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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永毅:从毛泽东的拥护者到他的反对派──“文革”中年青一代觉醒的心路历程的本质与毛泽东的集权思想 进入专题 : 毛泽东 文革    ● 宋永毅       从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产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后果:它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毛式极权制度的没落,并激发了中国独特的民主运动。“文革”的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但它也使许多年轻人对共产党政府及其意识形态产生了幻灭感,激励了他们为中国的未来推动政治改革的热情。     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初衷之一,无疑是想通过党内外不断进行的残酷无情的政治清洗,更全面而严密地控制人民的头脑,为他本人树立起中国新帝王的权威。然而,在整个动乱时期,在中国民众尤其是青年人中间,始终存在着对毛泽东体制的怀疑与抵制。在这场大灾难中,共产党领导的中国政府判决了一大批“反革命案件”,公开批判过30到50株“大毒草”(即赞成异端思想的作品)[1],如遇罗克的“出身论”(1966)和“李一哲”的“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1974),中共领导层对异端思想的出现极为惊恐。此外,从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中期,全国各地的地下文学和读书运动一直不绝如缕。1966年爆发政治和社会动乱时,在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的街头,激进的红卫兵把各种书籍当作“封资修垃圾”付之一炬。可是没过多久,还是这些人,即所谓的“红卫兵一代”,几乎是在“文革”刚爆发的一年后,又开始热切地寻找、阅读和流传这些所谓的“封资修垃圾”了。     从对这一现象的观察中可以引出一系列极有意义的问题:“文革”开始时,中国青年人中的佼佼者几乎全都狂热地拥护毛泽东,后来他们为何又变成了毛泽东的敌人呢?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对“文革”和毛泽东体制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在青年人的这一思想觉醒的过程中,在他们从激进到理性、从无知到成熟的转变中,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值得探索的事?本文通过追溯“文革”时期的地下读书运动,探讨一代“红卫兵”思想觉醒旅程的起源、形成、成熟和分化过程,追寻他们在中国思想史上留下的重要足迹。          一、令人惊讶的发现:毛泽东的“文革”主张培育了自己的反对派          了解地下读书运动的起源,关键是要认识到“文革”本身包含的矛盾。深入研究“文革”时期的异端思想,就会得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最先使中国人尤其是在青年人中间产生异端思想的,恰恰是毛泽东本人在“文革”初期的一些政治操作。     毛泽东在1966年发动“文革”时,固执地相信自己已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领袖,在党内“失去了大部分权力”,他认为自己的政治对手刘少奇、邓小平及其同伙占据着全国的大部份党政要职[2].1966年夏,“文革”刚一爆发,刘少奇和邓小平便立刻派出许多工作组,试图控制住运动星火燎原的势头。毛泽东看到,整个党政系统都处在自己对手的牢牢掌握之中,所以他认为自己唯一能利用的力量就是群众运动了。为了在全国发动群众运动,对抗刘邓及其控制的党组织和工作组,毛泽东把自己发动“文革”的真实意图暂时掩盖起来。与此同时,他向民众展示了一幅有关未来政治改革的模糊不清的乌托邦蓝图,从而赢得了千百万年青人的支持。首先,毛泽东向人们许诺,经过“文革”之后官僚制度将被消灭,会建立一个新社会。他利用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些民主要素来表达这样的承诺,例如象1871年“巴黎公社”那样人民享有罢免和更换政府官员的权利,在“文革”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中毛泽东又正式向人民公开承诺,要实现“大民主”和“全面选举”。[3]其次,毛泽东为了让人们追随自己,还打出了人权牌。刘邓派出的工作组迫害了许多“文革”的积极参与者,将他们打成“反革命”,而毛泽东却把刘邓的政策称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号召开展一场全国范围的平反运动,为那些受迫害的人平反。为了证明“文化大革命”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思想,毛泽东还鼓励学生学习马克思主义,要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对抗”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领导的党组织。[4]     毛泽东这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打出民主和人权牌,本来只不过是以此作为自己夺回权力的权宜之计。可是天真幼稚的学生看不透这一点,他们把这当成了严肃探讨政治改革、消除中国在“文革”以前存在的社会弊病的大好机会。“文革”时期主要的异端思想之一──“新思潮”,便萌生于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中。     乔兼武和李文博是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两名学生,他们写下了“造三个大反:用毛泽东思想改造旧世界,创建新世界──给党中央、毛主席和国务院的公开信”(1966年8月30日)和“公社已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国家”(1966年10月17日)两张大字报,讨论如何改造中国的社会政治制度。他们认为:“文革”前的中国是“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已经变成了官僚主义和奴隶制的温床与社会基础;应当号召人民通过“消灭党的组织结构”,“砸烂党中央和地方政府的一切办公室”,来打碎旧的国家官僚机器[5];要采用“巴黎公社式的全面选举”来选择干部。用李文博的话说,“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应当是“改造”,即“改造社会主义制度,完善无产阶级专政”。在李文博的大字报的鼓舞下,北京师范大学一群热情的学生在1966冬至1967年出版了一份名为《新思潮》的杂志。这个杂志主张“彻底改造社会主义制度,全面完善无产阶级专政”,这大概就是其创办者心目中的“新思潮”。[6]     在李文博和乔兼武的直接影响下[7],北京市的两名中学生伊林和涤西也贴出了他们的大字报“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1966年11月15日)。他们除了用马克思主义批判林彪鼓吹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之外,还认为林彪“没有认识到自开展文化大革命以来变得日益突出的问题,即改进无产阶级专政、完善社会主义制度的需要”,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巴黎公社那样的‘东方公社’”。[8]当局很快就镇压了这些学生,主要是因为他们将矛头直指林彪。可是,他们以巴黎公社为楷模,主张建立一种新型政治制度的观点,却被当时上百万“造反派”所接受。上海“一月风暴”后成功夺权的“造反派”就一度把新成立的市行政机构命名为“上海人民公社”。     毛泽东打倒了政敌、完全夺回权力后,便立刻放弃了自己关于民主和政治改革的承诺,这让他的许多狂热追随者困惑不解。在“一月风暴”过后不久对“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谈话中,毛泽东否定了关于人民普选原则和巴黎公社式的政治制度的构想,而是要成立被称为“革命委员会”的权力机构,它以所谓“三结合”(军代表、革命干部和“造反派”)的形式组成。[9]     然而,毛泽东的变脸却无法阻挡那些勤思好学的青年人的独立思考以及他们探索中国前途的热情。从1967年到1968年的混乱时期,中国的“新思潮”运动从理论上和组织上都有可观的发展。北京和全国各地出现了20到30个独立的研究小组,其中最著名的有北京师范大学的“造反兵团”、北京大学的“共产主义青年学社”、设在北京各中学的“《四三战报》编辑部”、山东的“毛泽东主义小组”和“渤海战团”、上海的“上海市中学运动串联会”、广东的“八五公社”、湖南的“省无联”[10]和湖北武汉的“北决扬”[11].     这一时期的“新思潮”讨论中产生了一系列新的思想和观点。一批青年理论探讨者在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论新思潮:四三派宣言”(1967年6月11日)中宣布,在“文革”以前的中国,党的干部都变成了“特权阶层”,“阶级关系已发生很大变化”,“文革”就是一个把财产从特权阶层重新分配给广大人民的特殊过程。[12]他们预言,今后的“文革”运动将继续这一重新分配权力和财产的过程。     新思潮的探索者还抨击“文革”前的国家机器,认为毛泽东批准的“革命委员会”是新的“至今仍在运转的资产阶级统治机器”。他们认为,“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应当起来推翻”这些“革命委员会”[13],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巴黎公社式的新国家机器。这些“新思潮”的青年探索者们对“文革”前的中国做了深入分析,认为存在着一个由90%中共高干组成的“红色资本家”新阶级。湖南省“省无联”的杨曦光(即2004年7月7日在澳大利亚去世的经济学家杨小凯教授)在“中国向何处去”(1968年1月6日)一文中主张彻底消灭这个“特权阶级”,砸烂包括“革命委员会”在内的旧国家机器,建立巴黎公社式的、将来“实行人民自治”的人民公社。十分巧合的是,这些理论类似于著名的南斯拉夫共产党异议人士米洛万·德热拉斯的名著《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一书中的观点。杨曦光在他的其他文章中还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把所有独立的“新思潮”研究团体组织起来,形成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新政党,将大量民兵改造成一支新军队,通过内战夺取权力。[14]这种革命行动计划类似于毛泽东在50年前提出的如何建立红色中国的理论。     人们或许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新思潮”的这些青年理论探索者在追求乌托邦式的社会政治制度时严格遵循了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理论,为何毛泽东及其追随者们却把他们当成“极左派”和“极端反革命”严加迫害呢?     其中的原因其实并不难找到。首先,毛泽东的“文革”理论和实践实际上是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对立的。当这些青年理论探索者在研究和讨论他们所理解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时,往往发现毛泽东及其追随者们的政策和行动事实上偏离甚至背叛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这些勇敢的思想者越是深入研究理解马克思主义,就越怀疑和反对“文革”及其理论。     其次,这些年青思想者过于天真,缺少政治经验,看不透革命领袖的政治权谋,也没有能力戳穿领袖们用政治宣传高调掩盖起来的真实动机。毛泽东在“文革”开始时出于权宜之计作了某种关于民主和政治改革的承诺,但这仅仅是毛耍的又一次政治权谋而已,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操纵群众运动夺得政治权力。而青年理论探索者却误以为,毛泽东是在其政敌的压力下不得不放弃他的乌托邦蓝图,他们认为,“毛主席一再向资产阶级做出让步,证明这种势力十分强大[15]”。     这些青年理论探索者与许多热衷于“夺权”的“造反派”有所不同。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许多“造反派”之所以“想夺权,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实现什么崇高的革命目标,而是他们受到成为新的当权派这一前景的吸引”。相反,“新思潮”的青年理论探索者们所关心的是,“不仅要打破官僚体制,而且要创建一个新社会”,可以说,“他们是当时中国社会中最具批判性的头脑,并不想顺从地变成中央的消极工具的人”。[16]          二、史无前例的悲喜剧:“自来红”成了“反革命”          按照中共的官方意识形态的解释,工农兵应是共产党中国的社会基础,但在现实里中共的高干及其子女却演变成一个凌驾于工农大众之上的特权阶层。“文革”是中国历史上一出史无前例的悲喜剧,它使一些以高干子女为代表的“自来红”的青年学生变成了毛泽东体制的反对派。“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以下简称“联动)的出现以及它所代表的思想,便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事例。     “联动”成员一般被称为“老红卫兵”,因为他们是首都和各省中学里的第一批“红卫兵”。在毛泽东及其党内一小撮人的支持和默许下,这些“老红卫兵”在“红色八月”期间殴打和杀害了大量无辜[17],毁坏了大批中国的古代文明遗存。他们一度是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掌上明珠”。可是,毛泽东的不断清洗终于落到了刘少奇、邓小平和95%的高干头上,而他们中的很多人就是“联动”成员的父母。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和特权,这些“老红卫兵”很快就变成了“保皇派”,令人啼笑皆非地成了毛泽东的革命对象。     这些失势的中共高干的子女比较了解中国党政领导层内部斗争的底细,又因被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抛弃而怀恨在心,所以他们在觉醒之后于1966年12月成立了自己的反抗组织“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他们的思想觉醒过程记录在“联动”文件“中共中央及驻京党政军机关干部子女联合行动委员会的公开宣言”(1967年1月1日)之中[18].     “联动”成员们所代表的“新思潮”与上述青年理论探索者不同,“联动”成员们对研究和阐述社会政治制度问题兴趣不大,却很关注中共领导人的个人错误及高层内讧,所以“联动”曾号召人民粉碎党中央的“左倾机会主义、它的两个主席和一些中央委员”。换言之,最先向毛泽东、林彪和“中央文革小组”发起攻击的正是“联动”成员。从中共建政到“文革”爆发的17年里,民众对隐藏在中共宣传骗局背后的政治真相基本上一无所知,他们一直对毛泽东和中共抱有幻想。因此“联动”成员对中共内部黑暗的权力斗争的揭露,在教育和唤醒民众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联动”的最终目标是让中国回到“文革”以前的状态。有趣的是,虽然“联动”成员也赞成“民主”和“消灭一切独裁制度”,但他们所追求的民主制度却是“党内的民主集中制原则”[19].显然,“联动”成员的政治主张是想用“文革”之前党的集体独裁来代替毛泽东在“文革”中建立的个人独裁,这样的主张其实与民主毫无关系。     1967年1月,中国当局正式宣布“联动”为“反革命组织”,它的大多数主要成员都被捕入狱。然而,政治迫害使这些年青的受害人提前成熟。一些“联动”或“老红卫兵”成员获释后,成立了研究“文革”的独立团体,探索政治改革的新途径[20],其中一些人还创办了地下刊物《新思潮》[21].     1967年冬,北京的一些前保守派“红卫兵”运用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在“文革”初期提出的一些关于民主和人权的观点,批判了毛泽东及其同伙。在这场被称为“十二月黑风”的“反革命逆流”运动中,他们至少张贴了20张“反革命大字报”。与“联动”成员一样,这些保守派红卫兵也有“自来红”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中共要员,“文革”之初因执行刘邓的政策而遭到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整肃。毛泽东及其同伙曾经打出“人权”和“民主”的旗号,号召民众起来清算这些干部追随“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这些“保守派红卫兵”在自己的大字报中撕下了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民主”面具。在他们当时风靡一时的一张大字报“踢开中央文革小组,紧跟毛主席闹革命”(1966年12月2日)中,这些“保守派红卫兵”根据《十六条》中宣布的“巴黎公社实行的全面选举”的民主原则,强烈质疑“中央文革小组”的合法性[22].当然,这些“保守派红卫兵”也表现出掩盖自己错误的倾向,例如他们仍然强调“血统论”。     在混乱不堪的1967年春夏之际,“文革”高潮中兴起的群众运动分裂为两大派──“激进派”和“温和派”,随即在全国范围内发生了武斗。混乱的局面使民众强烈要求恢复秩序。这时清华大学出现了一个温和的“红卫兵”组织“四一四派”,其中的大多数人也属于“自来红”的学生。他们的理论家周泉缨在“四一四思潮必胜”(1967年8月)等大字报中提出了“四一四思潮”这一提法。与极左派的“新思潮”相反,周泉缨否认“阶级关系有任何变化”,不认为“文革前17年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权阶级”;因此他强烈反对实行任何社会政治制度变革和权力与财富的再分配。他批评“中央文革小组”领导的群众运动使全国陷入混乱,他的主张是,革命应当“停下来,巩固成果,做出让步”。[23]周泉缨在1967年9月14日又写了题为“炮轰陶铸──一个窃取文革成果的袁世凯式人物”的大字报。其实,此前半年多,陶铸即已失宠于毛泽东。周泉缨的这张大字报真正的矛头实际上是针对陈伯达──“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周泉缨认为,陈伯达是个“反革命两面派”[24],正在把“文革”引入歧途;他还想揭露“中央文革小组”内部以及周恩来和林彪之间的权力斗争。但周泉缨和另一些“四一四派”的“笔杆子”都未直接回答中国将来的正确方向在哪里这个问题。他们称赞“文革”前的中国以及对“新思潮”的批判都清楚地表明,他们只是想回到自己失去的天堂──“文革”前的中国。          三、地下读书运动──异端思想的成熟与分化          在“文革”与这一代年青人的关系中,书籍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当1966年爆发了政治和社会大动乱时,成千上万激进的“红卫兵”把书籍统统当作“封资修垃圾”,在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地的街头付之一炬。迷信毛泽东的千百万年青信徒认为,“红宝书”已经告诉了他们指导革命所需要的一切。可是,一年之后这一代人中的先驱者却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阅读和传播这些所谓的“封资修垃圾”。当时全国各地的图书馆都已关门,除了官方批准的极少数图书外,大部份书籍遭到查禁。这些探求新知的青年人为了满足对图书的渴求,不得不通过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地下阅读网,交换和传播他们喜欢的图书。这种地下读书活动的一个参与者回忆道:“以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文革期间是我一生中最丰富多彩的阅读经历,尤其是西方和中国的古典文学。……读书小组通过相互交流结为一体,最后形成了一个地下网,使他们能够看到和交换各种书籍。这并非武汉的各别现象,全国都是如此。[25]”     从1967年到1976年,全国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了无数个地下读书会。越来越多“文革”时代的青年人产生了与赵振开──即后来中国著名的诗人北岛──相同的认识。赵振开说:“只有驶过知识的海洋,才能抵达真理之岛。[26]”具有反讽意味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广泛阅读使他们用马列原著对毛泽东的革命理论提出质疑,用正宗的人道主义传统去评估革命,以西方哲学和法学去批判整个社会主义体系。正是这种广泛的地下读书运动让一代人告别了天真,形成了自己的异端思想,使他们走向“文革”的反面──民主和基本人权。     许多有探索精神的青年人起初是希望通过系统地阅读马列著作寻找革命真理,可是他们真诚的努力往往以挫折而告终。梁恒是“文革”期间湖南省的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学生,他在“文革”后出版的自传《革命之子》一书中介绍了自己的思想转变过程:“读得越多,我就越是把书中所讲的社会与自己的社会进行比较,头脑也变得越发混乱。这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情况;有我这种问题的相当普遍,大家都能看到的报上的大话与我们可悲的现实之间的差距。[27]”     由于马列主义的理论并不能充分解答他们的满腔疑问,官方的正统宣传又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困惑,于是这些青年人开始在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著作之外寻找答案,他们的阅读范围逐渐扩大,涵盖了所谓的“反动书籍”。     一位中年作家在回忆读书经历对他在1967年年底觉醒的影响时说:“我读了当时在大学生中十分流行的两本书,一本是锡兰共产党员古纳瓦达纳写的《赫鲁晓夫主义》,另一本是美国记者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这两本书里描述的斯大林的血腥大清洗,让我浑身发凉,四肢麻木。我在头脑中把斯大林的清洗与文革和毛泽东联系在了一起。我突然觉悟到,斯大林和毛泽东都是暴君,他们都是用卑鄙无耻的手段维持着自己的独裁统治。所谓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那不过是些阴谋诡计和血腥的清洗。文革期间的毛泽东完全是在步斯大林的后尘。……我认为,自己的思想转变在这个时期大学生造反派中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28]”     1966年以前,中共当局出版了大约1,041本专供高干阅读的图书[29].这些“内部发行”的图书分为两类:一类是灰皮书,大都属于政治、法律和文化的范畴,主要是西方作者或苏联东欧各国的“修正主义者”所写;另一类是黄皮书,主要是文学读物。由于这两类书有特定的封面颜色,因此人们简单地称之为“灰皮书”和“黄皮书”。在“文革”的动乱岁月里,大量这样的图书散落到普通人手里,它们很快就在学生中间成了“抢手货”,这些书籍给地下读书运动的兴旺增添了素材。     下面列出的书是一份十分独特的书目,不仅中国现在的大学生未必知道其中的书名,当时西方国家的知识分子也未必全都读过,但“文革”时期中国地下读书运动的活跃成员们却十分熟悉它们。     “灰皮书”中有10到20本在地下读书活动中特别受欢迎。其中包括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特加·古纳瓦达纳的《赫鲁晓夫主义》,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托洛茨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苏联的现状与未来》,米洛万·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共产主义制度分析》,弗里德利希·A ·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亚当·沙夫的《人的哲学: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马迪厄的《法国大革命史》,尼基塔·赫鲁晓夫的《没有武器的世界:没有战争的世界》,拉扎尔·皮斯特腊的《大策略家:赫鲁晓夫发迹史》等。“黄皮书”中最流行的有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1891-1917年回忆录》和《解冻》,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让·保罗·萨特的《厌恶及其他》,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约翰·奥斯本的《愤怒的回顾》,萨谬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等。     仔细分析一下这个书目即可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书的大多数作者,如托洛茨基、德热拉斯、赫鲁晓夫、爱伦坡、西蒙诺夫、萨特和索尔仁尼琴,实际上都是曾被共产主义运动称为“革命的叛徒”或“修正主义者”的人。他们曾经是激进的革命派,觉醒之后又开始反对革命。他们的觉悟过程几乎和“文革”时期中国的青年思想者一模一样。除了作者的政治背景值得注意外,还应当提到,上述书目中有些书揭露了斯大林1930年代大清洗的黑暗,它与毛泽东1960年代发动的“文革”十分相似。而书目中那些西方的现代派文学作品则引起了这些异端学生的共鸣。20世纪现代派中的一个主要文学流派,即西方的现代派,突出表达了反抗传统社会的青年一代的怀疑、失望与反叛。“文革”时期的中国青年人经历了同样的彷徨、失望和“造反”的经历,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中的这种情感对他们很有吸引力。     至于为何纳粹德国的历史会吸引许多有头脑的中国青年人的注意,原因也很简单。中国学者高瑞全在讲述他第一次读到《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的感受时说:“它就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对此书的阅读引导他比较德国的纳粹运动与中国的“文革”,结果发现两者都会“使国家走上毁灭之路,尽管它们最初都得到了群众的盲目拥护[30]”。上海复旦大学“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的胡守钧对该书的启蒙作用做了如下解释:“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从政治制度的角度对毛泽东的社会主义和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进行比较。我们很快便发现两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才从毛泽东的乌托邦美梦中惊醒。[31]”     有意思的是,“文革”的灾难性后果也促使这些青年探索者有意识地从“革命的敌人”的作品中寻找启迪。例如,一些“老红卫兵”在1968年看了许多他们曾经按照毛泽东的教导批判过的著名反革命分子和修正主义者的文章,却惊奇地发现,站在历史正确方面的并不是毛泽东,而是他的敌人们。     现任《中国税务报》社长的张木生曾是北京地下读书活动中的一位青年知识分子。他组织了一个地下读书会,向他的同伴们介绍他对毛泽东及其在中共历史上的错误的分析。他为当时自己的读书会开列的阅读目录是:“德热拉斯的《新阶级》,拉扎尔·皮斯特腊克的《大策略家:赫鲁晓夫发迹史》,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的报告……”。张木生回忆道:“我也看一些所谓‘右派’的讲话和他们交给党组织的有关自己思想进步的汇报。此外,我还得到了一份彭德怀在1959年的反党信。根据我本人在农村的经历,我不但认为彭德怀讲的事情绝对真实,而且他和那些右派的文章都十分深入而客观。[32]”张木生在一次沙龙式讨论中发表了题为“对中国农业制度的思考”的演讲,把“文革”早期的异端思想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对“文革”期间和“文革”之前的毛泽东体制以及中国的社会主义做了系统的批判。     由于参与地下读书活动的青年思想者常常公开宣扬自己对“文革”的异端观点,因此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受到了政治迫害。在“文革”期间的中国政治舞台上,这些读书小组都很短命。     1968年年末,中国当局把大约1,600万城市学生送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场所谓的“上山下乡”运动对那些原“红卫兵”来说是个明确的信号:他们对党已经没有用处了,因此不再是毛泽东的“革命小将”,而成了“再教育的对象”。社会政治地位的突然变化以及在贫困农村的艰苦生活使这些青年人既沮丧又困惑,这激励他们通过探索性的阅读来重新评价“文革”。     北京的下放知青卢叔宁曾在日记中讲述了那时他对书籍的“精神饥渴”,他让自己的朋友给他带来更多的书,因为“我们的知识极其贫乏;我们的精神胃口极其饥饿;我们读书的愿望极其强烈。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寻找精神食粮──书籍。[33]”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学生王申酉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更生动地反映着他们对精神食粮的渴求。王申酉在“文革”早期因创办反对“文革”的“反动杂志”而被打成“反动学生”。他与另一些“反革命学生”组成了一个地下读书会。为了找到更多有关政治、哲学、经济学尤其是马列主义的书籍,有一天夜里他们潜入已被封闭的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偷”了二百多本书[34].在当局及其信从者看来,“反动学生”的这种“罪行”是完全不可原谅的,但对这些“饥饿”的真理追求者来说,他们就像是从天上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王申酉热衷于读书和独立思考,在给女友的长信中阐述了自己逐渐成熟的异端思想,尖锐地批评了毛泽东和中国的政治制度。1977年4月27日,秉承毛泽东意志的中共当局在毛泽东死后,以“反毛泽东思想罪”将王申酉处死。     从中国和海外出版的下乡知青的大量怀旧文章和回忆录中可以看到,“文革”期间下乡知青把大批书籍带到农村阅读,回城时又常与朋友交流各自的独立见解,这在当时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     尽管当局在1967年迫害过早期的地下读书会,但这样的镇压并不能阻止地下读书运动的延续和扩大。事实上,在北京和全国各地一直存在着大量的地下读书会,不过它们都刻意保持低调,没有正式的名称,很少组织公开的讨论或交流活动,也不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     全国范围的地下读书活动主要有两种交流形式,通信和沙龙。     著名的通信式读书团体的一个重要案例是1970年代上海复旦大学的“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它由上百名持异见的青年人组成。这个“小集团”包括上海的一些原“红卫兵造反派”,他们曾两次参与“炮打”“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张春桥的行动,大多数人在1968年被下放到农村去。尽管这些学生在挑战张春桥时受到挫折并遭到政治迫害,但他们并不气馁。他们编辑了一份地下刊物《远方战友通信集》,在上面发表自己的读书笔记。这些文章表明,他们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痛苦经历,开始严肃地探讨中国的社会政治问题。例如,这个团体的主要理论家之一方农提出了“社会主义国家的两重性”观点:这种国家的“政府一边镇压人民,一边保护官僚”。这个团体的另一名成员童允安主张,“用新的机构代替无产阶级专政”,“逮捕任何公民都要经过法院公审”,“人民选举法官,全民选举干部”。[35]这些想法往往来自他们读过的马列主义原著和西方哲学,甚至是《南斯拉夫共产党纲领》这类“修正主义文献”。     所谓的“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是又一个案例。1969年到1971年由北京的下乡知青徐晓与一些青年工人和战士在山西和上海等地组成了一个通信小组。“由于环境压抑,双方只能写信。徐晓和他们通信,都是十几页纸。”当局拆检他们的通信,指控这个松散的通信团体成员“搜集、流传反动小说、诗词;搞反动串联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攻击‘批林批孔’[36]”,最后以荒谬的“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罪名将其成员悉数投入监狱,有两人甚至被判了死刑。     讨论理论或文学话题的私人地下沙龙是地下读书活动网络成员的另一种交流方式。例如,赵一凡是1970年代北京的这种网络的活跃成员之一,他就领导着一个这样的地下沙龙,给朋友们提供一些“禁书”、“灰皮书”和“黄皮书”,并组织私下的讨论活动。中国当代一些著名小说家和诗人,如史铁生、北岛、芒克和郭路生等,都参加过这类沙龙的活动。据他们回忆,“此时在沙龙里弥漫着一种偷食‘禁果’时的犯罪欣悦感[37]”。     所谓的“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的组织者徐晓也是这类网络的活跃成员。她后来回忆道,她得到的第一批禁书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司汤达的《红与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徐晓写道:“赵一凡和他的沙龙是我的精神导师,他使我认识了人的问题。知道还有一个人的问题存在。”这个沙龙开展的西方哲学和文学阅读活动也影响了芒克和北岛。来自白洋淀的诗人多多和根子,就是通过地下文学交流活动,在西方现代派的启发下开始写新诗,后于1980年代形成了当代诗歌流派“白洋淀诗群”。出人预料的是,地下读书运动也为1980年代中国的开放准备了人才。     活跃的地下沙龙也散布在偏远的农村。例如,河南省兰考县──这是中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就有一个地下读书会。1968年该地某工厂的10位大学生和中学生组织了一个非正式的读书会。90年代以来在中国很有影响的学者朱学勤回忆当时这个团体的读书经历时说:“[他们]过着一种既贫困又奢侈的思辨生活,既与他们自己的社会身份极不相称,也与周围那种小县城氛围极不协调;他们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激烈辩论在正常年代通常是由知识分子讨论的那些问题,有时竟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达旦;被他们吵醒的工友邻舍,时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这群白天还在一起干活的钳工、管工、搬运工,怎么一到晚上竟会争论起史学、哲学、政治学,争论那样大而无当的问题?[38]”朱学勤后来把这些读书者称为“六八年人”。     这类的地下读书会超越了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文革”派别。例如,北京女学生“徐浩渊”沙龙的主要成员是过去的“老红卫兵”,而“二流社”沙龙是由一些“文革”初期反对过“老红卫兵”的前“四三派”红卫兵组成的。这两个读书会的成员从前有过严重的过节,但此刻却凑在一起读书和讨论问题。1969年冬,前“老红卫兵”张木生和一位高干之子加入了一个由前“四三派”成员和知识分子子女组成的沙龙。家庭背景各异的青年人聚在一起共同探索中国政治问题的解决之道和中国的出路,为后来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形成创造了条件。社会学者杨东平后来作过这样的评论:“整整一代人在严酷的环境驱策下,重新聚在一起,彼此接受。这是一次摆脱了派别之争的集体反叛。这一代人通过重新塑造集体人格和共同文化,最终完成了向人的过渡。[39]”          四、新高度:为人权和社会主义民主而战          传播最广、影响最深远的异端青年思考者的作品是遇罗克的署名为“北京家庭背景研究小组”的文章“出身论”(1967年1月18日)。可以说,“出身论”是“文革”期间中国出现的第一份人权宣言。     文革伊始,遇罗克是北京人民机器厂的一名学徒,其父是工程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因为“家庭出身不好”,遇罗克虽然学习优异,却未能进入大学。在1966年的“红色八月”期间,一些“老红卫兵”以所谓的“家庭出身不好”为由,殴打甚至残杀无辜的人。“红卫兵”们用当时流行的“血统论”为自己的暴行辩护,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这种荒谬的“血统论”。遇罗克挺身而出,凭借他在过去几年里积累的西方哲学知识,于1966年底写了这篇“出身论”,试图从理论上澄清对“家庭出身”的政治偏见[40].他先把文章油印了一百份,贴在了北京市区的一些电线杆上。随后他又把修改过的该文交给支持他观点的群众组织主办的《中学文革报》,于1967年1月18日刊登在这家报纸上。“出身论”在全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这一期的《中学文革报》印了约6万份,一周内便在北京销售一空,全国各地则翻印了一百万份以上。该报编辑部收到了全国各地成千上万封表示支持的信函。[41]     遇罗克不象“红卫兵”那样关注中共的党内斗争,也未钟情于毛泽东那些关于民主的政治“承诺”,更没有参与“战斗队”之类的流行活动,他是个独立的思考者,选择了为民众和受政治迫害者代言的角色。他这篇文章的中心议题是人权,他强调,“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遇罗克所关心的是每个中国人的“公正”与“平等”,尤其是因家庭出身受到政府排挤的千百万青年人的政治和教育权利。他揭露了中国社会中为当局鼓励的政治歧视制度,在这种制度下,“特别是所谓黑七类出身的青年,即‘狗崽子’,已经成了准专政对象。”他问道:“谁是受害者呢?像这样发展下去,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呢?[42]”在否定“血统论”的同时,遇罗克还指出,在中国社会里“一个新的特权阶层形成了”,其成员利用血缘关系来维护自己的特权利益。这是“新思潮”当中非常尖锐的一个观点。遇罗克还谴责当局授权“红卫兵”剥夺他人的人权,进行政治迫害的行径,如“残酷的‘连根拔’、极尽侮辱之能事的所谓‘辩论’,以及搜身、辱骂、拘留、殴打等严重侵犯人权行为”。在该文的末尾他向民众呼吁:“一切受压抑的革命青年,起来勇敢战斗吧![43]”遇罗克在1968年1月5日被捕,于1970年3月5日被中共杀害,年仅27岁。     1970年春当局发动了名为“一打三反”的政治运动,以打击所谓的“反革命活动”,其中也包括地下读书活动,上千个地下读书会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许多参与者被捕入狱或受到政治迫害。除了上文提到的“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等例之外,还有南京的“金查华马列主义小组”和宁夏自治区的“共产主义自修大学反革命小集团”等许多案例。当局以“攻击毛泽东和文革”的罪名将金查华处死,他的朋友陈卓然、苏小彬、倪寒予和王茂雅对这种残忍的杀害极端不满,他们在南京市的大街上张贴了数十张标语,标语的内容有“我们要真正的马列主义!”“金查华烈士永垂不朽!”。不久当局又把他们以“陈卓然反革命集团”之罪关进监狱,后来也将陈卓然杀害了[44].     与“红卫兵”早期的异端团体和派别相比,地下读书运动提高了青年一代的理解分析能力和认知水平,帮助他们比较深刻地认识和判断政治社会弊病。     例如,1969年底,张木生在地下沙龙的那次以“对中国农业制度的思考”为题的演讲中,比较系统地批评了毛泽东的农业政策及其建立的“人民公社”制度。他指出:“人民公社社员的热情和干劲都被糟蹋了。工分差别太小,这对老弱妇幼有利,因此难以进行调整。全县的生产队都在开会,工分制没通过之前他们是不会结束会议的。这是目前最严重的损失”:“集体生产总会导致产量下降,农民从自己的劳动中看不到好处。农民也没钱买机械。这种集体所有制哪能撑得下去?”当时他的眼光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10年后中国农村经济改革试图解决的问题。在这篇演讲中,张木生不仅分析了农村制度和政策,还讨论了政治制度问题。他大胆支持毛泽东的“敌人”,如1957年的“右派”、1959年“庐山会议”上的彭德怀、1962年“七千人大会”上的刘少奇,甚至还支持赫鲁晓夫的改革。那时他的一些判断显示出深刻的洞见。他说:“右派们在1957年指出问题的症结是制度,这正是他们超前于别人的地方”:“这一切都说明制度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作为一名高干子弟和“老红卫兵”中的活跃分子,张木生当时能从本质上摒弃和否定中共的制度,实为认知上的重大“飞跃”。[45]     上文提到的王申酉也从历史和思想的角度批判了毛泽东的思想和主要政策。1976年,他在“1949年后的中国及我对毛主席的看法”一文中批评了毛泽东及中共发动的主要政治经济运动,如1954年的“集体化运动”、1957年的“反右运动”、1958年的“人民公社运动”和“大炼钢铁”、1959年的所谓批判“彭德怀反党集团”和1963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46].这些错误中共直到1981年才在《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正式承认,但这份权威性的官方文件对这些错误的肤浅认识尚不及王申酉5年前看法的深度。     王申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认为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梦犯下了几大错误。首先,“这种公社……只能使农民愚昧落后的状态永久化,没有一丝一毫的社会主义”。其次,针对毛泽东“消灭劳动分工”的蓝图,王写道:“只有通过大工业极大地提高生产力,才有可能没有例外地在全体社会成员中平等分配劳动。这将大大减少每个人的工作时间,使人们有充足的时间参与社会理论和公共事务的管理(恩格斯)”。再次,“在中国目前的历史条件下,消灭劳动分工”的时间尚不成熟。[47]王申酉对毛泽东及其政策的分析是建立在坚实的理论基础上的挑战,因此就更透彻,更有说服力。     1971年“林彪事件”的发生进一步激发了青年异议人士探讨中国政治痼疾和为中国的未来寻找出路的热情。1974年“李一哲”以“批林”的名义写出的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是这方面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李一哲”是广东的一个地下学习小组3位成员李正天、陈一阳和王希哲的笔名。他们于1974年11月10日贴出了这份大字报,它随后在全国各地被广泛地油印和传抄。     “李一哲”的文章包含不少有价值的思想。与遇罗克和杨曦光一样,“李一哲”认为“中国也出现了与苏联相类似的特权阶层”,党的干部是一个享有特权的“新资产阶级”,“一个对起来反抗其特权的群众进行镇压的新贵集团”[48]:“李一哲”也猛烈抨击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认为社会主义制度“并非完美无缺”[49];这几位作者承继了遇罗克的人权观,认为中国“需要民主,需要社会主义法制,需要能够保护广大群众的革命权利和做人的权利[50]”;他们还强调要“保障人民管理国家和社会的权利”,探讨如何让干部对人民负责,当他们的工作没有做到让人民满意时应当怎么办。“李一哲”最先提出了要建立新的社会主义法制,还向第四届全国人大呼吁,要求在新宪法中重新确立法治原则,让司法系统摆脱政治,以便保护普通公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它也在中国首次提出,未来的政治改革应当沿着“民主与法治”的轨道进行。这种观点到了1980年代为中共党内的开明派接纳[51].     地下读书运动深化了青年思考者的认识,他们当中越来越多的人关心起未来的民主和人道社会的具体蓝图。例如,贵州省的陈尔晋在题为“无产阶级民主制”的长文中讲述了对未来的理想社会的看法。他观点的的核心是两党制,“承认革命的合法性,尊重真理,铲除长期以来在一党制掩盖下权力斗争中的那些卑鄙无耻的阴谋诡计[52]”。此外,陈尔晋还提出了一种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的共产主义制度。陈尔晋强调:“每个公民既有义务进行自我批评和接受别人的批评,也有权利批评政府。造谣诽谤将受到全社会的鄙视。批评主席不是犯罪,对不同意主席的人更不能进行残酷迫害。”他不仅谴责了毛泽东在“文革”中推行的政治迫害,还强烈表达了对自由人权的渴望。陈尔晋的主张实际上是以美国的政治和司法制度为蓝本的,但他给它披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可能是因为在那个压抑的时代他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观点本身就存在着严重的自相矛盾。尽管如此,他真诚地追求民主和人权的努力还是有意义的。     回顾这一代青年人在“文革”期间的思想觉醒以及从激进到理性、从幼稚到成熟的整个过程,1970年代的地下读书运动确实代表着异端思想的一个新高度。考虑到“文革”前和“文革”期间压抑的政治和社会气氛,这一代人当中青年思考者的文章和思想方式自然会有局限性。他们都是在毛泽东的意识形态洗脑教育中成长的,当他们试图批判毛泽东思想时,往往会从原教旨马克思主义和其中的人道主义因素当中寻找依据;他们大部份人都没有完全摒弃社会主义乌托邦理想,对西方民主制度所知有限,因此不少人只是主张消灭旧的国家机器,却无从想象如何建设一个新的社会制度。但是,他们能在完全隔绝于外部世界的年代里凭借自己的独立思考而提出以上种种观点,实属难能可贵。他们勇敢地追求真理,有时冒着生命危险向毛泽东和中共的体制发起挑战,毫无疑问他们理应在中国的政治和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们开放的胸襟、高尚的精神、追求真理的热情,以及他们从毛泽东的拥护者变成毛泽东的反对派这一史无前例的思想旅程,都值得后人铭记。          「作者说明」本文原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40周年《中国现况》学术研讨会宣读的英文论文(2004年1月6-7日),由伊洪译成中文,作者做了最后的审阅和不少修改。          「注释」     [1]见宋永毅、孙大进的《文化大革命和它的异端思潮》。香港:田园书屋,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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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程随想 | 回顾 六..四 系列[9]:山雨欲来的 1.9.8.9 年

最近几周,又是普及赛风翻墙,又赶上 Google Reader 改版,然后又扯到了郎咸平的演讲。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距离上一个帖子《 十三大重新排座次 》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再次对关注本系列的网友表示抱歉!   话说历史的车轮,终于行进到1.9.8.9年。在天朝,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尤其是那种自下而上的政治运动),往往都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通常是天朝的屁民产生普遍的(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情绪,并累积到一定程度,然后某个事件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于是自下而上的政治运动就在短时间内爆发了。北洋时期的 五四运动 是如此(这事儿大伙儿应该挺熟悉),文革时期的 四五运动 是如此(这事儿大伙儿应该较陌生),8九年的 6..4 运动亦如此。此规律不仅适用于天朝,老外也一样(不信请看今年中东流行的 茉.莉.花.革.命)。   所以,今天俺要跟大伙儿聊一聊:在1.9.8.9年的年初,天朝社会所呈现出来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全球政治形势 – 共.产.阵.营开始瓦解   先说说8九年的国际政局。跟天朝关系最密切的大概就是:共.产.主.义阵营开始土崩瓦解。 ◇苏联   共.产.阵.营的瓦解,首先开始于苏联。   大伙儿都知道,当时的苏共总书记是戈尔巴乔夫(脑门上有胎记的那哥们)。他面对苏联内外交困的局面,被迫推行政治改革。在1988年夏天的苏共党代会上,戈同学提出了” 苏联的改革应沿着深入且持续的民主方向前进 “。同年,戈同学还宣布释放苏联所有的政治犯,并且为斯大林在历次大清洗中的遇难者建立纪念碑(说到大清洗,苏联的斯大林、纳粹的希特勒以及及天朝的毛太祖,并称20世纪三大刽子手)。   到了1.9.8.9年的3月份,苏联进行了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全国大选(类似天朝的人大代表选举)。其重大意义在于:自十月革命以来,第一次允许共.产.党以外的政党参加选举。那次大选中,苏共的保守派候选人多有落选,反而像叶利钦这种激进改革派以高票(89.4%)当选。另外,很多知名的党外民主人士(比如萨哈罗夫)也高票当选。很明显,苏共作为执政党,已经失去了很多民心。   除了允许党外人士参加人民代表选举,戈同学的另外一个重大举措是:放弃对东欧国家的控制。按照当时苏联外交部发言人的说法:让每个国家决定自己的道路。原先东欧那些个社会主义国家,大都是苏联老大哥的附庸国。好几个东欧小国,都是靠着苏联的武力来维持共.产.党的统治。一旦苏联放弃干预,东欧的共.产.党就纷纷垮台。 ◇波兰   在东欧剧变中,波兰共.产.党(全称是波兰统一工人党,以下简称波共)是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它是被波兰的 团结工会 击败的。   团结工会成立于1980年,在八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它一直是非法组织,只能在地下活动。到了88年,由于失去了苏联这个靠山,波共再也无法压制团结工会,只好承认其合法地位。于是团结工会就从地下组织变为公开活动,并迅速壮大。到了1.9.8.9年,波兰的1200万工人中约有900万人加入团结工会。   顺便说一下,波兰在 1.9.8.9年的 6 月 4 日 举行全国大选,团结工会彻底击败波共。而就在同一天,在地球的另一边,另一个共.产.政.权调动野战部队,开始在自己的首都杀人… ◇匈牙利   在1.9.8.9年2月,匈牙利政府宣布为1956年的 匈牙利事件 平反,并称其为”人民起义”。在平反之前,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把匈牙利事件定性为,反革命动乱(天朝对 6..4 事件也是这么定性的)。匈牙利政府的这一声明,着实让天朝政府尴尬。因为当年就是天朝的毛太祖极力怂恿,才让苏联总书记赫鲁晓夫下定决心出兵匈牙利。   顺便说一下,发生在1956年10月的匈牙利事件,同 6..4 事件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是由大学生最先发动,社会各界都积极响应,都震惊世界,当局都动用正规军(包括坦克)进行镇压。不过,匈牙利的老百姓还是比天朝的屁民牛B一些,他们遭到血腥镇压之后,很多人跑到军火库抢武器,然后跟军方展开巷战。如果不是苏联老大哥在最后关头派出精锐部队,光靠匈牙利本国的军警,还未必能摆平。 ★国内政治气氛,民主人士重新活跃   介绍完国际形势,再来说说国内政治形势。 ◇知识分子联名上书   大概是受到了苏联改革的鼓舞,天朝的一些民主人士再度活跃起来。俺在《 八.六.学.潮始末 》一文提到的方励之,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位方校长在八.六.学.潮后,已经被罢官并且被邓太上皇点名开除党籍。这样一来,他反而更没有顾忌,经常在公开场合批评”四项基本原则”,提倡”全盘西化”。有可能是受到戈尔巴乔夫释放政治犯的启发,8九年元旦刚过没几天,方励之就发表了《 致邓.小.平的公开信 》,呼吁释放朝廷关押的政治犯。   方励之的公开信,引发了连锁反应。到了2月初,著名诗人北岛,联络了33位文学界的知名人士,发了另一封公开信《北京文化界致人大常委及中共中央的公开信》。在上面签名的名人有:吴祖光、冰心、萧乾、李泽厚、包遵信、王若水、陈军等人。然后,在二月底是《北京科教界致中央领导的公开信》,联名签署的有王淦昌、许良英、茅于轼、包遵信、吴祖光等42人。再然后是三月底的《文化界给第七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的公开信》,联署人有戴晴、徐友渔、史铁生、严家其、李银河等43人。(上述公开信的内容在” 这里 “)   上述这些公开信的共同点,就是希望党的高层能够推动政治改革、释放在押的政治犯。公开信的联署人,很多都是天朝各界的著名知识分子(有些人名,大伙儿应该常听说),有不小的影响力。 ◇大学生心潮未退   虽然八.六.学.潮没有掀起太大动静就平息了。但是国内很多高校的学生并未善罢甘休。正所谓学潮退了心潮未退。朝廷官方在1988年搞的一份名叫《当代大学生的思考与选择》的万人问卷调查,很能说明当时大学生的思想状况。以下是俺从问卷调查结果中摘录的部分数据: 对共.产.主.义.社.会的看法 39.7%  纯粹是一种空想,永远无法实现 25.0%  这个问题说不清楚 对共.产.党的看法 53.4%  不想入党 45.65%  党风越来越差 15.85%  党风差的根源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对八.六.学.潮的看法 53.56% 根本起因是国家体制的弊端和不正之风引起的 14.27%  八.六.学.潮,学生根本没有错 42.32%  今后如果出现类似八六年的学潮,参不参加要视情况而定 5.7%  今后如果出现类似八六年的学潮,要积极参加 对改革开放的看法 41.71% 必须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 45.65% 管它什么主义,只要富起来就行 8.77%  应该补资本主义的课并全盘西化   从上述调查看,当时的大学生,不满情绪很明显。而且,考虑到很多人在问卷中不敢公开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这个问卷调查应该还是偏乐观的——实际的不满情绪应该更严重。除了这个问卷,党国官方也搞了其它一些调查。据说在团中央和国家教委1988年下半年提交的相关报告中,都警告了大规模学潮的潜在风险。 ★国内经济形势 – 基层屁民意见很大   说完政治层面,再来说说经济层面。 ◇物价飞涨   1988年,天朝经济出现的主要问题就是物价飞涨。物价猛涨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人民币贬值。于是屁民们纷纷去银行取钱抢购商品。很多地方因此出现挤兑(银行挤兑这种事情,在天朝是很罕见滴)。仅1988年的第三季度,居民储蓄存款额就降低了300亿(当时全国居民存款额是4000亿)。对88年的抢购潮,年纪大一些的网友,应该都有印象。80年之后出生的网友,可以问问你的父母。   朝廷官方为了稳定人心,赶紧让国有银行开办保值储蓄的业务。保值储蓄的意思,就是确保长期存款利息能够略高于通胀率。否则的话,在当时那么高的通胀水平,存在银行里的钱会越来越缩水。   被物价问题这么一闹腾,很多老百姓手头的钞票都贬值了,心里非常不爽。 ◇腐败严重   另一个让屁民很不爽的事情,就是党国的腐败问题——这已经是天朝的老问题了。自从经济改革之后,腐败之风日渐盛行。有权有势的官员,想尽办法玩权钱交易的把戏,以此来大捞一把。   说到八十年代的官员腐败,其特色现象之一是”官倒”。可能80后、90后的同学,不太明白”官倒”是咋回事,俺大概解释一下。   那会儿,天朝正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市面上的一些重要的商品实行双规制。双规制就是说商品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官价、一种是市价。市价,大家比较好理解,就跟现在的市场价格一样,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而官价则是官方硬性制定的。当时的一些国有企业实行计划供应,根据官价来采购商品。   由于市价通常远远高于官价,某些具有物资调拨权力的官员,就可以把某些商品(比如钢材)以官价调拨给自己的亲属,然后其亲属再拿到市面上以市价出售。这一转手就可以赚取2到3倍甚至更多的差价。 ◇屁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在天朝的屁民中,虽然不乏热血青年及理想主义者,但是大多数的屁民,都是很实在、很功利的。只要他们的切身利益不受到明显伤害,通常是不会闹事滴。关于这一点,在俺上次推荐的的《中国的性格》一书,有详尽的分析(俺的书评在” 这里 “)。   然而,1988年的通胀以及日益严重的腐败问题,终于让这些屁民感觉到自身利益受损。这也就是为什么8九年的学潮,有如此深厚的群众基础,社会的各个阶层都参与进来。   顺便发散一下。   眼下的天朝:通涨水平,貌似也不低;高房价貌似也让很多人不爽;至于腐败问题,显然比八十年代还要严重得多。这一切的不爽,都会在屁民的心中累积。没准哪天就爆发了。肯定有人会问:何时会爆发?抱歉,俺不是算命的,说不上来。或许现在的天朝,就差某个导火线而已。 回到本系列的目录 ================================ 版权声明 本博客所有的原创文章,作者皆保留版权。转载必须包含本声明,保持本文完整,并以超链接形式注明作者”编程随想“和本文原始地址。 学习翻墙 发任意邮件到 help_gfw@yahoo.com 可获取翻墙扫盲教程(国内邮箱会被墙, 慎用)! 如有其它问题, 用 program.think@gmail.com 联系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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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 | 远离中国而“爱国”

    前一阵,我应邀参加新加坡作家节。我有个讲座,来了一些当地华人,众所周知,新加坡的华人是很多的。讲座前,一个华人告诫我:“不要说中国的坏话,新加坡的华人是很爱国的喔!”我问:“爱党还是爱国?”她明确说:“就是爱党!是共产党让中国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让中国人站起来了,我们海外华人腰板也硬了,这是你们呆在国内的人体会不到的。”     我并不只呆在国内,我也曾经去国外留学过。因为对中国现状不满,所以才出国。我后来回国了,但很多人并没有回国,在国外定居了,甚至移民了,他们一定比我更不能接受当今的中国,但是他们居然比我更“爱国”。国外的华人,有的是49年前离开中国的,他们拿着中华民国的护照,没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生活过。他们怀念家乡,从而把故国想象得美好,是情有可源的。但很多是49年后出去的,甚至是“文革”后逃亡出去的,却仍然对共产党中国唱颂歌,就不可理解了。这位“爱党”的华人,就是49年以后出去的,她难道对当年的惨痛经历已经失忆?后来跟她接触,觉得她应该不是“五毛”,她是真心的,这样问题就更复杂了。这种现象不是个别的,在海外的中国人中普遍存在。有的虽然没有明确说“爱党”,但是在他们心里,“国”和“党”是不分的,现在的中国,就是那个共产党领导之下的“党国”,无法切割。     我问我自己,即使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国”不等于“党”,我可以做到有效的切割吗?似乎也不能。当年出国留学,我以为可以把这个不堪的党国抛在身后了,但是很快地还是怀念起它来了。它不是抽象的,那里有我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如果你反对党,那么还会不允许回到祖国跟亲人见面,诗人北岛的遭遇就是这样。     何况,历史记忆是可以切割的吗?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那里度过,甚至在我还没有出生时,我的血管里就已经被注入了党国的血,因为我的父母血管里有着党国的血。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存在,无法否认自己的历史。这是很无奈的,这种无奈在绝大多数中国人身上都存在着,比如当我们缅怀青春的时候,我们就会唱起青春时代的歌曲,而那些歌曲就是“红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党的,每一秒记忆都跟党有关。曾经,我对某些作家入党不以为然,对方回答我:你要是这么不喜欢共产党,就不要在共产党所办的杂志发表作品。是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粮店都是党的,那么我岂非要饿死?我们已经被党国绑架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绑架还会产生“斯德哥尔摩”效应,我们会真的被改变。比如我们会把“红歌”里虚构的年代当成真的,加以缅怀,我们会相信我们曾经拥有过所谓“五、六十年代”的美好时代。同样的,到了国外,我们受到了外族的挤压,就会觉得中国好了。我自己就曾陷入这样的误区,当年在日本感觉被歧视了,会想到国内的共产党领导还没有这么欺负我。在国外的华人常会异常爱国起来,几乎所有到了国外的中国人都或多或少有过爱国亢奋,我在我的描写民族主义问题的小说《大势》中,把这种“爱国”命名为“被踢回来的爱国”。     中国长期贫弱,中国人普遍有受欺凌的屈辱感,于是特别渴望强大,哪怕是霸道。中国人极其具有强梁情结,中国人骂美国霸权,其实对霸权是既“恨”又“羡”的。所以能在国际上强大起来,他们也愿意认同。所以他们也为党辩护。说起中国存在的问题,他们就说西方也有问题。甚至他们还会跟党一个口径批评西方国家,比如我周围一些从美国回来探亲的熟人都说美国太霸道,为了石油侵略伊拉克。他们还拿“占领华尔街”事件来证明美国不如中国好。跟他们争辩,他们就说:“我在美国,我比你懂!”     那些在国外而“爱党”的,有的还出于利益上的考虑。中国经济做大了,他们取悦于中共,就有可能分得利益。这些人大多是海外的华商,商人唯利是图。过去,海外华商分为亲大陆和亲台湾的,这些年,随着中国大陆经济做大,很多亲台湾的华商也倒向了大陆。这些在海外奢谈爱国的人,无非是没有良心,用国内人痛苦来满足他们的利益欲或虚荣心。但是他们忘了一句中国成语:养虎为患。对这些在海外而爱党国的人,我只能对他们说:“你爱,我没意见,跟你换一换,你回来,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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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 | 我看见了你的坏笑

数月前旧文,刊于《时尚先生esquire》专栏 温州之殇,催生了一个流行语:中产之怒。动车灾难触痛了很多从来不关注政治和社会问题的中产人士,于是不少知识分子乐观预言,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将挺身而出,为了捍卫自身利益而改变体制。然而,中产阶级在中国远远不够壮大,因为悖论是:他们要壮大,就必须先依附于体制,而至少目前他们依附体制的本能要远大于改变体制的动力。 日益壮大的中产阶级将挺身而出,为了捍卫自身利益而移民。 没错,在三聚氰胺之后,在郭美美红十字之后,在动车灾难之后,紧随“中产之怒”而来的流行语是:移民。 不用扯到那些天怒神咒的国家大事,连小学入学这种小事,也足以让人万念俱灰。我的朋友老韩在江苏一个小城,儿子要上小学了,就近找了一个学校,校方要他选择:有两个班,学费高的班有外教,有更多课外辅导内容,而且教室有空调,收费低的当然没有这些。也就是说,如今不单有所谓贵族学校,而且有贵族班,或者不如说:空调班。这个穷凶极恶的社会已经从六岁开始便给人划分阶级成分了:对空气进行再分配,以汗水的多寡对人进行划分。没有比这更彻底更活学活用的共产主义阶级斗争教育了,只不过被颠倒的世界又被重新颠倒过来,在老师指挥他们高唱红歌的时候,我很好奇汗水班的小朋友会不会产生踏平空调班的革命冲动。老韩也希望儿子有外教,以他的中产家底,再高的学费也无所谓,可是作为一个朴素的知识分子,他又觉得理应站在无产阶级一边。我给他支招:飞机有经济舱,商务舱和头等舱三种,你问问那傻逼学校能不能弄个至尊vip班,如果有老师给学生按摩捏脚的服务,那就让你儿子上头等舱去。他颓了——“那我还不如直接把他送去国外呢!” 我的另一个朋友阿d,最近更是成天探讨移民大计。他不到四十,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刚出了书,在文学大道撒腿狂奔跑得正欢,再说他英语很烂,移民去加拿大能干嘛——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和老婆孩子一起抱着羊们狂吮无毒奶水,岁月静好如宝贝安妮?他越是滔滔不绝地仿佛真要立马和祖国一刀两断,我越是清楚他不会走,他只是不可自拔地迷上了”移民“这个概念,把这个概念当成兴奋剂或解酒药。 另一个朋友魏寒枫,八年前因为英国一个足球教练说了句”我不明白中国女人那么丑,为什么中国人口还那么多“,他就气得在报纸头版写致英国大使馆的公开信,要求人家政府向中国人民道歉。可现在,在微博上他居然会愤怒地问:谁能帮我找个汉奸的工作干干? 然而这号人即便真移民了,也会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一边狂吮羊奶子一边上新浪微博,一边岁月静好一边狼烟四起,在网络上,祖国苍生依旧会追得他们屁滚尿流,愤怒依旧会像野草疯长,内心深处噩梦的狼群,依旧会吃光他们的羊。 他们并没有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很多知识分子实际上如今也成了中产阶级既得利益者,这样一来,他们在抨击中产阶级,怒其不争的时候,也很容易一巴掌打到自己脸上。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总是容易在使命感和原罪感之间摇摆。 但谁也没逼着你非要成天在微博上背着这个国家——就像螳螂背着一节车厢——匍匐前进,太阳没有国籍,月亮照的也不仅仅是神州,自由,可以是一枚四海通用的钱币。 阿d和魏寒枫都曾经做过媒体,作为铁杆球迷,他们和我一样痴迷于梅西和勒布朗詹姆斯纯粹的体育之美。当然,我也喜欢姚明和李娜。不过显然这种喜欢不是那么纯粹,我的意思是,姚明和李娜毕竟不属于那类神一样的天才运动员。那喜欢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同胞吗? 是,但又不仅仅是。准确地说,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某种中国人罕有的自由气质,远离悲情和苦逼的,快乐精神。 请原谅我从移民扯到姚明。反正最近我被移民这个话题给烦透了。而姚明,刚好从美帝那儿彻底回到了祖国母亲怀抱,尽管有那么一些爱国人士,对于姚明女儿姚沁蕾没有生在中国这件事,曾经感到深深的蛋疼。 曾经刘翔也是如此阳光灿烂,不过当他出现在大运会开幕式,给人感觉却像是一个满脸坎坷的留级生——我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变得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成熟得近乎凋落,稳重得稍嫌沉重。或许刘翔仍然可以在伦敦奥运最后一搏夺回荣耀,但他早已经从一个阳光少年变成悲剧英雄,并正在向团支书和英模转型。 中国体育迄今为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三个自由万岁的瞬间:一是2004年奥运会刘翔身披国旗跳上领奖台;二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当全场观众高呼李娜加油,嫌观众干扰比赛的李娜做出了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胆举动:她要观众闭嘴!三是姚明退役新闻发布会,他非但没有任何悲情,反而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顽皮语调念他的告别宣言,甚至带着一丝姚明式的坏笑。 ”大家就等着看我哭呢,我感冒鼻子不舒服,他们就会写姚明抽泣了“。在退役之后没几天,姚明和我坐在北京一所职业中专学校的办公室聊天。他刚出道的时候,我就对他今后的命运充满好奇,没想到直到他退役,我们才有机会认识,而他后来的成长和成熟,远远超出我所料,我指的主要不是竞技成就,而是他的智商。 姚明知道我几乎只关注足球,见面就问我足球那边怎么样了能去奥运会吗,我说早就去不了了,”听说让老挝一上来就进了俩?“我说是啊,中国跟老挝正亚洲德比巅峰对决呢。 另一边厢,王濛和领队助教也有一场巅峰对决。从小填鸭式教育密封式管理的举国体制,最终反而打开潘多拉之盒,从小缺乏正常教育和自由成长空间的运动员,反而容易矫枉过正,用违纪来进行报复性补偿,当你把运动员当成金牌机器,就别怪他们有朝一日突然人性大爆发,对这个机器制造厂乱砸一气。腐败,兴奋剂……中国式社会酱缸再次通过体育发臭,王濛先是威胁要开新闻发布会大爆黑幕,后是妥协道歉等待招安,中国式处事逻辑再次通过体育来演示:对体制的叛逆冲动,最终总是在利益的驱动和自保的考量下逐渐平息,并重新归附于体制。 中国人的狠,和,中国人的忍,像一张打肿了的脸上的,两个鼻孔,狠狠喷出去的总会乖乖吸回来。 姚明对我怀有“戒心”,他一脸坏笑地盯着我:”你可是张晓舟啊,我知道你犀利,你别老把我往那儿引啊“。他当心我把他当作棋子,拿他去炮打司令部。我问他美国对他最大的改变是什么,他说是”嘴巴大了,敢说话了“,”但现在回来了,嘴巴得收一收了。“ 然而他一再强调,对他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仍然是中国,是上海。他小时候的偶像有郎平李宁,有赖宁——这位救火少年的英雄事迹最近遭到质疑——当然也有变形金刚。在去nba之前,他是一个有时会无所顾忌地泡在网吧的游戏高手。姚明告诉我一个成长的奥妙:“我17岁之前根本就没有专注于篮球,我的爱好是地理,天文,历史,还有考古。“正是这些爱好而不仅仅是篮球,塑造了我所见过的中国最聪明的运动员。 我让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一句话,先给他看齐达内写的,是”友谊万岁“,姚明立马说:”那我就写自由万岁!“我说太好啦,他一听反而谨慎了起来,最后写下:”生活大于体育。“ 这句话本来算不上多么新奇,尤其对我这种老炮来说,但这几个稚拙的字,竟然一下触动了我,我忽然被姚明的快乐所打动,忽然想到,我似乎很久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中国人了。中国男人总是一过三十脸上的光彩就忽明忽暗乃至消失无影了,而此刻窗外烈日当头,姚明脸上虽灿烂平息,但坏笑依旧。 在《焦点访谈》关于姚明退役的节目中,杨毅说他有一次问姚明一个很俗的问题:你给自己打多少分?没想到得到了一个极其不谦虚的回答:100分。“因为我从来没有浪费过每一天。”姚明解释说。我更倾向于理解为:姚明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能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 我对韩寒的印象也是如此:一种快乐的能力。哪怕他们在愤怒的时候,也远不像上一代人那么苦大仇深。想到那些成天纠结于移不移民的朋友,那些成天以精英的身子骨与庸众在泥泞中扭打成一团的朋友,忽然想送给他们,也送给我自己一句话:生活大于政治。 忽然想到米兰·昆德拉一句老话:”没有写出来、没有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又想到刚刚回到阔别二十几年的祖国的北岛,当年那著名的诗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不要幻想自己成为英雄,更不要盼着别人为你去死,代表无力而卑微的你去成为英雄。你可以承受生活的伤害,但不要沦为受迫害妄想狂,你可以战斗,但不能只懂得扭打,最重要的不是中国加油,而是自由万岁。愤怒的方向应该是爱,而自由的境界,是笑,是坏笑。 当我把自己从中国历史的福尔马林标本瓶里捞起来,当我把自己从微博的泡菜坛子里像一根腌黄瓜一样捞起来,我愿意对着镜子刮干净胡子,并悍然贴上相宜本草四倍蚕丝面膜,哼一个左小祖咒的小曲送给镜中的自己:“小白脸,吃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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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MyMedia | 南都周刊:中国狼爸

记者_海东  摄影_刘浚 将三个孩子送进北大,香港商人萧百佑跻身成功父母行列,出版教子经《所以,北大兄妹》。“美国虎妈”已让西方人大面积质疑,以“打”为法宝的“中国狼爸”,再次掀起对中国国产教育模式的讨论。 萧百佑,自称“中国狼爸”用“打”的教育方式,将三个孩子送进北大。 “你是民,我是主,这就是民主” 有赖于一种质地坚韧、弹性极佳的藤本植物,香港商人萧百佑幸运地跻身“成功父母”行列。 他的长子萧尧和长女萧君在2009年分别被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和法学院录取。今年夏天,二女儿萧箫紧随其后,成为了哥哥姐姐的校友。最小的三女儿萧冰目前正读高二,她有古筝特长,目标是同样位于首都的中央音乐学院。 萧百佑备受争议的教子经《所以,北大兄妹》于今年6月出版,受“美国虎妈”蔡美儿的启发,他自称“中国狼爸”。在书中,实现“一门三北大”的奥秘简单而清晰:“古人很聪明,发明出藤条,打到身上对皮肤的刺激很大,但不伤筋骨。”在快速促成孩子懂事和成长方面,萧百佑觉得藤条具有“十分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这本书,萧百佑原本起的名字,叫《打进北大》。 “狼爸”在全国各地做奢侈品生意,家境早已中产。他并没有细读过有关“虎妈”的任何报道。在被本刊记者问到“狼爸”与“虎妈”的差别时,萧百佑错误地以为“虎妈”只是用严苛的方式教育别人的孩子,而他教的孩子则是自己的。 “她用她的方法成功了,还有更多的家长用他们的方法也成功了,包括我。每家都有不同的成功喜悦,但共性的东西肯定有,当然这个共性在别人看来,可能完全是糟粕。” 蔡美儿祖籍福建,所著《虎妈战歌》一书曾在美国引发大面积质疑,哪怕她并未对孩子动手,只是逼自己7岁的女儿连续数小时练琴,其间不允许吃饭喝水上厕所,直至深夜。 萧百佑坚定地认为,只有中国传统教育才是最正统、最优秀的教育方式。这或许也是他与“虎妈”的共识之一。当自己的教育理念被一帮朋友群起攻之时,他大声反驳道:“中国几千年的礼不可丢,父亲就要有做父亲的威信,孩子不对,就要打,打,他们才能记住。” 电影导演高希希应邀为《所以,北大兄妹》作序:“三郎(萧百佑)的家庭教育,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教育的典范,也是正在消失的中国传统家教的一种回归。” 对自己出书,萧百佑曾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至少要让家长在自己领导的小孩面前做回长辈吧。“现在对领导的孩子都已经阿谀奉承到孙子辈了,人家的孙子对你不礼貌,你都不敢说,就为了体面,我觉得这害了下一代。” 过去十余年中,萧百佑无数次从家中的仿古花瓶里取出藤条,来到客厅,然后“圣斗士”变身,杀气腾腾地立于儿女面前。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孩子犯了错误,必然要打。 他的打法流派被自己总结成七条:一、初中以后少打,因为性格已经定型,但在幼儿、小学时期,定要严厉管教;二、只用藤条或鸡毛掸,伤皮肉不伤筋骨;三、只打手和小腿,身体其他部位不打;四、打前先训话,讲明错误之处再打;五、一个孩子犯错,其他孩子必须站在一旁听从教诲,看着兄弟姐妹挨打;六、打之前告诉孩子这次要打几下,让孩子自己数,不多打不少打,数错一下罚十下;七、孩子必须主动伸手挨打,不能缩手躲避,不能喊疼,缩手一下多打一下,喊疼打得更重。 孩子们当然有过反抗,何况联起手来就可四对一,不过人数上的优势从未影响结果。萧尧曾据理力争说,现代社会要讲求民主。父亲不屑地回应:“你是民,我是主,这就是民主。” 萧百佑曾是广东省直属机关最年轻的副科长,但他不相信老师、校长和局长在奖金刺激下的“素质教育”。“很多人说我的家庭像一个封建传统思想下的家庭,就是封建又怎么了?” 他在题为《假如药家鑫、马家爵是我的孩子》的博客文章里分析:“马家爵为何成魔?父母疏于管教!不打、不骂、不理……药家鑫为何成魔?父母视其为宝贝,掌上明珠!真是捧到手上怕受风,含到嘴里怕雨淋……假如小马、小药是我的孩子,我会以巴掌告诉他们:生命比起任何东西来都是最重要的!无论是什么,哪怕是尊严,也远远比不上生命!” 萧百佑的朋友,文化圈名人江小鱼说,在应试教育日趋破产,素质教育漏洞百出的时代,“肖兄绝尘独立,昂视群雄……以反素质反应试教育反潮流的另类教育英雄的姿态,彰显了国产教育模式多元化的可能性。” 任何课外活动都被禁止 国产教育模式在萧家,就是孩子不允许自由看电视和上网,不允许随便开冰箱喝可乐,家在广州时,孩子的房间也不允许开空调。从刚会说话开始,几个孩子的必修课就是《声律启蒙》、《三字经》、《琵琶行》。 萧尧是男孩子,萧百佑便鼓励其多看历史书籍,对于他不感兴趣的《红楼梦》,“只要求通读几遍即可,不多作背诵与理解的要求”。 萧百佑不停向几个孩子灌输,考不上北大就是失败。哥哥姐姐同时被北大录取,二女儿萧箫自然有了要延续这一传统的额外压力。“所以我给你一个条件,”萧百佑在考前对她说,“考不上爸爸不批评你,但是你必须重考。” 孩子们上学后,与同学的交往一直被严格限行。为杜绝被同龄的孩子带坏,萧家子弟若想去同学家串门,必先提交一份格式完整的申请书,列明去哪位同学家,这位同学在班级担任的职务,学习成绩如何;同行的同学有哪几个,都在班上担任什么职务,学习成绩如何;大概要呆多久,何时可以回来;同学家长的姓名和电话。最后,申请书还必须由班主任签字。孩子们当然不好意思为了找个同学还去见老师,申请书大都断于签字环节。 孩子在上大学之前不需要朋友。这是萧百佑众多不近人情的坚持之一。因各种原因,萧家搬迁过五次,每次转学、搬家后,萧尧与之前的同学便完全失去联络,他的小学同学如今一个也联系不上。在萧百佑看来,以前的同学既然已经不“同学”了,又有何可交流。从小到大,萧尧只在学校参加过两次春游,对如此严格的社交控制,萧百佑得意洋洋,因为这“为孩子们在同学圈中圈起了一个最纯洁、最安全的环境”。 任何课外活动在萧家都被禁止。小学时代的萧尧曾沉迷于植物研究,家里的阳台上摆满了他种植的各类花草。但在一次幅度不大的考试成绩下降后,萧百佑命令儿子把全部植物扔进垃圾桶。为此,萧尧不顾必然被打的命运,与父亲发生了少有的争执。萧百佑拿着藤条对儿子喝道:“我本来不想管你,但是你太不争气,有兴趣可以,考上大学再来给我谈兴趣!” 打完儿子,萧百佑又布置了十遍《滕王阁序》的抄写。回忆这段往事,萧尧称,自己对植物的兴趣,如今也只限于帮妈妈种些葱姜蒜了。 “素质教育是重要的,但是在中国高考普遍的应试教育大环境下,又怎么能保证素质教育和谐地发展呢?”萧百佑说。 萧家四兄妹一直不被允许参加校内的比赛活动,被同学誉为“三分王子”的萧尧也不能随心所欲去打篮球。父亲对他说:“古有文官与武官,你若选择做文官,便不许做武官。” 在孩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萧百佑也不给一分零花钱,因为有了零花钱便会有新鲜好玩的东西,对学习也就越发没有兴趣。“荒废了学业,父母反而埋怨是教育制度之过,试问这教育制度又何罪之有?” 因为父亲的“暴政”,萧尧曾经想过离家出走,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没有钱,没有朋友,他想,能走去哪? 萧百佑把自己塞进一条背带裤,或者一件唐装,短发直立。即便笑容可掬地面对记者,也不免让人遐想其手执藤条怒发冲冠的模样。他的妻子虽然对丈夫这套教育方式不完全赞同,但看见孩子的学业进步,也就无条件支持了。 她会在孩子被打出伤痕之后,行使母亲的柔情,为他们上药。外涂的万花油,4个孩子有时候轮着用,有时候一起用。 萧百佑对孩子的惩罚没有上限,因为“错误没有上限一说”。有一次他打完小女儿萧冰,萧冰的姑妈边哭边给侄女洗澡。因为要练琴,萧冰只能被打腿,上面全是血印。“姑妈你别数了,”萧冰冷静地说,“28下。” “这证明我在打她的时候,她头脑是清晰的,知道自己是错的,应该受罚。”萧百佑对女儿的表现充分认可。 “虎妈”已经让西方人开始考虑借鉴中国式方法教育子女,美国《时代周刊》在对她的封面报道中写道:“我们可以继续在她书中的一些恼人细节上纠缠不清(比如她是不是真的威胁说要烧掉女儿的填充玩具),也可以利用她的总体观点作为鞭策自己的动力……勤劳、坚毅、不容借口,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这都是成功秘诀。” 但“狼爸”萧百佑更想效法的还是自己的双亲。他的爸爸是国民党时期的宪兵队长,在家中极具权威。母亲则每天两顿以上,不说道理地打自己的儿子。“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是这样,物质一穷二白,精神则完全疯狂,母亲对我有暴打的成分,她又不认字,但却把我教正了。”萧百佑说,“她打我和我现在打孩子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对孩子的爱。” 萧百佑与他的四个孩子 南都周刊x萧百佑 内地教育是个很好的体系 南都周刊:孩子要严格教育,但有没有打以外的好方法? 萧百佑:在中国没有。人首先是动物性,其次才是人性,小孩是不具备完整的人性的,所以我们要用动物条件反射的方式来教育他,加强他们的记忆,打是最好的方式。我见到很多3岁左右的小孩,就为了让他吃一口饭,还不是一碗,他的父母或者保姆绕着桌子追三圈,这太恐怖了。我的4个孩子只打了一次,他们就好好吃饭了,就这么简单。如果我来管中国足球,两年,绝对拿亚洲冠军。 南都周刊:现在的年轻家长常常矛盾,一方面赞同快乐教育,一方面又担心孩子成绩落后。 萧百佑:邯郸学步,改革开放很多人想学西方,回过头来忘了我们传统的方法。我们说与时俱进,其实用时间去积累,也是一种与时俱进。80年代出了一大批人才,北岛啊,舒婷啊,但20年来中国没再出现大家,就出来一个韩寒。说老实话,韩寒所有东西加起来还不如北岛一句诗。 南都周刊:你把孩子“打进北大”的做法,在中国是否具有普适性,值得效法? 萧百佑:如果平常和孩子很少聊天,小孩对你就只有畏没有敬,你打他,他肯定逆反。如果爸爸妈妈天天吵架,自己身不正,你打他,他就觉得你像欺负妈妈一样欺负我。夫妻之间的爱、父母对长辈的孝顺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团结,这些对小孩很重要。他为什么要听你的,为什么你打他他都认同,有一条,他服。良好的家庭氛围,我觉得是可以采用极端教育方法的前提。 南都周刊:考进北大固然可喜,但你是否觉得孩子没有了童年? 萧百佑:我在国外,看外国的小孩,那是真快乐,真童年,中国100年后都没这种童年,因为中国竞争太激烈了。美国才多少人,而且美国的人才向全世界输送,竞争就更少。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随随便便打一个工,他快乐。外国小学为什么松,因为人家没必要紧。如果我在国外养我的孩子我绝对不打,绝对放松,因为那个社会值得放松,可以放松。 南都周刊:但还是有很多家长不打孩子,也培养成才了。 萧百佑:没问题,如果他的家庭是书香门第,他爸爸是钱钟书那有什么问题。要么他爸爸是个省委书记,那也没问题。家庭背景又好,学习又争气的孩子凤毛麟角,现在最多的是“李刚的儿子”。 南都周刊:你的孩子都有香港身份,却并没有送去香港读书。 萧百佑:我不赞同这样。香港有香港的教育模式,我认为中国人的孩子还是在中国内地接受教育好。我更反对的是把小孩送出国外,尤其小学初中就送出去,孩子最需要的东西我觉得还是家庭。现在出国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也不排除其中会有很成功的,但我认为起码父母不快乐,见不到孩子,孩子再优秀也没用。 南都周刊:出去的孩子也是因为对内地教育不信任。 萧百佑:内地的教育还是有一个很好的体系,只不过这几年大家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打烂了一些好传统。以前像奥数这样的国际大赛,中国学生都是顶呱呱的,但现在很多人怀疑中国学生的创造性,我认为这是中西方国情的差异。我们的父辈都没有创造性,你根本不可能要求我们的孩子有创造性。这种体制下,创新本身就是不被鼓励的,中国最鼓励的是中庸,这个社会的价值观是这样,所以我觉得首先是守好规矩。倒不是我倒退保守,你在中国做科学研究,首先要得到政体的认可,才能走到民用阶段,否则都是白研究,创新都是傻瓜。乔布斯和比尔·盖茨那种创新,只能在西方那种社会环境下才能诞生。 南都周刊:那我们要教孩子什么? 萧百佑:突破,鼓励他比前人有所突破。这方面中国的教育反而有优势,打基础很扎实。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你说教育不好,不可能。 南都周刊:一般人认为这种教育无非是擅长应试。 萧百佑:那没办法,13亿人,除了考试外没有更加公平的方式。就是美国教育部长来中国,5年后他都会说还是应试好。 南都周刊:当孩子与你意见相左时,他一定要接受你的想法么? 萧百佑:只要他没考上大学,他都没有资格说他对。 南都周刊:你觉得孩子考上北大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萧百佑:在读书这个阶段,北大就是成功,但这还不是人生的成功。我给老大萧尧的目标定位是超过季羡林,差不多跟吴宓一个水平。我大胆地跟儿子谈这个,实现与否未可知,但必须要有这个目标。而且我觉得只要没有太多的干扰,他超过季羡林绝对没问题,起码他不会找一个偷东西的保姆(笑)。 南都周刊:你的孩子以后也会像你一样打他们的孩子么? 萧百佑:我建议是这样。3个女儿打不打我不知道,因为女儿不能做主,要看她们先生。儿子应该会打,因为我觉得他有男子汉的气质,他说愿意把小孩交给我教,那证明他认同打,所以我估计他也会打。但是我希望他比我打得更加科学,比如在工具上啊,打的部位上啊,虽然我打得已经很科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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