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美国之音 | 对比新闻 : 王立军事件的“拼图”

重庆副市长王立军这次没有出席正在北京召开的全国人大年度会议。一位两会发言人说,王立军请假没来。他还说,外界有关王立军事件的“拼图”是不正确的。另外,重庆市长也说,外界有些报道是“胡说八道,”。与此同时,两家英文国际媒体也发出报道,谈重庆打黑当中被打的“李俊”案。 美国之音张楠 政协会议发言人赵启正 *赵启正:王立军案拼图不准确* 重庆打黑英雄王立军2月6日进入美国驻成都总领馆后被带到北京后,一直没有消息。北京只说王立军正在接受调查。直到上星期五北京人大政协两会记者会上,政协会议发言人赵启正对记者说,“一些媒体对王立军事件的报道是拼图式的。由于资料不全,缺的地方就靠想像绘制了,因此这些拼图都是不准确的,甚至是荒唐的。” 王立军出事后,海外中文媒体和互联网上有大量的报道,中国方面,只有重庆当局做过简短说明,说王立军正在治疗性休假;外交部说,王立军正在接受调查。这次前国务院发言人赵启正还说,“调查工作也取得了进展。”。 *重庆市长:有关报道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 重庆市长黄奇帆,在参加两会期间接受了凤凰网专访谈王立军事件。这是中国高官首次在媒体上直接谈论王立军事件。黄奇帆是海外报道中的王立军事件的重要人物,海外媒体报道说,王立军进入领馆后,黄奇帆带着大队人马将领馆包围。但是,事情发生一个月之后,黄奇帆首次开始“辟谣”。他说,有关他带70辆警车的传闻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 目前正在北京开人大会的黄奇帆多次避开记者的提问,不谈王立军事件。 *黄奇帆:市长可召见总领事* 但黄奇帆这次对凤凰网说,他知道王立军到了领事馆后,“理所当然地作为市长,可以召见总领事。可以跟总领事碰头。”他还说,自己有权通过总领事跟王立军沟通。 有分析人士说,作为中国直辖市的市长,是否可以召见其他省市的干部,尚值得讨论,他是否有权召见驻地在另外一个省的外国总领事,更有待商榷。外交部召见外国使节,往往是有重大外交事件发生。1989年6月5日,六四事件后第二天,方励之一家三口进入北京的美驻华大使馆寻求庇护。两天后,中国当局召见美国大使李杰明(James Lilley),要求引渡方励之夫妇。 *黄奇帆:他和王立军“讨论”两三个小时* 重庆市长黄奇帆说,他到了美国驻成都总领馆,美国领事在门口接了他,然后他们沟通。沟通之后,他和王立军“有很具体的讨论,持续了两三个小时。” 这是中国方面首次有高官公开说,黄奇帆作为重庆市长的确到了美国领事馆现场,的确同王立军见面并“讨论”了两三个小时。到目前为止,这是唯一的“当事人”对王立军到领馆事件的公开描述。 *王立军进领馆说法,中外之异同* 在美国,资深媒体人比尔.戈茨在2月14日在《华盛顿自由灯塔》网站报道说,王立军进入领馆后,中国警方和安全部队的确包围了领馆(Chinese police and security forces surrounded the consulate),领馆官员意识到,当局发现了王的行踪。 不过,重庆市长黄奇帆这次对媒体说,这次他是坐一辆车,带着一个秘书长去的。重庆方面还说,这次有关重庆方面派装甲车包围领馆的照片是人工合成的。 黄奇帆还说,他劝王立军跟自己出去,经过沟通后说服了他,“整个过程很平和。” 而这点,《华盛顿自由灯塔》网站报道说,王立军走出领事馆之后,从北京来到国安部官员和守在外面的薄熙来手下发生了“激烈言辞交锋”(a heated exchange),重庆官员希望带走王立军,但国安部官员不让,重庆官员没有成功。 针对这点,黄奇帆说,王立军进入美领馆已经涉及到国家安全问题,所以出来之后,由国安系统的人带走做一些调查研究,也理所当然。他说,他去见王立军是“义不容辞”:“因为他(王立军)如果待在里面不出来的话,这不仅是一个一般的思想矛盾的问题,而是一种政治问题,甚至是国际政治问题,会形成外交危机的问题。” *黄奇帆:派车包围领馆是四川方面事,同重庆无关* 至于派车包围领馆的报道,黄奇帆说,那是四川方面的事情,和重庆无关:“至于外面说有那么多警车,那上面的牌照是川警,四川的,那很正常。任何一个国家如果发生有人到领馆里去,要防止各种状况的发生,不安全状况的发生。有警力围起来那是国家行为,理所当然。 “但是,这当然不是我会带去70辆车,这是八卦消息。你们上面写重庆什么什么,下面汽车拍出来的全是川,你说有点常识就知道,我们带车没带车。这是一个八卦新闻。” *凤凰网黄奇帆视频已被删除* 值得注意的是,凤凰网20多个小时前发布的黄奇帆的这次访谈视频,目前在凤凰网上已经消失。 北京的政治观察人士陈子明对美国之音说,许多媒体都盯着这件事,黄奇帆不说也不行。“所以他只好说一点,透露一点。但是你说他又把那个东西删掉了,那可能他说的话,有人不满意,大概说的多了点。” 周末,凤凰网还刊登了有关重庆原副市长税正宽去世的消息,但很快就将其中重要内容(重庆人大代表张明渝透露其自杀消息的微博内容和视频截图)删除。 *王立军案在海外持续发酵* 中国方面对王立军案欲说又止的时候,王立军案持续在海外发酵。美国的华盛顿邮报和英国的金融时报都在周末发表长篇报道,谈论重庆打黑中的“李俊”案。 因得罪薄熙来在东北坐牢多年的原文汇报记者姜维平,曾多次发表文章谈论王立军事件。他说,王立军的许多“黑打”案例中就包括了李俊案。 *姜维平谈李俊案* 姜维平说,“从帮助李鹏的老友报仇雪恨,从绑架文强之子做人质,逼其检举揭发贺(国强)汪(洋),到唱红‘逼宫’,把装甲车开到大道上;从伪造乌小青自杀现场,到策划龚勇以身殉职;从陷害律师李庄到逼迫方洪方迪父子失踪;从借防范‘校园暴力’,急速扩充地方武装势力,从抓捕黎强,把出租车维权人士打成‘黑老大’,到公开抢夺李俊财产,从抓捕重庆宣传部副部长,逼迫媒体公开道歉,到诬陷和恐吓记者…..等等,王立军“已经成了文革以来,少有的酷吏。” 姜维平还说:“薄熙来、王立军整了那么多人,但是,其中一个商人李俊,逃出了中国。李俊妻子和家人被“抓进去30多口”,资产被没收3亿。”华盛顿邮报的文章说,李俊有7亿美元的资产被重庆当局没收。 武安市公安局网站截图 武安市公安局通缉李俊的通缉令 *华盛顿邮报、金融时报谈李俊案* 据报道,45岁李俊去年逃离中国后,为了避开“追杀”,隐名埋姓非常低调地躲在一个地方。但是,这次华盛顿邮报和金融时报找到李俊,分别做了详细采访,并在中国开两会之际登出此文。 金融时报说,从李俊命运之起落,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上层内斗的蛛丝马迹。从李俊的悲惨遭遇,我们也许可以看到,薄熙来如愿以偿掌握了大权,中国这个世界人口最多的第二大经济体,将何去何从。 海外普遍报道,王立军事件,将影响重庆市委书记、政治局委员薄熙来的仕途。本来今年秋天中共开18大,薄熙来非常有望可以“入常”。 无论是赵启正还是黄奇帆,他们在谈论王立军事件的时候,都没有提到薄熙来。 华盛顿邮报援引李俊的话说,他09年底被捕,遭到公安的刑讯逼供,公安对他说,他得罪了成都军区政委(2005-2009年)张海阳。 张海阳是解放军老将军张震的儿子,09年7月晋升上将,年底调到二炮部队担任政委。最近在海外流传一份“王立军自白”,其中提到了李俊案和张海阳的关系。 这篇文章在谈到李俊案时说:“实话说吧,这是牵扯成都军区的大事,他和军区合作了20多年,购买了几块土地发了大财,财产45个亿啊,光银行现金存款就两个多亿啊,张海阳当政委时看好了一块,想叫李俊交出一点,给他小女儿搞房地产,她也想赚点钱呗,但李老板不给面子,张政委很生气,而且,张还想利用这事整肃政敌,就找薄熙来帮忙。薄告诉我说,这事得办呀,军队没小事,必得办好,这是感情投资的佳机,再说,他与我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也不能不给面子。于是,我找戴小华伪造了匿名信,假装收到群众的举报信才查他,把李俊抓起来了,关了不长时间,他给了部队4000多万摆平了,但答应给个人的钱没兑现,薄熙来又下令抓他,这小子命大,他“跑路”了,我们就抓了他们家30多口人,都判了刑,李俊的哥哥李修武判了18年,薄熙来说,让他死在监狱里,谁叫李俊在海外大声喊冤呢!” 华盛顿邮报(星期日)报道说,李俊回忆说,公安抓了他之后,给他上“老虎凳”,大刑用了几天几夜,还给他上了手铐脚镣,审讯人员还经常打骂他,要他“坦白从宽。” 报道说,成都军区政治部保卫部门的文件说,李俊被关押3个月后于2010年3月获释,当局说他没犯什么事。李俊给了部队4千万元。李俊说,他不欠他们的钱,但为了能出来只好交了钱。 对薄熙来的历史颇有研究的姜维平日前发表文章说:“重庆打黑枉法追诉的涉案人员很多,国内有北京律师李庄,马晓军,海外有民企老板李俊;上个世纪在大连有陈德惠案,天天渔港案;本世纪在重庆又有彭治民和曾志强案,黎强案等数百起冤假错案,既使中南海高层“刑不上大夫”,薄熙来也逃不出倒台的命运,因为他明显地违背了历史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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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雷锋,讲诚信,哪壶不开提哪壶

雷锋被中国人学了五十年,几乎每年的3月5日前后,雷锋的名字总会被提起,五十年来,学雷锋总是学校品德教育课的内容,雷锋差不多成了“思想道德”品质的代名词,但五十年过去了,中国似乎并未从年复一年的学习中收到什么成效,以至于连总理温家宝都出面谈社会诚信的缺失和道德的滑坡了,而普通中国人也更是从生活现实中深切感受到这一点,因此,当又一轮“学习雷锋”的宣传浪潮卷来,而中宣部副部长、中央文明办主任雒树刚在“践行雷锋精神”新闻发布会上声称“大力开展学雷锋活动有助于激发人们思想道德建设热情,激扬人们心中蕴藏的美好思想品德,解决道德领域突出问题,匡正道德失范,矫正诚信缺失,提升社会道德水平“的时候,我哑然失笑,感觉他简直是在说反话,不去和郭德纲搭档着实可惜了人才。   如果说毛泽东在1963年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时候,全社会还因信息封锁而不了解实情的话,那么,经过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近二十年网络信息的传播,作为道德楷模的“雷锋”早已成为民间笑谈,此时以雷锋的招牌作为号召来推动社会的道德建设,只能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社会道德滑坡和诚信缺失的根源,这个根源就是将雷锋树为道德楷模的政治体系,而“学雷锋”运动恰恰是这个政治体系的虚伪性的集中体现,所以,只要这个政治体系还在号召人们学习雷锋,社会的道德滑坡和诚信缺失就会继续下去。   也许,历史上很多道德楷模都掺杂政治权力和话语权力共同塑造的因素,但很少有哪一个“道德楷模”从开始就是政治操纵的傀儡。我无从判断雷锋的品质好坏,但我肯定他是一个因政治操纵而充满虚伪和病态表现欲的人。雷锋生前虽然不是全国性的道德楷模,但从战争年代其就特别懂得以“树典型”的宣传方式鼓舞士气的中国共产党,在建国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大大小小的“模范”人物的挖掘和鼓吹,雷锋有幸被选作了典型。雷锋入伍前就曾因为响应号召捐款而被选为当时极为诱人的拖拉机手,并于1958年发表《我学会开拖拉机了》的文章,后来,无论当工人、还是入伍,他的生活中有三件事特别值得关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政治积极性、有写文章的爱好并多次发表、屡屡并被公开报道。我并不假定雷锋是一个特别善于钻营的人,也不排除他性格中有较为朴实和善良一面的可能,但把这三件事联系在一起,结合雷锋的人生经历,我可以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一个追求“进步”而又喜欢张扬自己的年轻人,主动配合形象“拔高”的需要,宣传档次一级级被提升,变得越来越虚伪,而成为政治宣传的好工具,恰恰是一个极不诚实的典型。   由于那个年代的政治宣传存在很强的“粗放性”,今天的人们,从常识和逻辑出发,已经可以很容易看穿“雷锋”这一形象的虚假。我们会注意到,作为一个爱做无名英雄的普通士兵,雷锋不管在哪里,总是会有摄影师在场,并为他拍下大量照片:满大街捡粪的时候,算是摄影师碰巧路过吧,晚上都熄灯了,打个手电筒学毛著,还是躲不开摄影师。那个年代的记者远没有今天多,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相机是稀罕之物,可雷锋仿佛早有他的专职摄影师了。雷锋的表演当然不止于此,更有趣的是《雷锋日记》,这本五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十分熟悉的日记,哪里有一点日记的样子,要说这是一本写给别人看的日志还差不多,而且,如果日记尚不够及时,雷锋还可以通过《入党转正申请书》这样的材料向领导汇报自己所做的好事,比如给灾区捐款。总之,“无名英雄”自我曝光的方式有很多,不需要太高的智商。关于雷锋故事的作假问题,加拿大的穆正新先生多有挖掘,近年来国内网络媒体也有不少针对雷锋的质疑和揭露,从常识、逻辑上都比官方版本的雷锋故事可信何止千万倍,就连曾经包装过雷锋的官方宣传人员也公开承认雷锋“事迹”存在根据政治需要的改写和拔高。这些都很值得一读,此不一一赘述。   在宣传、组织的需要和帮助下,雷锋最终成了一个“全心全意”的虚伪者,他的虚伪和不诚信不只对别人,也针对自己,否则,你无法理解他给灾区捐款200元,却不在日记里谈及灾区民众的生活状况及“灾害”的成因——从雷锋日记中,甚至完全看不到那场大饥荒的痕迹。   这种彻头彻尾、全心全意的虚伪,是在政治恐惧和宣传吹嘘双重作用下形成的:胆敢说真话(哪怕是在日记里),会象林昭那样丢掉一切;配合政治的需要进行表演,则有望成为政治先进分子。雷锋不是生活在荒岛上的个人,而是一个听话并善于表现的社会人,他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那个时代的畸形产物不止雷锋一个。   但即使这样一个雷锋,似乎还达不到全国道德楷模的标准,于是,宣传干部、记者亲自上阵对雷锋进行道德包装,他的日记被修改,他的照片被技术处理,虚假之上有更多的虚假,最终才成就了一个让全国人民学习的典型。   所以,当我们说到雷锋的时候,我们几乎不是在说那个原名叫雷正兴的人,而是谈论一个被刻意塑造的人物形象,从生前到死后,“雷锋”都是被包装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假货,而虚假的政治则用这个假货欺骗和愚弄民众,把根据政治需要塑造的形象里加入一些道德的因素,让人们在接受这一形象的同时,接受政治体系所需要的纪律、温顺和残酷,最终象雷锋那样,“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当然还有将雷锋树为全国典型的林彪所加的一句,“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这才是重点。   雷锋入伍前后,发生了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政治性“灾荒”,几千万人悄无声息地失去生命,而思想控制登峰造极,个人崇拜愈演愈烈,对这些,胆小而虚伪的雷锋都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有光明,由于“光明”的需要,雷锋声称要“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对待敌人要像冬天一样残酷无情。”——“个人主义”被扫除后,中国走向了“集体主义”的癫狂,演绎出文化大革命的内斗;对待敌人的残酷无情不久将出现在两个党的最高领袖之间,一个领袖让另一个领袖悲惨地病死在开封的地下室里。如果雷锋活下来并出现在1989年的北京街头,我怀疑他将以这样的“残酷无情”对和平示威的学生和市民开枪,而所有向学生和市民开枪的解放军,哪一个没有被党驯化为雷锋式的工具呢!   所以,以雷锋的名义召唤道德和诚信是可耻和可笑的。考察中国百年历史,对道德和诚信破坏最大的就是站在“雷锋”背后的政治体系,而“雷锋”则是其虚伪、愚民的主要商标符号之一,这是今天谈论“雷锋”的价值所在。开始具备思考能力的中国人在“雷锋”身上看到的不是雒树刚口中吐出的那些美丽辞藻,而是相反的内容,今天人们在网上谈论雷锋,大多使用插科打诨和讽刺挖苦的不屑语气,却没有对这个“道德楷模”表现出原有的敬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感谢雒树刚、薄熙来这种号召学雷锋的高官,他们给了人们一个结合历史与现实的很好的话题。   也许,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还离不开“道德楷模”,但虚伪的政治之下,活着的楷模是危险的,比如公安部一级英模王立军一转眼就跑进了美国领馆,一个个“廉政楷模”稍不留神就变成贪官锒铛入狱,在法治不彰道德缺失的年代,还是死了的“道德楷模”相对安全些,所以雷锋总被一次次祭出。遗憾的是,死去的楷模有其无法抹去历史痕迹,雷锋的“光辉”是那个黑暗时代的折光,作为被证伪的道德楷模,“雷锋”只是对虚伪无信至今的中共权力体系的辛辣讽刺。 作者:杨建利,原载: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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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志强 | 2003年以来房地产市场宏观调控政策研究(一)

2012年03月06日 20:34:05    关于“REICO工作室”     本报告的完成人为:     程岳荣     房地产业是我国国民经济重要的支柱产业,对其进行宏观调控是必要的。兹事体大,进行政策效果评价与反思也是必要的,以利改善宏观调控,促进房地产市场乃至国民经济健康发展。     2003年以来,针对房地产市场的宏观调控,其主要对象包括:     1.“房价上涨过快”,是2003年以来政府最主要的调控对象。2011年进一步明确调控目的,要使房价回落到符合经济规律的经济水平和民众满意的政治水平(新华社文章语)。     2.“投资增长过快”,构成2003-2006年明确的调控对象,2007年后虽未明确在政策目标中,但“过热”始终构成调控者的隐忧,始终保留着防范投资过热的政策措施。     3.“住宅供给结构偏于高端”,构成多年来调控政策对象之一,“90/70政策”是其标志性内容。     4.“投机、投资性购房”,也是多年来调控政策一以贯之的遏制、控制对象。     5.“保障房建设”,政策力度在不断加大,内容也在不断丰富。     本文对上述针对房地产市场的宏观调控政策方向及效果,逐一进行讨论。      一、关于“房价上涨过快”的调控     (一)我国存在“房价上涨过快”问题     我们认为,我国房地产市场的确存在“房价上涨过快”的问题,特别是2007年以后。判断依据是房价涨幅高于合理的房价变动趋势线。     合理的房价变动趋势线体现着经济规律,是我们进行宏观调控的基础,也是我们确定调控方向、把握调控力度的依据。      1.房价变动趋势线:房价收入弹性≈1     根据我们搜集到的OECD国家为主的18个经济体、长达40年的住房价格与人均GDP统计,得出房价变化的长期趋势:房价收入弹性大致为1。18个经济体房价收入弹性(E)的平均值为0.98(见图1)。它意味着在长期,住宅价格的上涨速度与人均(名义)收入的增长速度大致同步。      [upload=1]     数据基础:美国1975-2010年,德国1970-2007年,日本1960-2010年,新西兰1962-2009年,澳大利亚1970-2009年,比利时1960-2010年,香港地区1985-2010年,其余国家均为1970-2010年数据。     资料来源:各国统计网站,世行数据库,OECD数据库。     房价收入弹性≈1,引发我们以下几点思考:     (1)这些经济体的房价变动与收入增长大致同步并非一种偶然的巧合。房价变动本质上是地价的变动,在大多数经济体土地供给总量呈刚性,房价收入弹性约等于1,体现了土地作为(与资本、劳动并列的)一项基本生产要素稳定参与国民收入要素分配的要求;     (2)房价涨幅变动围绕收入增长率波动,表明房价是收入的函数,收入变动在趋势上决定房价的走势;     (3)房价(作为资产价格)涨幅相对收入增速表现出更大的波动性,表明房价对影响经济增长的某些因素变动更为敏感,例如,房价相对于收入,对利率、人口结构、预期变动等所形成的冲击更为敏感。这一点决定了房价涨幅与收入增长率在短期存在背离。     根据各国情况看,导致房价涨幅在一段时间内持续高于或低于经济增长率的因素主要包括:     (1)人口结构迅速变动带来的需求冲击。如日本1975年前后两个时期,房价收入比截然不同。1960~1975年是日本快速城市化的后半阶段,E=1.12(其间的1960~1965年,E=1.43);1975年后城市化速度陡然下降,1976~1980年E=0.8。      [upload=2]     (2)货币环境和利率政策变动对房价造成冲击。经典的案例包括,宽松的货币供应与低利率促使日本1987~1991年泡沫形成和积累(E=1.28),以及美国2000~2007年的泡沫形成和积累(E=1.76);货币供应陡然转向收紧,又导致了日本1992 ~1993年的房价迅速下降。     (3)外部需求形成的冲击。如香港地区本世纪(2004~2010年)以来大陆人在港购房形成的需求冲击(E=2.14)。事实上许多中心城市(经济中心、金融中心以及旅游胜地等)的住宅市场,通常是遭受外部需求冲击的目标。纽约长期(1976~2009)的E=1.25,其间的1983~1988年,E=2.34;波士顿长期(1978~2009)的E=1.18,其间的1983~1988年,E=2.09。类似的,我国北京2005~2009年,E=1.76;上海2003~2009年,E=1.56。      2.我国2003~2010年的房价收入弹性为1.38     (1)我国现有房价指数的缺陷     我国目前正式公布的两个房价指数分别是“70大中城市房屋销售价格指数”和“商品住宅平均销售价格”。大家可以鲜明地在图8中看出,两个房价(定基)指数的曲线均位于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指数曲线的下方,意味着房价上涨幅度低于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长。这与民众普遍的感受显然是矛盾的。      [upload=3]     “70大中城市房屋销售价格指数”的缺陷。     从理论上讲,它融合了二手住宅价格和新建住宅价格的变动,在方法设计上较为科学。但在实际计算过程中,由于该指数的数据基础(2010年及以前)是开发企业报表,2000年以来,该指数的累积增长率仅为76.8%。因此,数据的真实性受到质疑。在国家统计局2011年公布的房价统计新方案(《住宅销售价格统计调查方案》)中,对数据采集方式的调整是其改革的重要内容,新方案采取网签数据代替房地产开发企业直报数据,作为住宅价格统计的基础数据。     相信该指数未来的新数据将是可靠的,但此前的数据不能作为我们判断“房价上涨是否过快”的基础。     “商品住宅平均销售价格指数”的缺陷     它是基于商品住宅销售额除以销售面积计算得出,主要反映增量住宅价格的变动。2000年以来,商品住宅平均销售价格的累积变动为142.5%。该指数的显著缺点在于“非同质性”,受交易楼盘区位变化的影响较大,违犯了基本的统计原则。特别是在城市蔓延式开发状态下,该价格难以反映市场房价的总体水平及其变化。     现有的两个房价指数均低于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长速度,与人们的现实感受有着较大的偏差。特别是由于它们各自明显的内在缺陷,不能正确显示我国城市住宅的价格变动。     (2)我们的选择:依据国家统计局城镇住户调查数据生成的指数进行判断     在本研究中,我们基于每年国家统计局进行的“城镇住户调查”,获得每年住宅平均价格,进而计算并生成“城镇住宅平均价格指数”。我们将之简称为“生成指数”。      [upload=4]     国家统计局城镇住户调查是以城市市区和县城关镇区居民委员会行政管理区域内的住户为调查对象进行的抽样调查统计,调查内容主要包括家庭人口及其构成、家庭现金收支、主要商品购买数量及支出金额、劳动就业状况、居住状况和耐用消费品的拥有量等。其中,在家庭住房基本情况调查中,对“家庭现有住房按市场价值的估计值”是其中一项内容,由调查户自报或调查员询问其住房所在地段的二手房、商品房的价格进行测算。该调查采取分层随机抽样的方法,从统计方法上来看能够较好地反映城镇住房存量的总体价格水平。     该指数显示:2003~2010年我国城镇住宅价格年均上涨16.1%(见图9)。依据该房价指数计算的2003~2010年我国“房价-收入弹性”为1.38(见图10),高于“房价收入弹性”的长期趋势线,表明我国现阶段存在房价上涨过快问题。     我们之所以选择舍弃前两个正式公布的房价指数,而相信这个艰难取得的“生成指数”,除了前述的统计学理由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逻辑上:     (1)从国际经验看,在快速城市化阶段房价收入弹性通常会显著大于1。我国目前正处于这样的阶段,房价收入弹性也没有理由小于1(而依据另外两个正式公布的指数计算结果均小于1);     (2)我国的土地管理制度约束了住宅市场的供给数量(其论证见后文),导致了显著的供不应求市场特征。在这种情况下,住房价格注定高于供求均衡条件下的房价水平,房价涨幅注定高于均衡条件下的涨幅,因而也决定了我国的房价收入弹性注定大于1;     (3)在我国宽松的货币环境及低利率管制条件下形成的住房需求,势必高于均衡环境下的需求水平(其论证见后文),故我国的房价势必高于均衡条件下的房价水平,房价涨幅势必高于均衡条件下的涨幅,因而也决定了我国的房价收入弹性势必大于1。     以上三个影响房价的因素分别是独立的,它们分别否定了我国房价收入弹性小于1的可能。同时,由于三个因素对推动房价向上的影响是可叠加的,因此,对于我国城镇住宅价格年均上涨16.1%,房价收入弹性≈1.4这个结果,我们认为是可信的,也是合乎理论逻辑的。      (二)我国“房价上涨过快”的原因     我国2003~2010年房价收入弹性约等于1.4,表明我国的确存在“房价上涨过快”的问题。我国的房价上涨过快,其中有正常的成分,也有非正常的成分。     正常的成分是指,通常在快速城镇化阶段,城镇住房需求增长会很快,而资源配置结构的调整往往会滞后于需求变动,导致住房市场在一定时期内出现供不应求和房价高企,房价上涨幅度大于人均收入增幅,房价收入弹性大于1。这是一种正常的、但应是短期的现象。非正常的成分在于,供给持续地受到抑制,而需求持续地受到激励,导致价格持续的过快上涨。      1.住宅市场供不应求的基本格局,是房价上涨的基本动因        从我国城镇住宅市场的需求端看:     (1)年度城镇新增人口带来的住宅存量增长需求。2000年以来我国城镇人口年均增长3%~4%,意味着在人均居住水平保持不变的条件下,存量住宅面积需要年增长3%~4%;     (2)年度城镇住宅改善需求,假定为2%~3%。随着经济增长和城镇人均收入水平的持续上升,人们对居住设施齐备及居住空间的改善要求强烈。这里的2%~3%是一个保守的估计。     (3)年度城镇住宅折旧需求,假定为存量住宅面积的2%~3%。由于经济增长快,我国城市1960~1980年的许多建筑(“简易楼”及大量非成套住房)在设计标准上就注定其在今天应被废弃,并非完全因建筑寿命使然;此外由于1950~1980年缺乏对住房的维护保养,至今尚有大量棚户区存在。我们认为,这里的每年折旧需求2%~3%并没有高估。     以上诸项需求,意味着城镇住宅存量的年均增长率应达到5%~7%。上述需求—包括了“刚性”的和“改善性”的需求,—都是天经地义、无可指责的需求。没有包含所谓的投资、投机需求。     而从城镇住宅市场的供给端来看,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新建住宅数据,近十多年来新建住宅量相当于城市住宅存量的4%~5%。事实上,大量住宅需求缺口是通过未纳入统计的“城中村”简陋建房、城郊农民简陋建房以及旧城区居民简陋建房弥补。     粗略计算,供给增速与需求增速之间,存在大致为1~2个百分点的缺口(未考虑在长期必然发生的折旧需求),这就是我国住宅市场供不应求的基本格局。这种供求缺口的存在,是住宅价格上涨的基本动因。      2.土地供给制度缺乏弹性抑制了城镇住房供给增长     经过30多年的市场化改革,我国的许多领域,市场配置资源的机制已经在发挥基础性作用,特别是在一般竞争性(制造业和服务业)领域,供给规模与供给结构均能适应快速增长而又多样化的需求变动,作为计划经济特征的短缺现象几乎彻底消失。然而在房地产市场方面,由于最核心的土地要素供给缺乏弹性,无法适应(伴随城市化而来的)迅速增长的城市土地需求,对住宅市场供给的增长构成硬约束。     在市场配置土地资源的情况下,农村土地向城市土地、农业用地向非农用地的转换,是由分散的土地所有者,根据不同土地利用方式的效率(所能提供的租金)来决定的。通过各种土地利用方式对土地的竞争,不同土地利用方式按其提供租金的能力,由高到低、由近及远地渐次配置到各个区位,并形成从城市中心向城市边缘、郊外农村延伸的,一条递减的、连续而平滑的租金曲线(见图11)。     从理论上和国际范围的实践效果看,在市场交易基础上形成的这条连续而平滑的租金曲线,体现着能够“满足社会成员对各种最终产品和服务的需求”的、有效率的土地空间利用结构。由于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土地市场能够随时根据最终产品需求、土地利用效率以及单位土地收益(租金)的变动,调整土地利用结构。      [upload=5]      [upload=6]     我国情况则不同,国家是法律规定的城市土地唯一所有者,政府垄断了“农转非”土地的收购,也垄断了城市土地市场上的供给。政府基于对“粮食安全”、“农村人口未来生计保障”、“土地资源使用的合理性”等等诸般考虑的统筹兼顾,决定收购和供给(吞吐)土地的数量。问题在于,无论政府计划者怎样殚精竭虑地进行统筹兼顾,政府均难以替代市场,以各行各业之间土地利用的边际收益差异为基础,恰如其分地做出吞吐土地的数量决策。     现实中,政府“土地闸门”吞吐的结果,造成在城乡结合部出现“断崖式”的租金曲线     (图12所示的局面),意味着土地资源远远没有得到合理的配置,存在巨大的土地资源错配和资源浪费。产生的具体后果如下:     (1)在图中B点的左端,由于政府严把土地闸门,使城市土地的供给不足。在土地供给不能对需求增长做出响应的条件下,城市土地需求上升只能表现为土地价格的上涨。2003~2010年,地价水平(房地产开发购置土地费用除以购置面积)年均涨幅为22.9%,远高于GDP的增长;城市土地租金水平(R1)注定显著高于市场配置下的均衡租金水平(R0)。     (2)在图中B点的右端,由于农村土地所有者并不拥有完整的土地产权,不经政府“吞吐”的城乡间土地交易均属于“越权交易”。“越权交易”的土地得不到法律的庇护,不能全部实现土地变换使用方式获得的增值收益(同一区位“小产权房”的市场价格大幅低于“大产权房”,是明确的证据),导致农村土地租金水平(R2)注定显著低于市场配置下均衡的租金水平(R0)。     (3)由于城市土地市场处于供不应求的“饥饿”状态,“最严格的土地制度”以及“严把土地闸门”等政策宣示,更让人们不能指望土地供求通过市场自动恢复均衡,使市场主体对未来土地市场供给量、土地可得性没有稳定的预期,导致土地囤积、投机现象出现(无套利机会的东西永远无人投机)且注定屡禁不止,居民房产“提前购置”、“投资、投机性购房”等现象注定日益普遍,加剧土地以及地面附着物价格的上涨。     (4)在农村土地所有者擅自“越权”变更使用方式、撂荒现象日益普遍的情况下,我国农业依然连年获得丰收,一方面表明目前农业用地数量并未对粮食增长构成约束,另一方面也表明土地资源在农业与非农产业之间存在大量错配,大量土地资源被隔离在城市更高效率的利用方式之外。     (5)城市土地价格扭曲高企,既妨碍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又令城市居民难以改善居住条件,导致城市居民福利受损;而农民的土地所有权未能获得充分保障,不能实现土地的“资本化收益”,不能公平地分享国民经济、城市经济发展带来的土地增值收益;进而妨碍他们携带资本收益进入非农产业、进入城市,扩大了城乡差距。农民福利也受损。     关键的问题是,土地资源在各种使用方式(用途)之间的配置,很难完全由计划方式合理配置。坦白地说,“土地闸门”作为实现调控者—“控制投资规模”、“有保有压的产业政策”等—意图的工具,的确非常有效,但是这种实现意图的有效性,并不能证明资源配置的合理性和科学性。     目前,我国城市居住用地还有很大的扩张空间。参照美国、日本及英格兰土地利用结构,我国建设用地及居住用地有非常大的增长空间,美国、日本建成区城市用地分别占国土面积的3.1%和4.2%;而我国该指标为0.33%,其中居住用地占比仅为0.11%;我们城市居住用地至少有10倍以上的扩张空间,其中建设用地增加的主要潜力来自于农村集体建设用地。      3.持续宽松的货币环境与低利率管制,持续地激励需求,是当前房价过快上涨至关重要的助推因素     长期以来,我国的经济发展都处于一个货币宽松的环境中(原因这里不讨论)。本轮全球金融危机后,这一问题变得更为突出,引发了明显的通货膨胀和社会不满。     1990~2010年我国名义GDP年均增速为16.5%,同期货币存量的年均增速为21.3%;20年来名义GDP累计增长了21.3倍,货币存量累计增长了47.5倍,(见图13)。2008~2010年名义GDP增长了27.8%,货币存量增长52.8%(见图14)。2010年M2与名义GDP之比达到1.82(见图15)。截至2011年底,我国名义GDP为471564亿元,而货币存量达到851591.8亿元。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我国M2与名义GDP的比例远高出所有国家、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各种分组的(算术)平均水平(见图16)。     通货膨胀及资产价格的上涨与货币宽松环境显然高度相关。特别是持续的低利率安排,给房地产市场提供了一个“非常确定的套利机会”的环境。任何一个社会成员,无论他是居民还是厂商,只要具备足够理性就会在“持有货币资产,还是持有住宅(土地)资产”之间做出明确的决策。     本来,在均衡利率(相对接近经济增长率)水平下,持有货币资产与持有住宅资产的回报,以及第1年购买和第N年购买住宅资产的回报应该大致均衡。而在低利率管制环境下,假定住宅价格依循“房价收入弹性”所决定的趋势线,按10%(姑且按10%计算)的年率上升,而货币资产价值按管制利率3%上升,那么,若干年后持有住宅资产和持有货币资产之间的收益差距极其巨大(见图17)。      [upload=7]      [upload=8]     显然,在如此确定的套利机会面前,理性的人们会将货币资产置换为住宅资产,而且“晚买不如早买”!     同样,低利率还影响人们买房和租房之间的选择。在货币大量发行,通胀率高企,实际利率为负的背景下,房价自然要高涨。因为房价是未来租金的贴现值,而贴现的因子取决于利率,利率低则房价必高。租金固然相对房价低,但是利率更低,于是房价的租售比高。持有货币资产,支付的房租固然相对低廉,但因低利率故,货币资产增值极其缓慢;反之,持有住宅资产,收取的租金虽低,但因利率更低,住宅资产伴随收入增长,升值却很快。     于是,两相比较:租房不如买房!     在这样的货币政策环境下,“晚买不如早买”、“租房不如买房”是理性的反应。这种理性还会蔓延,由投机者、炒房团向全社会成员蔓延,全社会的理性都上升了。     宽松的货币环境,特别是利率管制导致住宅资产需求过大,已经是大多数国内经济学家的共识。利率走低、资产价格上升是基本的经济规律和重要的经济学原理,也为国际经验一再证实。我国的情况当然也不例外(见图18)。2010年5月后房价指数与实际利率的同向下降,源自行政手段(限购、限价、限贷)的实施,是行政强制手段压制了市场本能反应的效果而已,并非经济规律失灵。      [upload=9]      (三)对“价格上涨过快”的宏观调控始终未能针对症结下药     住宅价格上涨过快,涨幅超过了人均收入增速,房价收入比和租售比高企,引发政府对“房地产泡沫”的担忧和对“民怨沸腾破坏稳定”的担忧。对房地产市场价格上涨过快现象进行调控显然是必要的,关键是要找准症结,对症下药。     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国家宏观调控下,市场机制对资源配置发挥基础性作用的经济”。我国的“国家宏观调控”典型的内容包括:政府掌控土地吞吐及用途管制、货币吞吐及资金成本管制、信贷投向控制、固定资产投资控制、收入分配调节等等。与此同时,房地产行业由于以下特点,使它成为与宏观环境联系最为紧密,与国民经济运行息息相关,受宏观调控影响最大而又最受宏观调控者关注的市场。     1.房地产建设的主要投入要素是土地,而土地供给由政府掌控;     2.住宅购置是家庭部门发生的最大额度的资产购置,是家庭部门支出中使用杠杆比例最大的支出,因而住宅市场需求受政府货币政策影响最为显著;     3.房地产产品的生产过程本身是一个固定资产投资过程,而在我国,“固定资产投资”是政府调控宏观经济最重要的路径和最关注的宏观变量。     这三个行业特点,使得住宅市场显著不同于汽车、计算机市场,以及粮食、衣着等普通消费品市场。在体现中国特色、备受宏观调控政策变动影响、备受宏观经济调控关注方面,没有哪个行业能出其右。无论是宏观经济出现波动时,还是宏观调控出现失误时,房地产市场均不可能像其他产品市场,或可安于一隅、悄无声息的独善其身。如果真如某种极端判断所说“房地产市场已经是中国经济的癌症”,那么,致癌的症结性原因究竟在哪里呢?     分析来去,令我们感到极为遗憾的是—     恰恰是我们的宏观制度顶层安排,为房地产市场塑造了一个“土地供给持续缺乏弹性、流动性持续高度充裕、资金成本持续过分低廉”的市场环境。这样的市场环境注定要产生一个持续“供不应求”的市场格局;     恰恰是这种市场环境催生、激励了城市居民在居住支出方式上做出“租房不如买房”的选择;在出手时机上做出“晚买不如早卖”的选择;富有的多投资几套(并非不道德)、投机几套(并不违法);年轻人在父母帮助下争先恐后地使用“财务杠杆”(又抱怨成为“房奴”)……;     恰恰是这种在微观上无可置疑的理性,在宏观上导致了遏制不住的“房价快速上涨”。较早购置房产的靠资产升值变富,未购房产而手持货币资产的相对变穷,“贫富差距拉大”的呼声高涨……;     恰恰既是市场环境的塑造者,又是宏观调控者的宏观决策部门,自2003年以来,一直在动用常规的和非常规的措施,“引导合理的消费”、“打击投机需求、抑制投资需求”、“防止价格过快上涨,防范房地产泡沫”……。     自2003年以来,一直在各个环节上寻找原因、寻找价格快速上涨的“推手”,唯独没有考虑引发并酿就这一切的制度土壤。正是宏观经济制度性的安排,制造了房地产市场上的无尽麻烦,调控者又不得不动用调控之手进行艰难的调控。     我们对2003年以来的历次价格调控的主要措施进行归纳,大致包括如下内容:     1.要求从政治高度重视房价问题。逐步将“房价问题”升级为“政治问题”,建立行政问责制。     2.大力调整和改善住房供应结构。增加普通商品房、经济适用住房、限价商品住房、公租房以及廉租房供给,启动城市和国有工矿棚户区改造,推进林区、垦区棚户区改造。     3.正确引导居民消费预期。综合采取土地、财税、金融等相关政策措施,利用舆论工具和法律手段,引导居民住房消费,控制不合理需求。     4.整顿市场秩序。加大控制投资性购房需求的力度,严肃查处房地产开发、销售和中介服务中的违规销售、捂盘惜售、囤积房源、散布虚假信息、恶意哄抬、价格欺诈、投机炒作、违反明码标价规定、违规用地、囤地、炒地……等,一切扰乱市场秩序非法行为。     以上调控措施在道义原则上均让人无法反驳。但是由于始终没有触及“土地供给管制”和“低利率管制”这个两个根本性症结,除了最后基于解决“政治问题”而采取的行政强制手段之外,都显得那么不给力。     我们认为,正如中央近年来多次、反复、深刻强调过的:“改革已经进入‘深水区’,现在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多的是深层次的体制性、机制性矛盾”。仅靠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终究无法纠正和解决深层次的体制机制问题。     如果我们始终不愿去面对并认真解决“土地供给管制”和“低利率管制”这种症结性问题,那么,我们将不得不面对“房价反复高涨,政府反复调控”的局面,而且最终走向一直想避免的房地产泡沫。     想一想日本的所谓“房地产泡沫”。时隔20年后,我们可以根据历史数据更清晰地看到泡沫是怎样形成的。     1973年前日本实行固定的管制利率(4%);1973年后利率管制放松,但依旧是实行低利率政策;特别是“80年代后期,日本政府对日圆升值的影响过于担心,并对日本经济在1986年上半年增长放缓做出了过度反应,实施了大规模的宏观经济刺激措施,政策利率被下调了约2个百分点,这种立场一直延续到了1989年。信贷额和资产价格急升,使股市和城市地价在1985至1989年期间上涨了两倍”。此后,泡沫于1990年1月破裂。     这里要注意的是因果关系:不是日本房地产市场,而是日本经济政策失误引发日本经济泡沫。日本房地产市场是这场经济泡沫最显著的标志和最惨烈的受害者。今天,日本政府和学者是非常清楚这一点的。      [upload=10]     反观我国的情况:是城市住宅用地的总量控制不当,造成了商品住房市场供不应求;这种市场特征与持续宽松的货币环境、持续的低利率管制结合在一起,使得住房市场成为吸收超额信贷的“黑洞”,加速住宅价格上涨(图20中实线部分是已发生的资产价值变动,而虚线部分是在既定环境下未来十年将发生的变动)。不是房地产市场破坏了国民经济的稳定,而是“存在深层次矛盾”的宏观经济环境造就了住宅价格过快上涨。不知道今天,人们是不是了解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必须弄明白的因果关系。如果因果倒置,非但难于解决房价过快上涨问题,还会误导民众。反过来,如潮的错误舆论又会形成政治压力,逼迫宏观调控者针对房地产市场采取更激烈的调控手段。      二、关于“投资增长过快”的调控     房地产市场上“价格上涨过快”与“市场过热”语义不尽相同。“市场过热”不仅意味着资产价格上涨过快、价格水平过高,还包括了“投资过热以及资源错配”,包含了“过热”后的“烂尾楼”形式的大规模资源浪费。这里“过热”是对“泡沫”一词谨慎的替代。     对“投资过热”的担忧,导致了宏观调控者对房地产调控始终从控制价格和控制投资两方面同时入手。即使在2007年以后的调控中,虽然认同了“供不应求”的现实,并开始强调加大供给,但在措施中依然包含着某些抑制、防范“投资过热”的措施,例如“继续严格执行房地产投资资本金率”、“控制开发贷款”等。      (一)调控“房地产投资规模”政策的简单回顾     从调控政策的倾向看,前后可分两个阶段。     2003~2006年,政府明确判定“房价上涨过快和房地产投资增长过快”。投资调控政策基调是,解决房地产投资规模过大的问题。2004年,房地产开发业与钢材、电解铝、水泥等行业一起被列为投资过热行业。房地产开发项目(不含经济适用房项目)资本金比例由20%及以上提高到35%及以上。2005、2006年,政府均要求各地区“把解决房地产投资规模过大问题,作为当前加强宏观调控的一项重要任务”。     从2006年下半年起,悄然发生了变化……     2007~2010年,投资调控政策基调是:保持房地产投资合理规模,扩大普通商品房的供给。2008年,提出综合运用税收、信贷、土地等手段,增加住房有效供给,抑制不合理需求,防止房价过快上涨;2009、2010年,提出增加住房建设用地有效供应,提高土地供应和开发利用效率;增加中低价位、中小套型普通商品房用地供应,加快普通商品房项目审批和建设进度;切实增加住房有效供给。     2007年前后的变化,表明政府对房地产市场真实情况的认识逐渐趋于清晰。但是,政府依然谨慎地保留着某些防范“投资过热”的措施,例如“继续严格执行房地产投资资本金率”、“控制开发贷款”等。      (二)2003~2006年关于“房地产投资过热”的判断,源自一个误会     如果有人误将“中国城镇人口年均增长4%”,当作全中国人口增长率,然后发出“中国人口将爆炸”的预言,这会被当成一个笑话。但遗憾的是,这个笑话真实地发生在对“中国房地产投资过热”的预警上。     2003-2006年,关于我国房地产投资“过热”的舆论很多。例如:“房地产的供给严重超过需求。新房屋的供给以每年20%~30%的速度增长。远远超过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增长速度”;更有研究者判断:“房地产投资是导致我国投资以及钢材、水泥等行业过热的源头”;“房地产绑架了中国经济”。这种舆论明显影响了政府的判断。     这种看法一般都是依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房地产开发投资”数据(见表1)。如果这个数据真实地反映了房地产领域的总供给、总投资的现实,我们也会同意这一判断。但是事实上,统计数据背后另有别情。      [upload=11]     事实上,作为一个转轨国家,我们的城市住宅供给,由两个部分—“传统的业主自建”和“房地产(商业性)开发”—组成。以住宅为例,在1998年传统业主自建住宅占全社会住宅总供给量的近70%,但由于没有一个统一的、直观的统计指标来显示(分散在基本建设投资、更新改造投资等统计中),导致人们在使用《中国统计年鉴》时,很容易忽略这个庞大的(70%)供给部分。     而房地产(商业性)开发的住宅供给,虽然在1998年只占总供给的30%左右,但作为一种适应市场经济方向、高速增长的新兴产业,其投资被醒目地以“房地产开发投资”予以单独统计(这是正确的)。但遗憾的是,这种统计方式导致许多人(包括学者和领导同志)都误将“房地产开发投资”的增长率,当作我国整个房地产生产领域总供给、总投资的增长率,产生了“房地产投资过热”的判断。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     我们将可反映(1998~2006)房地产生产领域全貌的数据整理在一起(见表2),请看房地产总供给、总投资真实的增长情况。      [upload=12]     从表2中可见:1998年以来:城镇住宅实物量(竣工面积)供给年均增长3.6%。其中,自建住宅竣工面积年均增长为-6.4%,房地产(商业性)开发住宅竣工面积年均增长15%。城镇住宅投资年均增长18.1%。其中,自建住宅投资年均增长仅为2.3%,房地产(商业性)开发住宅投资年均增长26.5%。     从这张表中,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 这段时间全国城镇住宅总量供给增长不快,城镇住宅投资增长率低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     2.城镇住宅供给来源发生结构性变化,发生着“房地产(商业性)开发供给”对“传统的业主自建供给”的替代。房地产(商业性)开发提供的住宅占城镇住宅供给总量的份额,从1998年的30%,上升到2006年的72%。这种替代反映着市场化改革的方向。     3. “房地产开发投资”的确“超常规”增长,恰恰是“传统业主自建投资”的萎缩,为房地产开发投资的“超常规”增长提供了空间。     4. “房地产开发投资”的高速增长,并未在城镇住宅实物工作量增长(3.6%)之外,带来新增工作量和新增消耗。可见,房地产投资不是“引发全社会投资过热、钢材水泥原材料产业过热”的源头。     现在需要警惕的是,自2007年以来,“房地产商业化开发供给”对“传统业主自建供给”(自给自足)的替代已经出现停滞,甚至是“单位自建”开始反向替代。福利分房再度在许多国家机关、事业单位以及国有企业出现,国有单位利用自有土地开始自建房,然后以经济适用住房、限价商品住房、解决职工住房困难的名义低价出售给本单位干部职工。实际上这将再度在全社会范围酝酿更大的不平等。而且许多政策性住房、单位自建房,是通过“房地产开发商”代建的,在统计上比以前更隐蔽,直接隐蔽在“房地产开发投资”的名下。      [upload=13]     不可否认,从供给结构的角度看,房地产市场化进程出现停滞甚至倒退。本来在1998年就已经应该终止了的“福利分房”、“单位办社会”开始显著复苏。      (三)土地资产价格攀升,持续夸大房地产投资完成额     根据我国固定资产投资统计的规定,投资完成额中包含了相当规模的土地购置费用。在土地没有价格(如计划经济时期)或土地价格很低以及土地价格变动很小(如上世纪80年代)时,土地购置费用计入投资完成额,只是对投资完成额有些许无关紧要的夸大。但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土地资产价格大幅攀升的背景下,则对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及其增长速度有着显著的夸大,并足以导致许多人乃至决策层对投资增长的真实速度产生错误的判断和担忧。在房地产投资统计中,这种影响最为显著。     无论从经济学意义上讲,还是从国民经济核算角度讲,土地都是全社会的存量资产。存量资产的交易既不构成社会新增资产,也不增加GDP。因此,土地购置费用所构成的这部分“投资”,不会带来实物工作量的增加,也不会带来对钢材、水泥的消耗。     土地购置费用对房地产开发投资统计带来多少高估影响呢?     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11)》提供的数据,1998~2010年间,全国房地产业开发投资完成额年均增长24.1%,房屋施工面积年均增长18.9%,而土地购置费用的年均增长速度高达31.5%(见表3)。      [upload=14]     1997年以来,由于土地价格和土地购置量的快速上升,土地购置费用与房地产开发投资完成额的相对比例也迅速提高,从1997年7.8%上升到2010年的20.7%。根据上述数据计算,在1998~2010年间,房地产开发投资增长了12.4倍,其中,土地购置费用增长对投资增长的贡献率为21.2%。近似的推断,房地产名义投资年均增长24.2%,其中土地购置费用贡献了5.3个百分点;扣除土地购置费用增长的影响后,年均实际增长率为18.9%。     以上是以全国数据为基础得出的结论,在一线城市,如京、沪、深、穗等土地价格上涨较快的城市,土地购置费用增长对投资的高估影响肯定会更为显著。      (四)认识住宅投资增长变动的规律性,提高调控的预见性     1.国际经验表明,城镇化进程是影响住房新建规模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快速城镇化进程完成之前,住房建设投资规模呈现持续快速增长的态势     日本在1955~1972年间,城镇化率年均增加超过1个百分点;住房建设量年均增速为12%,1972年新建住房占当年住房存量的比例超过6%。韩国在1980~1990年间,韩国城镇化率由57%增加到74%,城镇化率年均增加1.7个百分点;住房建设量年均增速为17%,1990年新建住房占当年住房存量的比例接近10%。日本和韩国住房投资的变化验证了世行的经验发现,即住房建设投资在GDP中所占比重与经济发展水平之间呈现倒U型的关系。如日本住宅建设投资/GDP于1973年达到峰值9.1%,这一阶段,日本的城镇化率在74%左右;韩国住房建设投资/GDP于1991年达到峰值8.9%,这一阶段,韩国的城镇化率也在74%左右。      [upload=15]     2.参照国际经验,我国住宅投资的增长速度并不快     我国1998~2010年间,城镇新建住宅竣工面积的年均增速只有5.1%,住宅新建量在住房存量中所占比重不足4%,均低于日本和韩国快速城镇化阶段的住房建设量。2008年以来,我国城镇住宅建设投资在GDP中所占比重超过8%,但由于我国住宅建设投资中含有土地开发投资,因此,跟国外的统计结果缺乏完全可比性。      [upload=16]     初步估计“十二五”期间以至2020年我国城镇化率将处于从超过50%向70%发展的阶段,城镇化进程仍处于快速推进阶段,按照发达国家的经验,在城镇化超过70%之前,我国住房建设规模仍将保持快速增长。对于我国未来20年住宅投资的规模与增速应有充分的估计,不宜频频产生投资“过热”的忧虑。     《华尔街日报》中文网近期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浦东:从‘鬼城’到热土”,大意如下:多年前,各路国外专家曾经嘲笑、质疑当时无人居住的上海浦东,是一场历史性楼市泡沫。现在又出现有关“鬼城”的议论。两者的逻辑非常类似—谁能把这些房子住满?现实的答案是,—中国每年都有1700万人从农村向城市转移。这一数字相当于全美前四大城市的人口总和。     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史蒂芬.罗奇,也从根本上否定了中国房地产泡沫存在的可能性:“未来20年内将有3~4亿农村人口迁至城市,所以大部分剩余的住房供应量将会被平稳吸收。‘鬼城’很有可能会在不远的未来成为城市中心区。”     这,就是中国房地产业及房地产市场的成长空间。      三、关于“住宅供给结构”的调控      (一)政府调控“住房供给结构”的初衷     政府对住宅市场上供给结构进行调控,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根据历年调控政策文件,大致可归纳出以下几点初衷或出发点。     1.出于“降低住宅价格平均水平”的考虑。例如调控文件中的如下陈述,“商品住房价格过高、上涨过快的城市,要切实增加限价商品住房、经济适用住房、公共租赁住房供应”。实际上是将“政策性住房”的供给当作调控商品房价格的手段。     2.试图解决“住宅供给偏于高端”,偏于满足高收入阶层的需求,而普通商品房供给不足等供给结构问题。     3.出于“人多地少”的国情,“保护耕地,节约集约使用土地”的考虑,提出“90/70政策”。     关于第一个出发点,试图通过保障性住房解决住宅市场价格偏高问题,存在逻辑错误。这一点我们在保障房政策部分予以深入讨论。     关于第二和第三个出发点,我们的疑问是:市场机制真的不能解决住宅市场的供给结构问题吗?市场机制不能解决稀缺资源的合理配置、会造成浪费吗?      (二)为什么市场上增量住宅供给偏于高端?     事实上,市场供给选择高端,有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既有的住宅存量结构以90平米以下为主(见图25、图26)。根据200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数据,2005年我国城镇存量住房中,1970~1990年代建成的房屋是主体部分(占比接近80%),这些房屋的面积又以 90m2以下的住房为主,占比约70%,而90 m2以上住房占比约为30%。在这样的住宅存量结构基础上,随着居民收入水平的提高和住房改善需求逐步增加,增量住房市场的供给结构偏于高端是非常正常的。      [upload=17]     第二,针对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与人均居住面积关系的研究结果表明,改善需求非常强劲(见图27),而且这部分需求构成新建住房市场需求的主体。这一点在我们的多次调研中,也得到多年从事房地产市场管理工作人员(干部)的证实。事实上大量“刚性”需求(包括新进城人口、新就业人员、新组建家庭住房需求)的实现,赖于中高端改善性需求实现之后。而新建住房市场需求结构中,是以90平米以上需求为主体的。      [upload=18]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第三,城市居民住房条件改善的过滤(house filtering)机制表明,住房资产的“持久性”特征使其不同于常规商品,需要从新旧住宅的联动来分析其供求关系。在高收入家庭追求更高质量住房的过程中,其原有住房将成为面向中等收入家庭的住房供给,而中等收入家庭实现住房升级后,其原有住房将成为面向低收入家庭的住房供给。因此,新增住房供给偏向高端是市场运行机制下不同收入家庭实现住房梯次改善的要求,有利于整个住房存量结构的改善。      (三)供给结构调整政策的市场效果     在“90/70政策”出台后,市场反应如何呢?(见图28)在项目行政审批制度的约束下,90平方米以下住宅投资占比在短期内有所上升,从2007年的23%逐渐上升到2009年的32.6%(其中包含了大量“经济适用房”和“限价房”等政策性住房占比扩大的影响),仍远未达到占比70%的要求。2010年该占比再度回落。      [upload=19]      (四)市场价格机制不能解决稀缺资源的合理配置吗?     最后,如果从“节约集约使用土地资源”的角度讲,还有什么比价格机制对人们行为的约束更为有效呢?如果我们一方面强调要节约集约使用土地,而另一方面又强制地压低土地价格,自然很难实现节约土地的意图。就像我国北方诸多城市需要节约用水,而在政策上又一直在实行补贴,怎么可能达成节水目标呢?     不难想象,如果城镇居民买房都(因压低地价,实际是补贴)不必支付相应的市场代价,那么,不远的将来,“拥有第二居所”势必将成为城镇居民的普遍追求和新的攀比内容,新的不平、不和谐将产生……;农村人口城镇化将真的遇到障碍,—财政支付的住房补贴能力不足,—政府再以“平稳有序”的名义,抑制农村人口的城市化速度。 上一篇: 评袁一泓新书《从沸腾到癫狂》 下一篇: 没有了 阅读数( ) 评论数( 0 ) 0 条 本博文相关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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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新聞網 | 名家觀點/中國2030的改革大戲,要怎麼演?

在鄧小平南巡講話20周年之際,世界銀行和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正式發布他們共同完成的報告《2030年的中國》。 該報告提出的2030年願景是:把大陸建成「現代、和諧、有創造力的高收入社會」,實現這一願景的途徑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推動轉變的戰略建立在六個支柱之上;其中第一個支柱是「通過結構改革鞏固市場經濟基礎」,合理界定政府和市場的關係、以及國有與民營部門在經濟中的職能。 該報告的一大亮點是提出國有資本管理改革目標。包括:國有資本必須嚴格限定在具有公共產品性質、一般企業不願意提供的範圍內;國有資本應當盡可能採取金融形態而不是產業形態;當地方融資平台資不抵債時,可以透過出售國有資產填補缺口;打破石油、石化、電網、電信等產業部門的壟斷和寡頭格局。在競爭性行業,國有股權應該分散化並最終轉讓給非國有部門。 到2030年,競爭行業中的國有企業應該基本上變成民營企業。 無獨有偶。吳敬璉先生不久前接受媒體採訪時,不僅反思了南巡講話的歷史意義和留下的遺憾,還提出重啟改革議程,推進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他說,1988年的經濟危機和1989年的政治風波之後,官方意識形態「回潮」,經濟體制「回歸」。在這國運攸關的時刻,南方談話扭轉了乾坤,為重新啟動市場化改革鋪平了道路。但是,吳敬璉指出,1992年重啟的改革有一個明顯的遺憾,就是只講經濟改革,不提政治改革。 鄧小平在1986年說過,「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改革也搞不通」。這是當前大陸經濟體制改革不徹底並且出現倒退的根本原因。當改革推進到壟斷國企和政府職能時,總是遇到很大阻力。 「十五大」提出國有經濟布局戰略性調整,「有進有退」,只在關係國民經濟命脈的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國企才保持控制權。可是「十五大」的決定在2004年之後就不再執行了。2006年出現明顯的倒退:大陸確立了由國有經濟保持「絕對控制力」的七大戰略產業部門,以及保持「較強控制力」的若干基礎性和支柱產業。 以國內生產毛額(GDP)衡量,大陸成績斐然;但是以體制和增長方式轉變來衡量,大陸失去了十年。2001年,吳敬璉先生的著作《改革,我們正在過大關》出版。現在11年過去了,我們仍然站在「大關」前面。 如果說1992年的改革是決策者主動推進的,那麼下一次改革有可能需要依靠危機推動。可是,當政府應對危機的時候,不可能分流多少資源用來推進結構改革,因此「危機推動改革」的結果難以預料。 當年滿清統治者不捨小利,結果錯失絕無僅有的立憲機會,丟掉社稷,平添戰亂。當今大陸如果犯同樣錯誤,結局很難設想。 大陸當前的局面與鄧小平南巡之前的局面非常類似:官方意識形態「回潮」,經濟體制「回歸」;在現有體制中受益的群體掌握較多話語權、對決策者有更大影響力;現在受損、但能夠從下一步改革中獲益的群體,現在擁有的話語權和影響力相對較低;至少在下一次危機來臨之前,全能的政府仍然完全擁有決策的權力。 一個即將屆滿的領導集體是不太可能做出「重啟改革」這樣的重大決策的。但是,如果人民表達出足夠強烈的願望的話,一個即將上任的領導集體有可能做出某種承諾。 因此,在「十八大」之前能否重聚改革共識,可能決定大陸的下一輪改革到底是決策者主動推進的,還是依靠危機推動的。 (作者是大陸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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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一个时代的故事

前言:  诗人海子去世20周年祭日——2009年3月26日,我坐在开往海子家乡的火车上,同一车厢,还有诗人西川、诗人大仙和作家张驰。西川作为最广为人知的“海子挚友”,在这个日子口儿编纂完1000多页的《海子诗全集》,宣布:“海子10周年祭完成了诗人的神化,20周年祭将完成诗人的经典化。”大仙和张驰,则在海子自杀那一年,一次醉酒之后,怀着弑父的冲动朝老一辈诗人发出吼声:“你们的时代结束了!最能代表新时代的诗人已经诞生,那就是海子!”这是诗歌江湖里的小辈压抑之后的爆发,也是偶然的、狂妄的、最终竟然实现了的预言。现在,这二位年届半百,大腹便便,在餐车喝多了酒,一个问另一个:“你说,为什么我现在对生活还有点兴趣,对文学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另一个沉默许久,打起了鼾。   火车在黑夜里前行,掀开窗帘,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突然间不是很确定它将驶向哪里,只知道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抵达。也许我们也掉转了方向,逆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驶去。   那个时代,海子是欣喜若狂、有着自豪幻想的诗歌青年中的一个,他又在青春期的末尾,以25岁之躯躺在火车慢行道上自杀。这就像他诚实坦率而激动人心的诗歌最后的签名,也是他被神化的开始。这个为诗歌壮烈牺牲的故事提供了一个过分简化但吸引人的幻想——伟大的诗歌并非出自特殊的历史环境及诗人的努力,而是一个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天才自然流露的情感。他自杀的时刻,又逢美学理想和生活风尚改变的关口,也是更广大改变的征兆, “海子死了”,成为一座诗歌的界碑、一个理想主义完蛋了的标志、一个用死亡祭奠青春的传奇。   那个时代,又导引出我们今日所在的这个时代的一切,可它本身却在今天令人匪夷所思。那时的行为、趣味、禀赋,如今已经难于想象;那时追寻的梦想如今已经烟消云散;那时的         历史也已经被新的历史抹平。那个时代距今不过20年,很多人都曾亲身经历,回想起来却像隔了200年。那个笔名为“海子”的诗人的时代。   正文:   “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   穿过一条香樟树丛里的乡村马路,在一湾池塘边,海子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他一度赤脚在田野里玩耍,偷吃邻居地里的茭白,像只耗子;他也在麦子收割后的夜晚,眺望被一把火烧成焦黑的麦茬地,感受“苍凉”,就像后来他写下的诗:“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现在又是三月里,这个位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的村落,查湾村,是黄色的。田畦里的油菜花开了,汇成一片,倔强地朝向天空,吸收天光的亮。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孩子和母亲,一个典型的皖南村庄,独处寂寞的家乡。油菜花像是乡村一年一度长出的壳,有着唐突的穿透肺腑的鲜艳。   因为一场春雨,天冷下来,海子的母亲、75岁的操采菊生起了火桶——一种皖南农村独有的取暖工具,木桶有个突出的沿,内里点上炭盆,人坐在桶边,脚伸在炭盆上烘烤全身。她腿脚不大灵便,得用手搬着一只脚才能跨进桶里,看我一旁哆哆嗦嗦,招呼我也坐进去。我们腿挨着腿,雨啪啪打着屋檐,屋子昏暗幽静。她从床沿摸出一本《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您读海子的诗?”“是的。以前不知道海子在写什么,他出事后,我就开始念他的诗。”   她翻动诗集,开始朗读开篇一首《阿尔的太阳》。她乡音浓重,读得缓慢认真,时常停下来辨认字词,诗集被翻得卷边乌黑,生僻字旁还工整标注了简单的同音字。她又连着朗读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亚洲铜》,每读完一首,都像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长松口气。她又翻到《给母亲(组诗)》,边读,边停下来说说她的理解:   给母亲(组诗) 风 风很美 果实也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也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刻很美 你家中破旧的门 遮住的贫穷很美(风美,水美,就是我们家这么穷,他也觉得美啊) 风 吹遍草原 马的骨头 绿了(这说的是他自己,马是他自己,就跟那个“以梦为马”的马一样) 泉水 泉水 泉水 生物的嘴唇 蓝色的母亲 用肉体(捂住自己的胸口) 用野花的琴 盖住岩石 盖住骨头和酒杯 云 母亲 老了,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他让我去休息,可是他现在休息了,我还在人世)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我歌唱云朵 雨水的姐妹 美丽的求婚 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他早就打算好了,所以都没有用了)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他现在上了天堂,他幸福了) 雪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指地上的一只板凳) 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 明天早上 霞光万道 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她摘下毛帽,让我看她的白头发) 语言和井 语言的本身 像母亲 总有话说,在河畔 在经验之河的两岸 在现象之河的两岸 花朵像柔美的妻子 倾听的耳朵和诗歌 长满一地 倾听受难的水 水落在远方(他去了远方,再也不回来)   海子的父母住在一栋“历史的房间”里。既是一栋普通的乡村住宅,77岁的查正全和75岁的操采菊晚年相伴生活于此;又挂着上书“海子故居”四字的大匾牌,承载了海子纪念馆的功能。私人和公共记忆在这里互相区分又混淆。小院里的香樟树、红漆长条凳、小桌上招待来客的茶水和零嘴、大门上“好日子舒心顺意,美生活幸福平安”的对联……,都平常而有生活气息。村口却有个旅游景点常见的指路牌(标注“海子故居”),查湾村的村民已习惯把它当成标志建筑。“海子故居”里单辟了个小房间,存放着海子的藏书、照片、遗物、诗歌、朝拜者的题字……,它们来自外面的世界,填充着“历史的房间”。   最开始它自成一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来客的到访,每一次被观看,“历史的房间”都会被唤醒一点点,散发出你可以闻得到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气味。老两口逐渐缩小了,从肉体到精神,他们好象借住在这里,从不大门禁闭,永远欢迎来客,静静并排坐着,行使纪念馆管理员的职责,感受“历史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   “我一生修了8回屋!”说起来,查正全骄傲又无奈。“海子故居”正是这第8回。并非海子居住过的老房子,2004年重新翻修,格局保持原样,花了5万多块,用的《海子诗全编》的稿费。查正全一人雇了个包工队,盖了整整大半年,硬是在凹地里起了一栋屋,到现在水泥地板下还悬着空,全村可找不出比这更气派、更敞亮的了。这么费劲是为什么?“老有人来看,咱不能破破烂烂让人笑话。”   老爷子瘦削、苍悍,身体由内而外勃发着个性与倔强,又被克制在骨骼里,既不显露怯懦,也不施加怜悯。他有超强的生存能力,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裁缝、插秧高手、乡村小卖部老板、豆腐店店主,他也是不容置疑的家长。偶尔,他怒气冲冲地踏进堂屋,用土话大声吼叫,就像沉着冷静的人受尽苦难后暂时的无所顾忌。他尊贵、自负,从没被打倒。他的腰板笔直。   操采菊背有点驼了,有一年摔了一跤,腰锥错位,一直没治好。她有张又薄又软的脸,嘴巴闭起时,皮肤似乎飘在肌肉上,好象一枚被风吹起的玫瑰花瓣,或者是大草垛上覆盖的黑色塑料布,风吹雨打让它失去了光泽和弹性,薄薄的表面还生出了许多气泡。她所承受的精神打击更明显一些,就蹲在她的肩头,让她那么安静、缓慢、审慎。她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收拾海子遗物时,那只娇黄色的绒毛小狗能叫她笑起来,那是海子工作后买的,老大不小了,还玩猫啊狗的,那长不大的老小子呦;转头铺整盖在沙发上的蓝格床单,海子生前用过的,她又神伤地嚅喏:“东西在,人却看不见喽。”   2009年春天,海子去世20周年祭前夕,一个自称“卧夫”的长发男子来到查家,北京人,是个“做出版的”,他替一位叫“世中人”的北京老板前来重修海子墓。“卧夫”和“世中人”均为化名,他们怎么都不肯透露更多信息,留下1万元,又张罗着组织一次诗歌圈的“海子去世20周年纪念诗会”。怀宁县政府得知消息后介入进来,“卧夫”和“世中人”退出。   盛大的祭奠活动从这个“历史的房间”开始,一口气来了3、400人,北京诗人代表团、安徽文化名人、各地大学生、记者、还有县领导。20年后,海子的父母再一次见到西川,操采菊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温润地端详——胖了,胡子更密了,还斑斑驳驳夹了白碴。她就像看着另一个儿子。查正全却是礼数周全不能挑出半点不是的主人,外套一脱扔椅子背上,抖擞起精神张罗来客。他们不像想象中称呼海子的本名“查海生”,而是随着众人改口叫“海子”。这时候,“海子”不是个儿子,而是个神话中的主角。   1989年,查正全与操采菊把海子的骨灰从北京领回家。按查湾的习俗,“提前归来者”不可立即入葬,必须先暂存在临时的墓中。1992年,海子的骨灰才入土,坟冢矮小,前端却镶嵌了两樽佛像——一樽释加牟尼,一樽绿度母,都是海子1988年9月去西藏时从玛尼堆拾回来的。前方墓碑竖刻着铭文:“显考查公海大人之墓”,这是按乡俗,假借海子的后辈为他立的碑,称他为“显考大人”的,是当时正咿呀学语的海子的三位侄儿。   海子墓坐落于查湾村北的一处乱坟岗,海子在长诗《太阳·大札撒》中写:“我戴上麦桔,宁静地死亡/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上”,他恰好没有逃了这一谶语。   查正全和海子大弟弟查曙明花了两个月重修了墓碑,保留原来的坟冢,水泥外壳砌在上面,加宽了,小碑前又立了块巨大的花岗岩墓碑,上刻“海子墓”。它在山岗上独树一帜,自成一幅陵园气派。祭拜仪式开始前,看热闹的村民头顶毛衣,坐在坟边的水泥台阶上晒着太阳。县领导致了词,将海子置于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发生地、陈独秀的家乡这一背景中,“打响海子这一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化品牌”;海子父母在闪光灯包围下向墓碑敬献花篮,老两口神色紧张,一言未发,始终紧紧攥着西川的手。   高河中学朗诵队高声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太阳当空直射,诗歌在坟岗上清透辽远。此刻好象才是祭奠活动真正的开始,纳凉的、蹲地上抽烟的、闲聊的、拍照的,都肃穆起来,仿若突然意识到,诗歌与诗人不该被遗忘。可这仅仅是祭奠仪式中,“海子死了”的又一次强调和闪回,它发生在与诗歌相距甚远的安徽农村,在外面的世界,诗歌极少被朗诵,诗人渐渐不再发出声音。关于死亡的记忆太强烈了,远远比死亡所夺去的生命的记忆强烈得多,海子的诗人形象已经逐渐消褪,“海子死了”却仍然茁壮的活着。就像每个季节都会收获的水果,或者一份有着稳定收入的公务员的工作。那一刻,每个人好象都重温和理解了他的死亡。   “不理解。”对于海子自杀,父亲查正全的回答只有这又快又短的三个字。他不愿谈论再多。只有母亲操采菊不经意的轻叹——如果帮他在家乡找份工作,如果让他去南方下海经商,如果……“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1989年下半年,海子父母觉得读书无用,让另外三个儿子全辍了学。大弟弟查曙明已经三次参加高考,最小的查舜君,初中没毕业。三兄弟已近中年,现在分别在合肥、西安和北京打工,卖点体力,做些小买卖,生活拮据。   海子的母校,也是三兄弟的母校,傍晚下课的高河中学操场上有场篮球赛。学生阵阵呼哨围了个水泄不通,操场后身,曾经是海子上课时的教学楼,早已拆尽,起了栋规矩、簇新的小楼,过去已经无迹可寻。突然有学生认出了西川,人流如同蜂群从操场边涌过来,索要签名。没人识得人群外的查曙明,他就像个长篇大论的手稿被甩在外面的句号。他继承了查家矮瘦敦实的身形,皮肤黝黑,憨厚得有点腼腆,生活的重压又盘踞在他身上,好象永远不会散去。他叹了一句:“我们的命运全改变了。”   “我本是农家子弟”   1964年3月26日,海子出生在父母的婚床上。那是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结婚时打制,有50多年历史,红漆斑驳,又蒙了一层灰,好象是从更遥远的年代流传下来。老两口至今还睡在上面。诞下海子时,操采菊已经31岁,前头有两个女孩,因为只叫了接生婆没请医生,一个2岁夭折,另一个只活了7天。海子出生时,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捧起这个男孩,接下来的几年,又头碰头捧过3个男丁,分别是大弟弟查曙明,二弟弟查训成,小弟弟查舜君。查湾村有个说法,头胎的男孩命硬,既和家族中其他人犯克,又将亲属的精气独聚一身。   1984年,海子第一次向家人展示他写的长诗《但是水,水》,读者是大弟弟查曙明。  “你这个没人要,还不如写点小说,赚点钱。” “那我就写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赚了钱,给他们在高河镇买栋大房子。”   海子父母的爱情故事,恰好与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巧合,小说里写:“诗人母亲对诗人父亲的伟大爱情,不正是对她父母那种平庸而规律生活的浪漫反抗吗?她这样一个富商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工程师。”操采菊,她这样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却选择了那个一文不名的裁缝。   19岁那年,操采菊梳俩麻花辫,有种生命力旺盛的美。她在茶厂做工,生了副好嗓子,擅长黄梅调,是厂里文工团的台柱子。那年排演《卖货郎》,她反串男角“卖货郎”,得了县里的二等奖。四处巡演,到了缝纫厂这一站,遇见查正全。他小时体弱,13岁就学裁缝,20多岁手艺已远近闻名。“我就图他有个手艺。”50年过去,操采菊讲起当时的爱情,只这淡淡一句。苍老掩藏了他们的情感,在外人面前不显露一丝亲昵,可他们之间的依赖与恋慕甚至比他们相遇那天还要强烈——他们定了终身,不顾家人的反对,私奔了,徒步从怀宁走到临县祁 门县 ,走了5天5夜。   海子还是个孩子时,是个漂亮的圆脸小男孩,皮肤光洁,脸颊宽阔,神情温柔愉悦。查家属于吃苦耐劳的一类,与当时全中国的乡村家庭一样,熬过严冬、饥饿、超负荷的劳动,做父母的天经地义的认为,吃饱,并能活下来是首要的,聪慧、敏感、浪漫,都与生活无关,如果有,那就是意外的恩赐。   不知是不是有一点随母亲,海子带了些与荒芜粗糙的乡村生活格格不入的特质。他爱干净,穿着父亲缝制的的确良小套装,背一小布包,里面装着毛主席语录,是个孩子头儿,在街上跑了一整天,鞋上一点泥巴都没有。念过私塾的操采菊老早教他识字,随手抄起手边一本《安徽文学》,就教他念起这四个字。他喜欢看连环画,《西游记》、《三国演义》,看完了就拿一芭蕉扇再讲给小伙伴听。他爱唱歌,常唱一首小调:“毛是毛泽东,东是东方红,红是红太阳”。生产队组织演《智取威虎山》,他立刻被选中,上台客串了个小兵。 5岁那年,查湾村的“背诵毛主席语录”大赛上,海子作为个头最矮、年纪最小的选手,登台背诵毛主席语录48条;下半年他就被牵着手坐进了查湾小学的课堂。10岁跳级转入高河中学。1975年,高河中学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并没因文革停课,改造河道、半工半学倒一样儿没拉下,海子的中学同学李智提起初中升高中的一道考题:“24小时等于多少分钟?”他们所获得的最大教益,是读书,可以离开乡村。海子留给李智的校园形象非常模糊,仅仅是“年纪小”,“不偏科”,唯一的插曲来自查正全,高二时平衡文理科人数不均,海子被转入文科班,查正全的倔脾气上来了,训斥说:“是不是你学习不好才被转班的?”   半年后他以怀宁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接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给家里挣1工分,那天海子做工上了树,村头有人喊他考上大学了,他蹭蹭爬下来,一口气跑到几里地外的高河中学。家里的欢庆仪式极为盛大,请来了街坊邻居和远房亲戚,杀了头200多斤的老母猪,“来的人比今天都多呢!”查正全至今仍很骄傲。那年海子15岁。   李智师范学院毕业后,留在高河中学做语文老师,他面临着全中国中学语文老师都曾必须应对的问题:向学生讲起选入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究竟说它是乐观还是悲观。李智坚持说那是首积极向上明媚的诗,却也要解释老同学的自杀。1989年1月28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海子保留着回家乡探望同学的习惯,却也没什么好聊的,那天夜里呆到很晚,李智推一自行车,沿乡村小道把海子送回家,还途径了后来海子埋葬的乱坟岗。天气料峭,风吹得人脸疼,至于说了什么,在记忆里已经模糊,李智说,他从未真正了解已经是“城里人”的海子。   与家乡的隔阂也渐渐渗透,那是种被风吹得四处翻滚,却发现根并没有拔断的感觉。他与父母,弟弟,很少交流,好象有许多话讲,又只有小事可以讲起——就算已经在北京上了班,他还是爱干净,假期回来,硬要在家里开的豆腐店那扇大锅里,烧上一锅开水,爬进去,洗个热水澡。他安安静静,喜欢在冬日寒冷的天气里,找个有太阳的地方坐下奋笔疾书,操采菊问他:“你都工作了,干吗还那么用功写?”他答:“你不懂。”   李智随身带着一张海子的黑白一寸照片,他还执意要讲讲他所理解的海子自杀的原因:“源于社会现实与共产主义理想之间的冲突。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崇拜毛主席,心红眼亮,海子到了北京体会到了社会的不公,他选择山海关卧轨,既有献身国家的意味,也是愤慨和无奈。你看他留的大胡子,又密又长,马克思什么样儿,他就什么样儿。”   1986年-1987年间,海子在《诗人叶赛宁(组诗)》中写: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是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北京:诗人诞生   1979年夏天,海子到北京大学法律系报到,临走前一天正好赶上查湾村放露天电影,演的《铁道游击队》,父亲查正全用全村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你看火车,明天就坐火车喽!”海子从合肥火车站出发,穿着父亲缝制的崭新中山装,拎着母亲做的花布棉被,查正全掉泪了,海子看不出一点伤感,对未来跃跃欲试。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新生,学校还有些应接不暇,宿舍不够用,一个班30多个男生10几个女生,都住一间大平房里。同班同学刘广安第一眼瞅见海子,他混在兴奋嘈杂铺盖床褥的新生里,如果非说有什么特别,个头真小,年纪也小,几乎是个孩子,还有他的花布棉被在一群绿色的行军被中十分扎眼。法律系课程松散,教材也不齐备,大伙憋着劲儿看书,考古、哲学、文学、诗歌……找到什么看什么。   80年代的大学校园显然不提供社会经验,连职业技能也不训练,他们本能地获得训诫——进入高超的、脱离现实的学识共和国,这个共和国以希腊、德国、法国、美国的思想传统为传统,那些新移民,就像入伍的新兵一样,两手空空,脑中无物,他们最好的老师是他们自己,找衣服穿,找东西吃,找智力上有限却五花八门的供养品。刘广安说,大学四年让他变“老实”了,同窗都是各地状元,都有点自负,又十分上进,到了三、四年级,便各领了风骚。他本也写点诗,看过海子的诗后,“不好意思写了。”   1983年,海子剃了个光头。已是大四,他只有19岁,娃娃脸,架了副眼镜,总被当成小孩,就像他日记里写的“我过早失去童年”,又有了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大约为了挣脱那个令他不满意的孩童的壳,他随着同宿舍的同学把头剃了,有人去找他,一排光头从晾晒的裤子里钻出来,海子是个头最小的那个。   那一年北大组织了一次校园诗歌朗诵会,能装1700人的礼堂,站的站挤的挤涌进了2000人。诗社也遍地开花:龙头老大是中文系的“五四文学社”和《未明湖》,还有《启明星》、西语系的《缪斯》、政经系的《窗口》、图书馆系的《学海》、法律系的《钟亭》……海子既不登台朗诵,也不加入社团。   《钟亭》创办人、法律系的陈陟云第一次见海子费了些周折。绕过热闹纷繁的信息集散地“三角地”,海子的宿舍在38楼,位于校园西南角,偏僻幽静,楼道里兜兜转转,拐了好多弯才找到。同宿舍一同学在门口给海子刻蜡纸,帮他油印平生第一本诗集《小站》,收录了海子1983年写的15首诗。正是这本诗集引逗陈陟云到访,诗歌让他认定了海子是自己人,同在法律系又叫这关系近了一层。没想到是那么个腼腆羞怯的小个子,话不多,仿佛一个远离喧闹与中心的隐士。可《小站》后记里,海子又引用了惠特曼的一句诗:“陌生人呦,假如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他写“我期望理解和交流”。   北大时常“流窜”来一些各地的“天才诗人”,83级中文系的藏棣接待过一些,大吵大闹牛气烘烘。还有几位合印一本《西风·沉诵·太阳节》,癫狂傲慢,慷慨激扬,宣布要打破一切传统,在废墟上建立起现代诗歌的殿堂。海子在侧,总安安静静来,闷声不语走,如同配角,非常不“诗人”。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骆一禾的形象更鲜明:面目清秀,身形挺拔,声音很轻,又时常引经据典颇具气势,老穿着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贴着兜、掉了色的那种,脚踩一双蒙了灰尘的白球鞋,好象从远方跋涉而归,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来自79级中文系,“五四文学社”骨干,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小站》让海子结识了他,接着是81级西语系的西川,和79级中文系的老木,后来被戏称为“北大四才子”。   他们年龄都在20岁左右,海子最小,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写诗和在写诗的时候活着,有一种刀枪不入之感——看不出这世界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们。有时会去五四操场边的“燕春园”喝酒,毕了业挨家聚会,也不嫌麻烦跑去海子所在的昌平,谈论的无非是读书与写作。骆一禾侃侃而谈,是话语中心;老木有点要跟他呛着干;海子听得多,说得少;西川,作为20年后唯一的回忆者,“总是回忆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样子。”他们谈论黑格尔,讨论康德的翻译,憧憬但丁的《神曲》:“天堂、地狱和炼狱三章,我们一人写不出三个,那就三人各写一个。”他们渐入佳境,进入了一个小宇宙,那里的空气是温暖、潮润而不流动的,就像一间从早到晚关着窗户点了煤气炉房间里的空气。聚会又会以“集体睡觉”作为结束,多半发生在昌平海子的宿舍,一个歪在椅子上,另外三个横倒向一张单人床,第二天中午再被穿透轻薄的蓝色窗帘的阳光晒醒。   总与骆一禾作比,海子更加内向,可能有点乡村青年的羞怯,可他爱干净,不邋遢,只是会把白色的汗衫洗染成花的,旁若无人穿着,透着野小子的执拗。在西川的工作室,让他讲点更记忆深刻、更惊心动魄的友谊故事,他想了半天:“友谊就是平淡的,没什么戏剧性。打个比方,友谊它就是有人睡我家脚臭得要命想把他赶走,可海子干干净净,平易可亲,使人想跟他呆在一起。”   那时候他还被称为“查海生”,他骄傲的诗歌理想暂时蛰伏,他不够疯狂,过于谦逊,在回忆画面里近乎透明。被叫做“海子”,是后来的事了。   “在这城里,有我的一份工资,一份水”   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校刊做编辑的海子,像许多80年代青年一样接受了时代在他身上的复制,既没有选择权利,也不必担忧未来,校园生涯结束了,社会生活拉开序幕;作为一个头脑嗡声作响的诗人,他又习惯了这样的猜测:昌平隔绝了诗人期望交流的灵魂,增添了诗人的孤独。昌平位于北京东北侧,安放着几座皇帝陵园和一潭水库,偏远静谧,1984年-1989年,20岁-25岁的海子在这里度过。   1983年夏天,一帮人先被安置在“大钟寺大队”。现在已成为北京三环路边的繁华地段,那时候挨着乡政府,小巷子一拐,一排猪圈对面,正是政法大学青年教师宿舍。气味扑鼻,当然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宿舍顶棚上从早到晚趴着黑压压一片苍蝇。大热天也喜欢穿长袖衬衫、走路喜欢脚拖拉地的海子,拎着水壶到宿舍顶头打开水,与新同事相遇、结识。   海子是唐师曾在政法大学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来自北大,“爱国卫生委员会”开会时,见到了那个趴在桌子上萎靡不振的圆脸校友。“不是开玩笑的,真有这么个组织,‘爱国卫生委员会’”,唐师曾说:“每个科室都要派一个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参加这个委员会,负责打开水、扫地、点炉子,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寄托在暖水瓶上,如果有谁拎起暖水瓶是空的,那简直如芒刺背。”由己及人,唐师曾直觉海子也有点懦弱,不会来事儿,北大毕业也没用,会写诗也没用,爱拍照也没用,社会鲨鱼的大嘴已经张开,把你吞下去,灭掉你的锐气。   1984年,他们被一辆大巴拉到了昌平,校领导踌躇满志站荒地上给他们讲规划:这里盖教学楼,那里是图书馆,一直盖到山脚下。这群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学校没盖好,他们倒先住下了。西环里的住宅区是昌平早期的楼群之一,六层红砖小楼,白漆点缀,依山而建,高级又气派,15号、16号两栋楼被买下做教工宿舍。两个人住共用两室一厅,再有一人常住城里,那就一人独享。海子几乎独自享用着15号楼302,比起挤大宿舍的同学,住筒子楼的同事,舒坦得多,第一年做教辅工资45元,第二年升助教工资56,既无需争取,也没有悬念,既不多也不少,商业文明和市侩作风的城市巨龙还没开始发育,多挣点钱、多花点钱的欲望不会对任何人起作用。   一群“文艺青年”在食堂里熟识起来。他们是北大诗人海子、华东政法诗人吴霖、爱画画的孙理波、还有住海子楼上的常远,他的本领是“人体特异功能”。海子年纪最小,个头不高,被当成腼腆好玩的小兄弟。他有口音,叫孙理波不叫“孙”而是“森”,还给吴霖说过一个有关家乡怀宁的歇后语:迎风撒尿——怀淋(宁),在他读起来,“淋”和“宁”是同一个音。起初在校刊发表诗歌时,海子用了个笔名“扎卡”,没过多久,便自称“海子”,取意青海的高原湖泊。   在孙理波看来,海子算得“时髦青年”。他们总相伴去看电影,海子订了电影杂志,喜欢〈乱世佳人〉,迷恋嘉宝;时不常听点卡篷特的磁带,看到孙理波画油画,海子也试着来上几笔;他的打扮看不出乡村青年的痕迹,整洁朴素,偶尔露花俏,有一次穿了件红毛衣,在一群黑灰蓝中很扎眼,校领导在班车上隐晦地表达了意见。他们看〈等待戈多〉,喝时兴的果子酒,喝到兴起走在路上大声吹牛,傍晚溜达回宿舍,瞥见副食品店门口摆摊卖菜的老农,突然对那平常景色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海子嘟囔:“别以为我们荒诞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看,粮食和蔬菜,这才是生活。”孙理波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那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正来自于此。   可他的创作过程还是神秘的。在昌平蜗居的5年是创作的高峰期,就像一只桔子,他没办法把自己从里往外全翻给人看,表现出来的仅仅是布满凹洞的圆壳。有一年从贵州来了位狂放诗人,听过海子大名,颇有兴致地提议去游览十三陵,在大红门,海子留下了日后流传最广的一张照片:阳光下他伸展双臂,头高高昂起,帽子捏在手上,阳光穿透他在地上留下阴影。孙理波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他说,也许叫人失望,海子生性内向,不擅表现,这姿势是那位狂放诗人的主意,海子学样来了一张。20年后,狂放诗人早不写诗,被捕了两次,出家做了和尚,传说中练就神功:7天7夜暴走而不歇脚。   尤其因为自杀这样的结局,当人们回忆起来,不免会去强调那些当年发生而在今天看来预兆性的、狂乱的、一定会引发不幸的事情,却极少谈论那段时光的其他特点,比如欢乐情绪、无忧无虑、毫无顾及的自由,用孙理波的话说——他强调了好几遍——“小日子有滋有味。”他把海子分成了“诗人海子”,和“同事小查”,后一种身份,可能难于发现他的灵魂开出的到底是小白花还是小黄花,却易于察觉这个年轻人,连带的,还有他们这一群人身上平凡的、转瞬即逝的欢乐。   他们就那么住在昌平的西环里,在免费供给的两室一厅里,带书架、书桌、床、教研室随便搬回来的发黄的木头椅子、还有用电丝弯好的电炉,桌子上摆着昌平本地产的二锅头,或者果子酒,兴致起了还能煮杯咖啡。那是一个个愉快的傍晚,平均每周在海子,或者孙理波的房间聚会三次,毫不扭捏地朗诵他写的诗,谁也不会对这些诗感到厌烦或者大加评论。海子会一面用床单擦眼镜一面发出“恩”声表示赞许。“这首诗写得够好,可以再朗读一遍,”常远会这样说。有个叫马琛的,常远的朋友,他用职业演员的歌剧男中音朗读海子的诗,他认为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朗诵得更好的。有一天下午,我拨通了已经在广州做教授的马琛的电话,他即兴给我朗诵了一段《悼总理》,80年代著名朗诵艺术家林中华什么腔调,他就什么腔调,一点都不夸张。   小武第一次出现在海子宿舍,大伙揶揄他:“行啊,有女孩儿了。”那年海子20岁,小武是外语系大一新生,身材玲珑、活泼伶俐、通得人情世故。关于他们的相识,有个甜美的传说:海子上课问学生喜欢哪些诗人,小武站起来答:海子,引来哄笑和一段恋情。没有人确认这个说法。在他们相恋的1983-1985年,海子创作了数量惊人的愉快的爱情诗——“一匹跛了多年的/红色小马/躺在我的小篮里”,“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烦扰也许像甜蜜一样不为人所道,有个同事记起政法大学发生过一起跳楼事件,小武得知后万分紧张,误以为是海子。临近毕业,他们分开,她去了南方。   在海子仅记的3篇日记中,1986年11月18日他写:“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我差一点自杀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来。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   大约前一天,傍晚,海子与同事孙理波坐在政法大学从学院路开往昌平的班车上,车子破烂,窗户呼呼漏风,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开了一个多小时,临近昌平时,俩人已经冻透了。拐过昌平的标志“李自成像”,郊区城镇临近,却是一片漆黑,全城停电。海子骂了句:“真像座鬼城!”在政法大学教工宿舍——昌平西环里,二人像行李一样被卸下,孙理波提议干脆去他屋里喝酒聊天算了。街口,他们在副食店买了几瓶昌平本地产二锅头和果子酒,配上几只羊蹄,吃的时候才发现,黑灯瞎火的,羊蹄的毛都没蹄干净。越发感到颓丧,闲聊到11点,海子郁郁离去。第二天一早,昌平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几天后,海子对孙理波说:“那天你救了我一命。我本来打算干掉自己,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第二天起来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突然就不想死了。”   之后出现了小刘,一位昌平文化馆的朴实女子,她到西环里参加了几次聚会,便经常留在这里洗衣做饭,时间不长,又不见再来,孙理波问起,海子敷衍说:“她总想成家。”   1988年末,政法大学青年教师悉数搬离西环里,住进新建的学校宿舍。那群文艺青年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海子每逢春节回家,父母都催:“该谈亲了。”他闷声不答。孙理波也忙着结婚,新房刷墙时,找海子帮忙,向来温和有礼的海子拿一滚子,墙上没滚两下,怒了:“以后有这种事别叫我!”孙理波感觉唐突,事后一想,海子大概不想接受这个小团体的疏远与解体,几个“文艺青年”都忙着应付生活,青春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有天深夜,孙理波想到北京城里还有些牵挂的事儿,班车又没了,辗转难眠,正好海子敲门,他突发奇想:“咱们走去北京城吧!”他们上了路。拐过“李自成像”,踏上乡村土路,军都山像鬼影子一样立在身后,还有些奇怪的鸟,看不到却听得到。海子走在后面,拖拉着脚,扬起灰尘。走到一半,他们在西三旗附近找了个路灯坐下歇脚。灯火绚烂的北京城已在眼前,海子投身其中时,抬起头仿佛看到一只闪光又压抑的巨龙腹部的鳞片,在远处观察,又觉得巨龙覆盖了整个天空;越来越远的昌平则灯光星星点点,在这个年轻的诗人眼中,真说不上来,是安详还是寂寥。 信仰与宗教: 对神秘主义的迷恋   “海子的目光不聚焦,与你四目相对,却觉得没有在看你,而是穿过你,投向更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散漫、迷茫,他又在人多的场合不急着成为话语中心,更像‘性格诗人’,游移不定,心不在焉。”   这是海子留给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最深的印象。从表面上看,海子还是那个没有过多强烈倾向的小伙子,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笨拙,然而有时候——而且准是在跟谁单独面对面的时候,他会突然特别爱说话,举止急噪,动不动就笑,那兴奋又会像它突然出现那样,突然很快地消失。可作为诗人,他起了些变化。   唐晓渡1982年起在《诗刊》担任编辑,到1986年,一度诗歌投稿一天要装5麻袋,十几个编辑按行政区划分来审读。同年,深圳与安徽的两家报纸发起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有如现今的“超女”,民间诗歌青年倾巢而出,在这个诗歌集会上,展示了由100多位诗人组成的60多个“流派”。西川回忆,那时候各路诗人都有个如同《智取威虎山》中的土匪联络小本,到处都有总舵主,走哪儿都得拜山头,诗人的“江湖气”仿佛又更容易获得真正流氓的“赏识”:一次“圆明园派”首领黑大春流落青岛身无分文,拿身上一根宽皮带在火车站卖,来俩地痞叫嚣不能在他们的地盘做买卖,给他带了回去,黑大春以为要挨顿揍,结果大哥出面,一听说他是个诗人,请吃了顿饭,皮带买下,给了笔路费,护送到火车站回北京。   唐晓渡是“官方”的人,又与民间诗人颇多交集,既融入其中又在一旁冷静观看。在他看来,海子应时而生:诗歌与诗人诞生的环境,既不能太沉静,也不应太嘈杂,那正是80年代,不被政治左右,也缺乏商业操控。文艺思潮爆发出了压抑后的巨大力量,如同日夜不息的盛宴,诗歌成为其中最敏锐的时代触角,吸引了最优秀的年轻人。“诗歌界优秀的头脑太多了。海子是优秀中的一个,他很独特,却也不是一下子闪现出巨大的天才的火花乃至火光那个。”   海子的诗歌创作被分成两部分:1983年开始创作的抒情短诗,和1984年开始创作的长诗,其中包括未完成的〈太阳·七部书〉,前一类宛若“人间少女”,有母性水质的爱,后一类却是“天堂中歌唱的持国和荷马”,转向父性、烈火般的复仇。诗人藏棣说,海子的诗总体而言,有种对中国古典文学文人气的不信任和抵触,在诗学论文〈一份关于诗学的提纲〉里,海子痛斥中国古典文化,批驳他们缺乏信仰与宗教。海子除了他所享受的青春之外,还需要信仰和仪式,仅仅有诗是不够的,他需要超出诗的东西,一种能让他顶礼膜拜的超越物质世界的象征。   他选择了太阳。他崇尚梵高,他给太阳神殿树起12根柱子,他写:“沉闷的心脏打击我!露出河流与太阳/我漠视祖先/在这变异的时刻在血红的山河/一种痛感升遍我全身!”他高兴地知道波斯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其他古老民族都崇拜过太阳,他熟记那些太阳神的名字,在这些宗教中,太阳又通常代表着繁殖力:太阳使小麦和桃花生长,太阳带来生命。“对生命的讴歌、对生命的热情,还有一些悲伤和真挚,是海子的诗最可贵的地方。”   1988年8月8日,唐晓渡对日子记得很清楚,他前往西藏参加诗会,在拉萨偶遇已经云游了半个多月的海子。诗人一平与海子同行,俩人背着大包,讲起一路蹭火车的经历,十分欢快。一平讲,有时海子也叫人吃不消,夜里在小旅店抽烟,把被子点着了,差点被人赶出来。他们在拉萨途径玛尼堆,每人都拾了些碎片,惟独海子一定要背两尊巨大的石头佛像,唐晓渡劝他,六字箴言自有深意,不过是个象征,不必劳神背这么重的东西回北京,海子坚持说他那两尊佛像有特别的故事。他对藏域文明与神秘主义有着偏执的迷恋。   西藏之行还有个小插曲。海子结识了正在组织诗歌节的一位西藏女诗人,她已成家,且小有名气,第一天初谋面,海子就表达爱意,西藏女诗人当他是个小孩,向朋友抱怨了一下,视作儿戏,几天后,海子又深夜到女诗人家喝酒,入夜要求留下,女诗人愠怒着把他撵走。海子的友人猜测,这大约反映了他对雪域高原的迷恋,野小子的执拗劲儿说上来就上来。也许带了一点西藏既可接近又不能参透的心情,海子离开了西藏,同时期写下这样的诗句:“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海子的诗歌创作理念与骆一禾相近,他们曾经谈论写作如同一个黑洞,那种燃烧生命式的写作、“赤道”式的写作,总会不由自主被吸进黑洞。他写作的长诗〈太阳·七部书〉便寄托了他意图在诗中寻找信仰,暴烈与燃烧的激情。他景仰诗人歌德,而歌德的〈浮士德〉从容写了60年;他又将情怀寄托于荷尔德林,写过诗学文章〈我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这位生性浪漫的德国诗人晚年发了疯。海子高速工作,一天能写几百行诗。海子去世后,骆一禾在纪念文章〈海子生涯〉中写:“他的生和死都与〈太阳·七部书〉有关。在这一点上,他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取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   与海子住同一栋教学楼的常远仿佛对海子有先天的吸引力——他自大学起研究“人体特异功能”,身边群聚一群神人,传说中他更是法力高强,人称“常大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0年后再见到常远,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司法考试部的半地下室办公,研究与“人体特异功能”一脉相承的“法制系统工程”。一位平常的中年人,时常被两种情绪左右:自称研究“人体特异功能”多年,受到过钱学森的接见,辉煌一时;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懂得气功,更没有教授过海子,“要说气功大师,海子才是大师。跟他比,我是一,他是十。”1979年起气功亦是社会风尚,神州大地遍部特异功能者,毛泽东去世后,更有戏称“神没鬼出”。政法大学那帮年轻教师受常远影响,也几乎人人打打坐运运气。海子对特异功能或气功的兴致,也许源于对神秘主义的迷恋,一位同事撰写的文件里写:“海子涉猎甚广,博览群书,所关注的领域包括东西方哲学、文学、艺术、政治学、法学、系统科学、数学、逻辑学、语言学、美学、生命科学、人体科学、理论物理学、心理学、佛教密宗、道教、历史……”常远说海子无师自通,练功的热切无人能及,时常深夜练功,用手在水面上运气以验证功力,天刚破晓,还能见到他在小山的水塔边打坐。   诗友们都知道他练气功,也是值得理解的事。这个诗人,仿佛可以通过这种途径,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引唤出诗中要表达的幻象。他大概经历过这样一种折磨:气功练到某种程度,他给自己和别人造成了才气得来不费功夫的错觉:词句从他笔下涌出来,双关、隐喻、神话传说……;可过不了多久,他的欢乐情绪就会和一些执拗混合在一起,接着又是狂暴的写作,和接近绝望的忏悔,这种不断反复的过程中,他既没有时间来写他的诗,也没有空闲修改手稿。   海子去世68天后,1989年5月31日,28岁的骆一禾去世,鉴定书上写“用脑过度,造成脑血管突发大面积出血。”随后不久,老木移居美国,来信渐少,精神越发癫狂。只有西川还留在北京,有条不紊地整理手稿、编纂诗集、做教授、写诗……。而诗人与诗歌,越来越如同“80年代的游魂”。   美国小说家约翰·契佛的小说〈苹果世界〉里,有那么一伙5人组合的诗人小团体,其中一位开枪自杀,一位跳河自杀,一位自缢,一位死于震颤性癫痫,剩下的一位奋力反抗自毁的预言,活了下来,还很长寿,依然在写一些歌颂光明与天空不可剥夺尊严的诗歌,可是有一天,他感到一种邪恶的诱惑……在西川的工作室,我对他讲起这个故事,他沉思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也有没绷住的时候。”西川说海子有时像住在他的身体里,在他游移不绝的时候,在他不再感到激动的时候,那个野小子就冒出来,猛力推他一把。   西川还是继续讲过去的事。“北大四才子”凑在一起常喝酒,骆一禾和老木有点酒量,海子酒量不行可架不住爱起哄,只有西川不喝,几杯下肚,都东倒西歪,留下西川一个人收拾残局。命运的安排好象复制了这酒局上的分工。西川至今仍滴酒不沾。   时代的晚上   1989年3月25日,海子自杀的前一天,他清晨6点半坐上了从昌平开往北京市里的班车,穿着那件被校领导批评太花哨的红毛衣,外面套着灰夹克,背包里放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还有几只桔子。他也许依然感到“肺要坏了,嘴里充满着烂苹果的味道”。这是一星期前,他到《诗刊》编辑部找唐晓渡时说的一句话,当时海子坐沙发上闷闷不乐,觉得北京的诗歌圈子真有些霸道。   1988年冬天,唐哓渡与诗人芒克、杨炼等组建诗歌团体“幸存者俱乐部”,将北京的〈今天〉诗歌圈和圆明园诗社聚合在一起,邀请人名单中有骆一禾、海子和西川。骆一禾以一封长信婉言拒绝了,信中大意为:诗人确实应该为自己创造一个小环境,但是我天生不喜欢进入到任何一个集体,我更愿意一个人独立的读、写、想,考虑再三,我还是不参加了,希望俱乐部越办越好。“北大四才子”中的老木急了,他跑到〈诗刊〉质问唐哓渡为何不邀请他,唐答:“幸存者俱乐部”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力机构,不过大家志同道合造一个氛围。俱乐部每月一聚,每次集中讨论一个人的作品,大约第三次讨论到海子时,因为“长诗”的创作理念起了些冲突,大都认为海子的长诗不够丰满,缺少足够的支撑点。起初还比较讲风度,诗人多多说着说着起了意气,一句“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你们不行就是不行!”海子急红了脸,匆匆离去。   事后,这成为海子难于融入北京诗歌圈的佐证,再加上早前他还受到过“北京西山批判”,在四川旅行时也遭遇一位四川诗人的讥讽,海子仿佛始终处于一个边缘化的位置。   海子到达学院路后,步行去西直门火车站坐火车。好多人努力回忆,说那天早晨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是那个季节中典型的美好三月风光;也有人坚持天色阴沉,周围散发出一股沉重的气味,在不幸即将来临的时刻,飘着蒙蒙细雨。路上他碰见了骑自行车上班的西川母亲,她远远看着海子,不大敢确定,没有打招呼。她蛮喜欢这个年轻人,每次到家里做客,都干净有礼,她还觉得他长得“俊”。海子的目的地是河北山海关,作为北京周边少有的慢行火车道,那里已经有过几次卧轨事件。有所准备的人才会了解:躺卧在火车头前往往被顶着走出去好远,慢行道不同,火车缓缓开过,躺到两截车厢中间。有一次,海子跟昌平诗人苇岸讨论怎样死去才有尊严,苇岸说上吊太难看,海子说最体面的死法是从飞机上往下跳。   大约10天前,政法大学的同事搞了一次聚餐,海子喝醉了,第二天一醒,就怀疑自己醉后讲了许多不当的话——有关他和初恋女友小武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小武的伤害,难以自我原谅。根据《海子评传》推论,已嫁到深圳的小武打算移居美国,那阵子回到北京,与海子告别。依据是,2月份海子的创作里频频出现有关海洋的意向:《献给太平洋》、《太平洋上的贾宝玉》……,还有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最后一位恋人,直到海子去世前夕才为人所知。她是政法大学的一位女教师,已经成家,她在不被知晓中陪伴海子走完人生,有张流传广泛的海子照片,印在〈海子诗全集〉的书脊上:他眼睛半弯盯住镜头,手举在半空,愉快地笑着。照片正是那位恋人所拍。   海子自杀前一个星期,孙理波生了个儿子,整个星期都没在昌平住。最后一次见面,他刚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门口,海子走出来,拿一沓表格,神情颓丧,还象以往那样,走起路来脚拖地,嚓嚓作响,抱怨说:“他们评讲师,也不告诉我一声。”孙理波安慰他几句,也不是有谁故意要排挤,评讲师拿表格全靠自己盯着,他觉得海子太心不在焉。海子邀他回屋聊会儿,他拒绝了,家里还有儿子哇哇乱叫等着照顾。孙理波没想到这是最后的谋面:“海子说,我曾经救过他一回。那一次,假如我陪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再救他一回。”   海子3月25号中午抵达山海关。(地貌,实地考察一下)他在街上闲逛,太阳炽热,他只吃了几瓣桔子。   回头再看,才发觉那是最后的告别。3月11号,海子和骆一禾、老木来到西川家,仿佛往常一样谈文论道:骆一禾是话语中心,老木要跟他呛着干,海子缄默不语,西川面目模糊。街上已有些蠢蠢欲动的味道,老木是骨干分子,走哪儿都带着保镖。他很快因政见不同与骆一禾吵了起来。在那不甚愉快的回忆里,海子好象只说过一句话:“你们城里人想到乡村的麦田,总以为生气勃勃,你要看夏末麦子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烧黑了的麦茬,那是‘荒凉’。”   3月25日凌晨3点,海子在宿舍里喊了声“我不行了!”。单元楼里的几个同事赶到他房间查看,敷衍走同事,他写下了“不是遗书的5封遗书”。几次提到“幻听”、“折磨”、“昏迷”,他写:“从上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为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某又对我进行了1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   海子失踪了两天,3月26号,政法大学校方打开了海子宿舍的门。房间明亮干净,蓝色窗帘依然微微透光,书架整理过了,7卷本印度史诗〈罗衍摩那〉摆在书桌显眼处,没来得及修改的手稿,都被塑料绳捆成小捆,放在从家乡带来的小木箱里,摆得一丝不苟。捆扎的塑料绳被仔细编成了麻花辩的样式。5封“遗书”放在抽屉里。   常远急了。他被要求立刻写出一份交代材料,他也祈盼尽快找到海子,“把这件事情彻底澄清”。他写:“这些年来,我在与海子的整个交往过程中,关系一直很好,我从未与他吵过一次嘴,也从未与他闹过任何别扭。”自杀消息传来,常远本打算也去一趟山海关,被同事按住,学校通知他“不许外出,随叫随到”。4月的精神鉴定会上,常远解释说,也许海子练气功走火入魔,脑子里出现幻象,把这幻象强加到了他的头上;可他也又坚称海子绝对没有精神分裂。“有一次他大叫屋子里闹鬼了,我和马琛过去一看,一面墙上的唐卡突然飞到了另一面墙上,地上的椅子咔咔抖动。不是幻象,是我们亲眼看见的。”海子最终被鉴定为“精神分裂”。   海子躺到火车慢行道之前,把外套脱了,叠好,放在一旁,下面垫着书包,里面有最后一封遗书,他否认了前5封“遗书”,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在后来不断衍生的神话里,海子肠胃里仅有的几瓣桔子成为太阳的象征。神话里说,桔子在他手上,不偏不倚被火车斩为两半,就像海子的身体一样。   学校接到警方的电话时,已是26日深夜,电报迅速发到安徽:“海子病重,父母双方速来。”海子的父亲查正全说,这叫“骗”。在山海关,他们见到的是冰冻过,整理过遗容的儿子。有张追悼会的照片,海子躺在花簇中,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脸被抹得灰白,头发往后背,神色,有一点窘迫。他以一种全中国的殡仪馆都极为擅长的弱化个性的方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查正全和操采菊穿着土布棉袄,为防昏倒,被众人架在一旁。   他们在北京只呆了4天,走时带着海子班驳的小皮箱、亮黄色的绒毛小狗、蓝格子床单、行军水壶、绿色挎包……还有2000多册藏书。辗转几次搬家,它们都没有被丢掉。最后一次,海子大弟弟查曙明的儿子、二弟弟查训成的媳妇和三弟弟查舜君,花了两个月为这些书编写序号,再由在文化馆工作的堂姐输入电脑,就像组建一个小型图书馆,四家人里有文化的,都出了力。它们整整齐齐,脊背上粘着小标签,码进“历史的房间”。   “ 海子的死使他成为持久的信仰 ”   坐在那只年代久远的香樟木海棠雕花床上,谈论着海子的查正全与操采菊,至今仍陷在那种迷惑里——在他们的回忆中,这个儿子有个愉悦的童年,看上去平静舒缓的青年时代,即便跟家里不是很亲近,他们也能理解,毕竟他已是个“城里人”,可是突然间他定格在那个遥远陌生叫做“山海关”的火车铁轨上,就像戛然而止的琴弦,他们从未料想也不能明白。而关于这个儿子的记忆,在他去世之后,又奇怪地繁衍生长起来。   1989年夏季,海子去世后不久,“海子故居”来了位叫孟璐君,或者叫东军,或者叫曾照东,或者压根不知道叫什么的年轻人,他自称海子生前诗友,住了几天后,又说是一起练气功的。他在查家住了1个月,临了“借”走了海子藏书6本(包括海子自杀时带在身上的《瓦尔登湖》和《孤筏重洋》)、遗书两封、生活照两张、追悼会照片十几张,押的是他的各种证书:中国作协山东分会文学讲习所结业证、华夏智能气功科学函授班学员证……,每个证件上的名字都不同。至今证书仍押在海子故居内,藏书遗物却再没回来。后来还有位叫胡志勇的,在查家住了半个月,仿佛等待着什么,从美国来了封信,字体清秀,是个女孩写的,内文操采菊看过一眼,大意说海子是为“我们”而死,收到信不要回了。胡志勇拿着信不辞而别。络绎的来客,既显示着海子在外面世界日益增长的分量,也考验老两口的戒备心,他们怀着欣慰和朴实接待他们,又被一次次的欺骗和不辞而别搞糊涂了。“那个胡志勇其实人不错,老头胃出血犯了,还寄药来。”操采菊说。   海子去世几个月,“幸存者俱乐部”在诗歌节上安排了悼念海子的段落,诗人们在一架点上蜡烛的灵车前低诵海子的诗,曾经“批判”过海子的多多,忍不住落泪。西川曾经在〈死亡后记〉中用AB,CD,EFG指代这诗歌江湖中的恩头债主,他既不想再激起波澜,又无法回避那些与浪漫情怀背道而驰的俗世纷争。而自杀,仿佛使海子获得了一种“权利”:“海子死后,他慢慢的不再属于诗歌江湖,他就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海子始终追求的信仰与仪式,也因为死亡而意外获得:“中国人的自信,中国人的自卑,中国人的得意洋洋,中国人的信仰缺失,都要为死亡让步。海子的死使他成为了持久的信仰。”   1990年,海子去世后近一年,〈花城〉上发表了海子的一组诗,这是他第一次在官方刊物上发表诗歌。开篇是一首〈祖国或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这些诗立刻引起激烈回响,海子开始获得更多关注。其中一条评论为:值得庆幸,中国的知识分子这么快就恢复了有力的声音。   夹在80年代和92年市场经济盛行之间的过渡期,大学校园与文艺界气氛压抑,海子语言的强度、王位、血、太阳的荣耀、以梦为马的精神、5月的麦地……提供了一种对抗萧条的幻想,阅读海子如同一种秘密的兄弟会,分享一种隐秘的雄性情谊。北京大学教授胡续东就是这么一位:“那段时光令人难忘,海子带来一种悲怆,一直差不多到了网络时代,人才变得油滑起来。”   胡续东说,除了诗歌养分外,海子更准确地击中了后世青年隐秘的意识,这关乎一种情绪,更像是种生活方式:“一条就是背包暴走,海子两次去西藏,之后是青海、四川,以一种强烈的抒情为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重新命名,对更年轻一代很有吸引力,他们每年一到暑假去西藏的去西藏,闯新疆的闯新疆,走西口的走西口,奔走造就一种工夫在诗外的气象。还有些文学青年,在海子身上发现了一个农业文明抒情者的身影,他们正巧在商业浪潮到来前感到无所适从,海子就像有招魂术一样,他们全都开始写‘麦子诗’,在海子身上注入了一种戏剧性的自我投射与自我幻想。还有一拔是90年代早期的文艺青年、摇滚青年、戏剧青年,齐刷刷跟商量好似的读海子,都有点像顾长卫的《立春》里那帮人,一帮在强大的离心力之下,被摔出来的无所适从的人,他们觉得海子是能够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种被我们后来称之为‘文化创意产业’的怪兽到来之前的,那种个体的文化书写者最后的尊严。”   不仅海子被神化,整个80年代都被神化,有时候它会伪装成全民精神史的形象出现。在胡续东看来,与海子共同走过青春期的那拨人,也许没有后世狂热,却有“更多伟大的同情和隐蔽的认同”。   直到1990年,海子的同系校友陈陟云才得知自杀的诗人“海子”就是同校诗友查海生。1983年海子毕业前,他们在北大五四广场外的“燕春园”匆匆一聚,就着两碟花生米,点了支五星啤酒,喝到晕忽,陈陟云为海子念了首〈饯别——送查海生同学〉:“日光灯也扑打着炫目的翅膀/你就要走了/我们仿佛是两条不同坐标轴上的/两个不确定的数/相遇,一切都还是零……”毕业后陈陟云回到广东老家,从事司法工作。现在已是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偶尔写诗,也热中接待来访诗友。诗的感性、真诚与悲悯,在他看来,成为刚性的、冰冷的法律的调和。2008年四川地震时,他被要求作首诗,陈陟云拒绝了:“诗,应该是生活中升华了的东西,唯美的,可望不可及的。我不写地震诗,并不是说我不痛苦,我不担当,而是不能用诗来担当。”   那位宣称看了海子的诗不就好意思再写的同班同学刘广安,毕业后也来到中国政法大学,不同的是海子教书,他读博士。毕业后留在中国政法大学做法制史教授,这使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谈起海子与小武的恋爱,老教授有一点点激动,他叫她“海子的小朋友”,在海子书桌的一面小镜子上看过她的照片:“用金童玉女形容都不为过。海子的小朋友个头不高,轮廓分明,很有异域风情,好象个俄罗斯少女。” 这位发际线已微微向后退去的老同学,果真没有再写诗,他说就算分手曾经让海子痛苦,也促使他创作了更动人的诗句——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名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有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让他迷醉、又使他心碎的初恋”。刘广安啜泣了起来。   海子的四位恋人,如今也近中年,知情人都以“保护她们”的心愿不再提供更多线索。初恋小武,和最后一位同事恋人,都经历了波折的婚姻,至今仍孑然一身。打通西藏女诗人电话时,那头是个讶异的中年女性声音,她几乎忘记了那个20年前在西藏匆匆谋面的小个子诗人,只是简短地说:“海子不该自杀,他和骆一禾,他们都是富有才华的年轻诗人。”   1989年2月,海子曾写下〈四姐妹〉,象是对那些匆匆恋情的惋悼: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 高举到我的头顶 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 怀念我空空的房间, 落满灰尘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    “就好象一群人结伴前行,走着走着,没留神的,突然少一个人。活生生的没了,活生生的没了。”与海子短暂同事的唐师曾感叹。只在政法大学呆了一年多,他就离开了。这位从没停止冒险的摄影师,去伊拉克、探险可可西里无人区、踏进热带雨林、抵达珠峰,每一次都有过赴死的决心。他说,海子总与自行车骑过林荫道,蒙蒙小雨打不湿衣服联系在一起,那是精神干净的青春期,可精神干净不能当饭吃,到处有躯壳在表演,任世界堕落无能为力。“最不应该死的人死了,我们这些懦弱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就此活了下来。”   在西川的工作室,他提起感觉自己身体里住着一群人:“我既是海子的朋友,这么过了20年,回头看,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我还是他的亲人,亲情就是由好多烦琐的事交织在一起,这里面有个分寸。我不知道我该深入到多深。”他说海子被记住,也许源于他的青春与简单,他的新鲜、纯净、冲击力,尖锐,对语言的霸占……都来自那简单。恰好,80年代也如同海子一般青春简单,也许稚嫩,却有着理直气壮关心时代的悲壮。   “现在,看看,我就是个中年人”,西川拿着一首海子早年写的小情诗《女孩子》:“她走来/断断续续地走来/洁净的脚印/沾满清凉的露水……中年人是什么?就是心里充斥着纠缠、挣扎、复杂的情感,再看到这样的女孩子,不会起什么波澜。”窗外车声嘈杂,人流不息,那里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更富中年人气息的时代。   http://www.bullock.cn/blogs/catnapkun/archives/157773.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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