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hina周刊 | 袁筱一:《死亡与少女》书评: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一个女作家竟然可以拥有那么没有水分,那么硬铮铮,硌得人生疼的语言;更是因为,一个女作家竟然能够站在女性的角度,一层层地对女性的思想和身体进行这样极端的,让人恐惧的剥离。去除了所有包装的身体和思想——也包括承载了物质与精神的语言,于是就这样赤裸裸、干巴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得我们难以接受,却又无法否定说,那不是我们。难怪有评论说,惧怕耶利内克,就是惧怕自己。” 《死亡与少女》 :《死亡与少女》作品分成五个部分,分别是《白雪公主》、《睡美人》、《罗莎蒙德》、《杰姬》和《墙》,其实在这五部分之外还可以加上最后成为代后记的《阴间王妃》。这六位女性毫无顾忌、直截了当并且观念颇为现代地谈论着所有严肃的哲学命题:存在、真理、谎言、思想、理性、永恒、美、死亡,当然,还有爱情和性。作者要告诉读者,她们被追逐,被传颂,但是她们没有什么被追逐、被传颂的地方,没有值得模仿、值得期待的任何附加价值。 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奥地利诗人,小说家和戏剧家,2004年诺贝文学奖得主。她早年攻读音乐、戏剧和艺术史,六十年代中期以诗歌写作走上文坛后,着力从事戏剧和小说创作,经常因为作品中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和社会批评意识引发广泛争议。她是当今中欧公认的最重要文学家之一,曾获得不来梅文学奖(1996)、柏林戏剧奖(2002)和莱辛批评家奖(2004)等诸多奖项,在奥地利享有民族“文学良心”的独特地位。 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第一次接触耶利内克的作品。看完她的《死亡与少女》(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1月版)之后,说句实话,只是觉得震惊。不是因为这样的作者竟然可以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与读者大众之间趣味的差别,早就是有目共睹了的),而是因为,一个女作家竟然可以拥有那么没有水分,那么硬铮铮,硌得人生疼的语言;更是因为,一个女作家竟然能够站在女性的角度,一层层地对女性的思想和身体进行这样极端的,让人恐惧的剥离。去除了所有包装的身体和思想——也包括承载了物质与精神的语言,于是就这样赤裸裸、干巴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使得我们难以接受,却又无法否定说,那不是我们。难怪有评论说,惧怕耶利内克,就是惧怕自己。 《死亡与少女》是一部戏剧作品,但是这是一部没有传统戏剧情节冲突的戏剧作品:有的只是对话或是独白,再加一点极为简单的动作和场景。不允许有顾影自怜的水仙花的多舛命运,不允许有伪装的跌宕起伏的情节。关键在于,它不允许你蒙住自己的眼睛继续幻想:它只是以彻底的方式消解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当然,都是女性人物。 作品分成五个部分,分别是《白雪公主》、《睡美人》、《罗莎蒙德》、《杰姬》和《墙》——其实在这五部分之外还可以加上最后成为代后记的《阴间王妃》。我们在这六个部分里撞见的都是我们熟知的人物:小时候听着长大、做梦也想模仿的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女作家们;历史上被打扮成高贵的公主的杰奎琳和戴安娜。此时,在耶利内克笔下,她们不再那么含情脉脉,笑容可掬,欲语还休。她们毫无顾忌、直截了当——并且观念颇为现代地——谈论着所有严肃的哲学命题:存在、真理、谎言、思想、理性、永恒、美、死亡,当然,还有爱情和性。其实,这些人物,不论是真实存在过,还是童话中的虚构,也不论其高贵还是卑贱,美丽还是丑陋,不论其职业、口碑、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耶利内克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剥光她们的衣服,露出她们的脏腑,告诉读者,不要驰骋你的想象,她们都是一样的。她们被追逐,被传颂,但是她们没有什么被追逐、被传颂的地方,没有值得模仿、值得期待的任何附加价值。 由此,这成为一场彻底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颠覆:不仅要颠覆男人居高临下的视角,还要颠覆大多数所谓女权作家因自怜而呐喊的前提。人生成了戏剧舞台上一场无聊的、纯粹的对峙:就像第一部分里白雪公主和猎人的对峙。是存在与死亡的对峙(据说这里的猎人有影射海德格尔的意思)。白雪公主在找寻真理(或许是谎言,谁知道呢?),猎人告诉她,只有死亡是惟一的、最后的真理——并且他真的给了我们的白雪公主这样的真理。在死亡面前,男女的角色彻底地被忽略了。 睡美人的故事也是一样。耶利内克在玫瑰公主的套子里继续和海德格尔对话: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睡美人说,正是因为她的沉睡,她在“一段时间”里“永存”,她才战胜了上帝,而所谓的永恒价值观,包括爱情,全都让它们见鬼去吧。爱情,如果被剥掉了这种永恒价值观的外衣,剩下的还有什么呢?耶利内克说,男与女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性的关系,你说这是爱情也可以。 童话里的公主被消解了之后,轮到了精神领域的公主。耶利内克紧接着对所谓的女作家进行了解剖。站在浪尖上,以为自己是“世界女王”的女作家罗莎蒙德也在痛苦而肆无忌惮地反省自己。优秀女子又怎么样呢,自以为是精神王国里的主宰吗?自以为这个世界就围绕她在转吗?而无法面对真相的时候,想逃避了,就像普拉斯那样,用自杀的方式来成就自己的绝对统治吗?这一切仍然是荒诞的。即便在精神层面,女人也没有办法对自己进行绝对的统治:这不是因为女性依附于男性,因而也不是一个随着单纯的女权革命就能够颠覆的秩序。一切的荒诞都源于本质。 同样,让我们来看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公主们:杰奎琳,戴安娜……她们外表光鲜,神态高贵,她们是公众所瞩目的焦点。但是她们同样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公众的瞩目就象是放大镜,将她们作为女性的命运放大了百倍——只是镜中的影像被放大了百倍,而并非真实的存在被放大了百倍。从事情的另外一方面而言,也就是说,这些公主们既不比其他女性幸运,也不比她们更悲惨。 必须承认,没有一丁点水分的语言是极其残忍的,更何况这种没有一丁点水分的语言表达的是没有一丁点水分的内容,因为它以及其嘲弄的方式调戏了读者的智力与想象力。作者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对你说,“真理是挂满帽子的衣架”,“生命是我的逻辑界限”,“毒品是所有人的梦想,但只有少数人能真实地体验”,“在我们女人身上发言的还有另外一位,而且遗憾的是,它的喉咙比谁都响。它就是死神。”这就是所谓没有水分的残忍吧:所有的词语你都明白,所有的判断你也似乎都明白,但是在你不忍卒读、却又只好照单全收之际,它却——就像作者自己借白雪公主之口所说的那样——迫使我们出局,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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