的邀请,支持我在剑桥大学天文研究所任客座教授半年。1979 – 1980 年时,我曾在该研究所工作过半年。 6月18日,星期一,大体抄了一遍我以前写的陈述[原文在(B)中],8点陈述,简化成了三条。全文如下: 1. 我反对中国宪法序言中含有的四项基本原则,因为它的作用是维持‘阶级斗争’的政治体制。我注意到了,中国当局坚持上述的政治主张是违反宪法的。 2. 为了探视海外亲友以及得到必要的医务治疗,特此申请出国旅行。望中国政府予以人道的考虑。 3. 出国的目的将集中于学术交流和合作研究。我们将欣赏和欢迎一切符合于中国社会进步利益的活动,并拒绝参与一切相反的,即旨在反对中国的活动。 6月19日,星期二,中美再谈。李洁明将这份“陈述”交给中国外交部。中国外交部说,“我注意到了……” 一句应加上“认错”字样。 那天我没改陈述。 6月20日,星期三,中美再谈。中国当局不再要求“认错”字样。中方接受上述陈述。谈判至此达到成功。果然是,“等到运动要结束了,写不写认罪书,不是关键”。 双方准备在国宾馆祝酒致意,达成协议。 祝酒之前。中国当局突然又提了一个新要求:李淑娴也要在陈述上签字。 敢在祝酒之前临时加新要求,大概只有邓小平了。大使判断,邓小平就在国宾馆二楼。 李淑娴答,只签第2,3条,不签第1条。即不承诺“我注意到了……”。对方也接受了。 李淑娴还提出,必须保证我们的次子方哲出境,否则她不走。中方也接受了。看来,中共是希望我们走得愈快愈好。 6月21日,星期四,敲定最终文本。中文本如上,英文本如下。 1. I oppose the Four Cardinal Principles contained in the Preamble to the Chinese Constitution, because their purpose is to uphold a political system of “class struggle.” I take note tha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holds that the above political stand is opposed to the Constit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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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1989年和2011年的对比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对国家来说,情况正好相反。享受一定程度的希望、繁荣、满足、和发展的国家如拉脱维亚、印度、南非、智利存在着众多差别,但是,在国民与国家事务的关系疏远到怀疑自己的公民身份的国家里,社会沮丧、不满、和绝望似乎是共同情况。 一个在社会中生活的人要满足于自己的命运,就必然要求一定程度的身份认同、参与和所有权。民主国家明确保证第二和第三个条件,对第一个则有点力不从心。威权国家虽然严格限制第二条件,但不排除第三个条件,因而为第一个条件提供方便。专制国家禁止第三个条件,作为补偿,它们要求民众参与,至少假装认可身份认同。与威权国家不同,专制国家并不满足于让人们成为其错误和罪行的无助的看客,而是让他们成为既成事实的装饰品。 当我们试图理解(如果不是解释)阿拉伯世界最近的民众运动时,有必要记住这些规定。有时候它们被称为“阿拉伯之春”,如果从时间先后来说,这个术语是用字错误,因为突尼斯、埃及甚至利比亚的事态发展的最初阶段发生在冬季。这里“春”显然是比喻的说法,意味着复苏和觉醒,而“阿拉伯之冬”显然不行。该术语的意思是借用了欧洲人的创造,最初它被用在“国家之春”,指1848年席卷欧洲的革命和动乱,导致欧洲大陆许多地方变成独立的、自治的、民众参与管理的国家。另外一个著名说法是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意思是共产主义漫长严冬之后的一缕新鲜空气。而摧毁整个专制大厦的1989年事变则从来没有被称为春天,或许是因为随后出现了彻底的气候变化。 人们一直抵制或者公开驳斥任何把北非和中东在2011年的事件与1989年东欧和中欧共产主义被推翻的事件拿来对比的企图。但是,两者的相似性实在太明显、太多了,根本不可能被忽略。它们都开始于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见证的都是自发的群众运动而不是有组织的政治反对派发起的有计划的反叛。就像1989年的动乱一样,正在进行中的事件并不是列宁主义组织严密的政治先锋队领导的坚定不移的革命行动。至少在事件初期没有领导核心,没有组织机构,没有政治纲领。把人们团结起来的是对从前种种做派的共同的厌恶。促使他们行动的因素似乎是个随机事件,如2010年12月突尼斯小菜贩默罕默德·布阿齐兹(Mohamed Bouazizi)因为不堪当局骚扰和羞辱而自焚,或1989年11月17日布拉格一名抗议学生死亡的谣言。不管怎样,一旦火苗出现,革命就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不断自我添加燃料,终于变成不可阻挡的冲天大火。 这里提出了问题,一个国家革命成熟的条件是什么?很多专制国家存在着当权者数不清的滥权、暴力、虐待、屠杀、羞辱等情景,但并没有引起民众起来造反。实际上,埃及革命的象征,即2010年6月在亚历山大大街上被警察枪杀的哈立德·赛义德(Khaled Said)最初只有一小群Facebook积极分子知晓,在7个月后,只是在扎因·阿比丁·本阿里(Zine El-Abidine Ben Ali)狼狈不堪地逃离突尼斯之后,埃及的抗议才真正认真进行,并引起大规模的民众抗议浪潮。 这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革命是怎么运行的?地理是一个因素吗?文化呢?为什么这个病菌的毒性在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叙利亚这么强,但在摩洛哥和约旦却基本上处于潜伏状态? 显然,我们需要寻找这些国家的共同点而不是差别来做出解释。1989年的情况非常简单,所有发生动乱的国家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东德、罗马尼亚、苏联波罗的海三个共和国以及最终苏联本身都拥有同样的专制政权,都自称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与各种理想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改革派的社会主义版本脱离关系。除了共同的名称“社会主义”之外,这些国家还有共同的政治和经济结构,共同的权力体系,表达公众意愿和国际团结的共同的合法性诉求。从表面上看,他们还拥有共同的意识形态,如没完没了宣传的领导人的拙劣言论,媒体上千篇一律的老面孔,红色旗帜和公告招贴上可怜兮兮的规劝,大学的必修课程如科学社会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等。正是这种统一的等级体系和意识形态支持结构而不是苏联的核武器在一个时期内让共产主义威胁成为可怕的不祥之兆。许多观察家已经注意到这种外在的统一性和连贯性是通过暴力、胁迫、敲诈等实现的,曾经有段时间,意识形态成为空壳,人人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但是这些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1956年的匈牙利动乱戳穿了共产主义的普遍性主张;对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镇压剥夺了它的合法性,1980年针对团结工会的戒严令戳穿了它捍卫工人阶级利益的鬼话。剩下的只有腐败、贪婪和怨恨。 北非和中东的阿拉伯准共和国政权大概在同时产生的,它们是以类似的原则创立维持和管理的。阿拉伯领导人的反殖民主义言论发挥了共产主义者的反资本主义言论类似的作用,向国民承诺解放、尊严和自治。阿拉伯民族主义提供了国际团结的因素和归属感,类似于“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原则给共产主义者带来的东西。它还促成了“他者”的图画,不管是从前的殖民列强还是新帝国主义者美国或犹太复国主义敌人。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模糊意识形态使得统治者打着国有化和社会化的幌子集中、剥削、滥用国家手中的庞大经济力量。 这种支持结构的基础一个接一个陷入萎缩。殖民主义列强早就消失了,人民的命运依然没有多大改善,人们依然没有尊严。泛阿拉伯机构的出现最后表现出来的不仅有团结还有冲突和争吵。埃及、叙利亚、也门按照苏维埃路线进行的几次一体化尝试非常糟糕地失败了,显示出背后众多社会的、部落的、民族的矛盾和鸿沟。统治集团的社会主义伪装堕落为赤裸裸的自我牟利、腐败和贪污受贿,只是偶尔有些许涓滴效应,是富人的众所周知的社会主义和穷人的资本主义。拒绝承认以色列的途径不仅没有促成巴勒斯坦人建国,而且把生活在阿拉伯国家的数十万难民变成权力得不到保障的常常受到歧视的移民。 只要中东仍然是冷战的代理战场之一,这些就没有什么要紧。苏联及其卫星国会为阿拉伯盟友破碎的经济提供援助,为他们的军队提供军事装备,训练他们的将领、恐怖分子和秘密警察,偶尔还能以他们的名义进行干预把他们从彻底的军事失败中挽救出来。 甚至在共产主义崩溃前,像埃及这样的阿拉伯国家就已经发现与苏联结盟是一种负担,不仅没有什么帮助作用而且令人感到沉闷和窒息,因而转向西方。这些国家与真实的社会主义世界交往所留下的唯一遗产是由黑暗的、无法无天的安全机构管理的秘密警察国家(mukhabarat state),其目的就是通过骚扰、威胁、敲诈、暴力、虐待和处决等的结合恐吓国民驯服。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政权变得难以为继。因为它在建国时期的理想,它的合法性诉求,它改善普通人命运以及对抗外部敌人的动员能力都丧失殆尽。最后,它不得不依靠威胁,而威胁的效果受习惯性制约,最终会逐渐削弱。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偶然事件都可能引发覆整个地区的动乱,从类似的点开始,出现权力逐渐削弱的共性。在这方面,1989年东欧和中欧事变和北非、中东阿拉伯世界的情况惊人地相似。(与中东的世袭共和国不同,北非的君主国家基本上没有受到群众动乱的干扰,群众动乱指向额外的、以传统为基础的、普遍被接受的合法性来源,这些无论是在这些共和国还是苏维埃国家中都付之阙如。) 但是,相似性到这里就基本结束了。差异性同样引人注目、同样重要。东欧中欧的革命很快发展成为对专制政治工具和权力的整体拆除,而且同样迅速地确立了自由民主、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法治的标准体系,不管其中存在多少缺陷。在横跨铁幕两边40年的德国,转型的简单化几乎是喜剧性的,东德变成西德,西德货币成为东德货币,柏林变成(几年后)统一后德国的首都,它巧妙地显示了预测到的颠覆。人们丢弃了真实的社会主义转而接受自由资本主义。 当然,在真实生活中,情况并不是这么直截了当。至少存在两个替代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尝试和应用,不过都失败了,主要因为它们都严重依赖过去而且对未来提不出远景。第一个是由捷克的前共产党人提出的“第三条道路”的海市蜃楼,这些人在1968年8月苏联入侵后因为他们真实的或者所谓的反对打败捷克“反革命”的“国际行动”而被党开除,其中许多人是拒绝拿良心做交易换取自己政治前程的可敬人物。其中有些是布拉格之春的领袖,这是创立“长着人脸的社会主义”(只有少数认识到谴责的隐含深度,使得这样的修饰语成为必要)的独特尝试。还有一些成为积极的持不同政见者,勇敢地抗议他们曾经帮助创建的政治体制造成的不公不义。他们都倾向于认为布拉格之春是黄金时期,是天真、和谐和社会欣快感的失去的天堂。他们并不孤单,当时的年轻人很难忘记对表达自己思想的自由的狂喜,享受突然解放了的艺术、戏剧、文学、音乐的乐趣和参与性革命的解放。 但是,和我们多数人不同,他们忘了这个时期是虚假希望的瞬间,很快将被漫长的正常化的绝望所取代,只是认定这是一个不需要改善不需要进一步发展的完美时刻。实际上,长着人脸的社会主义从来就不存在。它不过是一套政治宣言和良好愿望,在苏联坦克干预前从来就没有变成现实。如果它成为现实,将很快走上20年后的同样道路,从长着人脸的社会主义变成具有人类缺陷的资本主义。 捷克幸运地躲过的另一个选择(虽然它确实标志着捷克斯洛伐克作为整体的终结)是民族主义的复兴,它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蔓延到整个地区。在表达民族感情是共产主义刑事法典中的死罪的40年之后,民族感情的重新复兴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与此同时,它为许多不讲道德的政客提供了获得权力和财富的捷径。并非巧合的是,其右翼领袖中的许多人如塞尔维亚的米洛舍维奇(Slobodan Milosevic)、克罗地亚的弗拉尼奥·图季曼(Franjo Tudjman)和斯洛文尼亚的弗拉基米尔·麦恰尔(Vladimir Meciar)都是求助于民族主义以避免在民主制度中被边缘化的前共产党人。这一波传染病在1990年代中期消退,留下了民族主义偶尔的大爆发或者不起眼的疯狂群体,苏联、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都已经成为历史,在南斯拉夫,数万人在二战以来最糟糕的内战中丧失了性命。最后,这糟糕的五年时间足以向东欧和中欧多数人显示,前进的道路是自由市场、自由资本主义和加入北约及欧盟。15年后,民族主义威胁已经成为历史,虽然它持续以排外主义、反犹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形式在新老欧洲的一些地区突然冒出来。 东欧和中欧的革命似乎是相对罕见的政治变革,旧制度彻底垮台,对新途径形成高度的共识,缺乏可靠的其他选择等结合起来让历史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和直截了当。同样原因,它很难在包括2011年北非和中东国家在内的其他地方或者其他时间被复制。两者的差异和复杂因素是多方面的。 首先,最近动乱的许多国家共同拥有政治基础和秘密警察国家意识形态真空,但没有统一的权力中心,它的软弱和最终垮台导致几乎一样的变革。没有重心,没有使得变革初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后来显得滑稽可笑般容易的苏联。每个国家的权力结构、适应能力、抗拒变化的意愿、使用武力的意愿等各有不同,所有这些差异导致了不同的结果。因此,我们看到突尼斯有限的变化,埃及在军方监督下的革命,利比亚的内战,叙利亚的残酷反攻。六个多月之后,整体结果仍然不能确定。相反,东欧中欧的革命基本上在六个星期之内就结束了。只有罗马尼亚的革命伴随着暴力,或许并不偶然的是,罗马尼亚多年来一直在苏维埃体制外围怪异的轨道上运行。 第二,需要变革什么以及如何变革的共识程度在中东比20年前的东欧中欧低很多。旧制度的背后本质再次表现出不同。阿拉伯国家当然是专制政权,有些方法和机构是从专制手册中借来的,但他们不是真正的专制政权。差别在于前者具有非民主权力体制的支离破碎本质,后者则是综合的包含一切的本质。 当一个专制政权垮台后,它会彻底崩溃,因为没有一个部分最终能够在缺乏其他部分的情况下运行。中东的专制政府渗透到生活的众多方面,尤其是那些与政治、安全和社会变革有关的部分,但其他领域基本上不受干扰。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很有限,为了国家侵占垄断企业,但不干涉中小企业,只要它们表现忠诚并提供贿赂;审查制度有一定限度,虽然限制所有持不同政见者,但允许西方式大众文化;一致性有一定限度,虽然党国垄断所有政治权力,但允许宗教多元化,允许某些公民组织和家庭纽带存在。我们在欧洲不需要面对的困难是决定在新时代需要挽救什么,抛弃什么。 在最近的一些抗议中没有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强烈表现,它们显然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已经使用过了。不过,和欧洲的民族主义不同,阿拉伯民族主义一直是向心力而不是离心力。在伊斯兰,存在自由资本主义之外的强大的意识形态选择,它渴望成为主导性的政治力量和社会组织者。在所有后共产主义国家,在政治变革前后宗教都出现了强大的复兴,但它没有力量也没有野心成为政治核心力量。基督教民主党指的是基督教和宗教作为它们道德伦理的基础,但很少企图把宗教原则之上的非难和批评强加在整个社会上,而且和教会或牧师完全分开,这是多数欧洲国家的政治体制中的标准因素,除了德国和奥地利外,很少是主导性因素。 但是,这个情形在中东就完全不同,那里没有政教分离(实际上没有教会),没有宗教改革的历史,有按字面意思解释古兰经的传统。在提到主导性的社会力量时,伊斯兰不仅被国家借用而且成为国家本身。在最温和的化身中,国家指伊斯兰及其法条—伊斯兰教法(sharia),它是法律的来源、基础和灵感。在沙特阿拉伯的瓦哈比主义者或埃及原教旨主义者萨拉菲斯特(Salafist)鼓吹的更严格的极端主义者模式中,完整的永恒不变的伊斯兰教法(因为它就是建立在先知的最初教导上)就是法律本身。但是我们从来不清楚这是不是广大民众的愿望,不过,非常清楚的是,虽然它可能成为一种独特的法治,从它是上面制定和颁布的象征来看,它不可能是民治和民有(虽然可能是民享),而且很难适用于永远在变化中的现代世界。而民主的最基本的和或许最不受欢迎的贡献是其动态性和不稳定性,这使得民主能够改变方向,纠正过去的错误,为新发展开辟道路。 从这个角度看,政治伊斯兰似乎不大可能是从群众革命中受益的候选者,群众革命的精神显然是面向未来的,追求更多的开放性,更民主,重新与现代世界联系起来。埃及和其他地方的伊斯兰领袖似乎比别人更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分裂,所以他们非常热心地拒绝承认有担任正在进行中的社会历程领袖的野心,更别说任何霸权渴望和抱负了。与此同时,他们显然还没有做好被历史抛弃的准备,正忙于组织和行动以便在不久的政治协商中捞取利益。正如在中欧一样,革命动荡不可避免地造成一段时间的不确定性、不安全和经济困难,这将引起民众的沮丧、失望和冲突。秘密警察国家的削弱和崩溃将让位于有组织的犯罪、暴力和争夺新经济机会的混乱。就像中欧民族主义狂热时出现的情况一样,在这个时刻,伊斯兰分子将提供集体身份认同和传统价值的简单解决办法,作为提供法律和秩序的基础。在这里,他们将利用其优越的组织和资源以及一些同床异梦者的支持,其中就有许多人直到最近以前还一直在忙着镇压和拘留伊斯兰分子呢。 避免这种场景的唯一方法是体现群众抗议精神的世俗力量的广泛运动和有关前进道路的最基本共识,以此产生批判性的能量来推动在可控制的时间和可控制的成本下的转型。波兰的团结工会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论坛就代表了这样的共识,虽然他们实际上是由众多迥然不同的群体组成的,其不协调性最终导致他们的溃败和多少接近标准路线的政党的出现。他们集中起来的一年左右足以给予转型提供方向和动力。北非和中东的群众抗议胜利者面临类似的决策。如果他们屈服于立刻沿着意识形态的、地域的、民族的分界线建立一些帐篷的诱惑,或者他们开始匆忙瓜分革命的成果,他们将可能面临欧洲某些民主反对派的命运,如白俄罗斯曾经强大的政党或者乌克兰曾经战无不胜的政党。 在某些方面,过去像未来一样变幻莫测。一方面是几十年的不公不义、随意统治和贫困,另一方面是腐败而得来的财富激发民众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怒的大爆发和结算清账的大声疾呼。本能反应是朝向快速和总体的公正管理,为民众的感情宣泄提供一个出口并赢得民众的支持。尽管这是可以理解和合理的,但深刻的叹息和一些反思已经准备就绪。埃及穆巴拉克家族或者突尼斯的本阿里和妻子及家人的监禁和可以期待的审判是民众不耐烦或者民粹主义满足感的反应。穆巴拉克和本阿里是否应该受到审判(很可能应该如此)并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经过了几十年随意性的司法判决,检察和司法体制根本就不能哪怕是最粗糙地公平执行法律。风险在于这样的革命正义将产生新的不正义并导致新的冲突,阻碍公平解决的任何机会。在建立新统治和建立法治之间存在着重大差异。 有一些机制可以被用来以更加公平的更谨慎的方式对付过去。一个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智利和南非等国家在几十年的非民主政权之后就使用过这种委员会。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在重新描述受压迫者和受苦难者的故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它很少发现全部的真相或者获得充分的和解。另一个是旨在保护脆弱的新政治体制防范从前的高官和从前的安全部门特工混入的过滤和审查程序,它在1989年之后在东欧和中欧不同时期实施,并产生了不同后果。还有另外一个方式是不应该推荐的,即某些欧洲国家威权政权或专制政权实施过的共识遗忘。不管选择哪一种方法,结果都可能是如产生它的历史那样混乱、复杂和令人沮丧。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在某种程度上即决裁判(summary justice)被用来掩盖历史记录的优先权,使得大部分罪犯藏匿起来以便现有权力结构及其维持控制的方法维持下去。 阿拉伯之春能够受益的1989年的最后一个教训是外部因素很重要。罗纳德·里根、玛格丽特·撒切尔、乔治·布什、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的政策提供了转型过程的有利环境。除了东德以外,没有马歇尔计划,最初没有大规模的经济援助项目,但存在民主力量和与其进步相称的看得见的利益的持续不断的支持。这些支持通过智库、项目、会议、顾问、志愿者和奖学金等形式为人们提供民主专业知识和经验,其中大部分是针对年轻人的。很多项目是绕开政府的直接与公民团体机构接触。20年后,这些人成为变化的持久本质的最佳保证。 其中有些内容也适用于阿拉伯之春。即将出现的援助和帮助应该被用来给予那些进行抗议活动的群体以力量而不是纯粹的预算补贴。给政府提供的援助应该伴随着高要求,债务减免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埃及的债务减免已经被宣布了,但它不会给埃及经济以动力。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需要的还有释放潜在的生产力潜能的大胆经济改革,纠正市场的扭曲,包括对食品、燃料和其他产品的巨额补贴。再次,牢牢把握目标和如何实现这些目标是最重要的。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的迹象并不鼓舞人心。 随后的几个月将显示2011年冬天的阿拉伯革命是更像浪漫的但最终失败的1848年和1968年欧洲之春,还是通过引领开创不可逆转的持久的变革而成为1989年秋天东欧和中欧革命的远亲。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是,变化将出现在若干伴随着不同时代特征的不同领域。正如拉尔夫·达伦多夫(Ralf Dahrendorf)在《欧洲革命的反思》中指出的,组织一场自由和民主的选举需要六个月,确立运转良好的市场经济的基础需要六年,而要让人们把思想上的变化内在化为本能却需要三代人的时间。从这个定义看,我们中欧东欧的人还处于在转型中呢。 作者简介: 迈克尔·赞托夫斯基(Michael Zantovsky)是捷克驻圣詹姆斯宫(the Court of St. James’s)大使。曾经担任驻以色列大使、驻美大使、瓦茨拉夫·哈维尔总统(Vaclav Havel)的媒体秘书、发言人和政治顾问。 译自:1989 and 2011: Compare and Contrast by Michael Zantovsky http://www.worldaffairsjournal.org/articles/2011-JulyAugust/Zantovsk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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