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观选团访台记
·张洁平 来源:《亚洲周刊》2010年第48期
·中国大陆媒体观选团近距离观察五都选举,与中国现实对照,释放又悲凉又热切的想像空间,要理解台湾的社会运动与公民社会;而接待方也想寻找台湾力量参与中国民间社会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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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叁日晚,台北市公公园,市长候选人郝龙斌的区政说明会。距离台湾五都选举投票日还有叁天,在台北市,郝龙斌与苏贞昌的造势集结也进入最后关头,挤进公园来听的数百人,挥舞着蓝旗,个个都已经是郝阵营的忠实拥趸。
角落里的一行人,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候选人与台下互动。他们没有举造势旗,没有戴造势帽,到情势激动处,笑一笑,不鼓掌,也不吶喊。看似平静异常,只是事后一说,心里都是翻江倒海。
沈亚川是挤到最前排,仔仔细细看清了郝龙斌的一个。这个叁十多岁的男人相当认真地说:「第一次离这种位阶的领导人这么近,让我想去摸一下他的脸。」
在同行女生的笑声中,长平对他的说法表示了理解:「我能理解他,这是民主飢渴症。一个人饿得太慌了,到这里才看到,塬来还能这样。」
这一小队人马,正属于台湾选战硝烟里一道不露声色的风景线:大陆观选团。
在造势现场的南都传媒研究院首席研究员长平、《南都週刊》主笔沈亚川、《时代週报》评论部主编彭晓蕓、《南方农村报》评论编辑何满,受台湾记者协会邀请,四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台湾。没想到刚到台北,就在这里碰到各路在大陆的师长好友:学者秦晖正在台湾访学,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任剑涛、中山大学教授郭巍青都在台湾访问,还有不少散居各处的媒体人、知识分子、观察者。
除了各自的专业工作,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大家的,还是两个字:「选举」。
「当然是选举」,长平说:「近距离的观察是一种体验,从新闻上看到,和现场是不一样的。就像听磁带和听现场音乐会的差别。」
在苏贞昌的造势晚会现场,长平时不时被苏的笑话逗得哈哈直乐。这是他在台湾看到的第一场「政治集会」,问感受,他不免自嘲:「我们的感受,肯定止不住地就会拿中国大陆做参照系,止不住地会去想我们自己。比如我们都说温总理亲民,可是你看看苏贞昌,就这样站在台上,像个邻家阿伯一样。」
最初几天,沈亚川更是患上了「民主飢渴症」。他说喜欢台北这城市的素朴,喜欢刚入境时,中华民国护照窗口那一声亲切的招唿「沈先生」;更要命的是在这里,许多想像都变成可能:「这和我到香港、到美国、到欧洲,感觉都不一样。第一次到台湾,是一个华人世界的不同情境的比较,你走在大街上,看它没有北京、上海那么堵车,我都会很开心,不管有没有充分的逻辑关係,我都会一厢情愿地下一个很急切的判断,哦,如果大陆社会像台湾那样,赋予这种民主制度后,它会被激发出什么样的活力啊。」他边讲,眼神都发亮了:「这么一个小岛,它转型以后焕发出的活力和给人的亲近感都让人爱怜,想一想,那么一大片国土,如果政治转型,制度上了轨道,它该焕发出多大的活力啊。真的情不自禁会想。同样语言、同样文化的情境,台湾让这种画面变得可以想像了。心里又悲凉又热切。」
许多大陆学者都看过美国的选举,但在台湾,毕竟是更切身的感受。就像长平所说,这讲国语的场面,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中国。
「作为我们,深陷于中国问题之中,它会带你去想像。」长平说:「乐观地想,中国未来走到这一天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对那一天,应该具备想像力。这种想像力不只是浪漫的东西,也应该想到一些事实,因为中国更大,面临的问题更多,族群问题、民族问题、贫富差距……比如中国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场景,一个市长走下台,恐怕他可能真的会挨打,因为冤情太多,还没有释放掉。民主之后怎么办,这是忍不住要去想,也应该要去想的问题。」
而这个时候,台湾走过的路如此宝贵,前来观选的团员们都觉得,这是他们以前不真正了解的地方,甚至还不如熟悉英美政治那么熟悉台湾。
两岸彼此屏蔽不了解
长平说:「大陆媒体和学者常冒充我们在关心台湾问题。政府有时也真的在关心,也想找到关心点。但实际上,两岸彼此都屏蔽得很厉害。从大陆这边,比如提到民进党,人们就知道台独,虽然也是真的,但是简单化了;比如提到吕秀莲,就觉得她泼辣,但我们对民进党之前做的社会运动一点都不了解,甚至对台湾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也不了解。」
台湾记协主席杨伟中承认,其实在台湾,除了关注怎么在中国大陆赚钱的台商,也真的很少很少人,关心大陆的民间社会。
在认识这群忧国忧民的,到台湾不去日月潭、阿里山,要看选举、看「二二八纪念馆」的大陆媒体人之前,他也并没意识到,塬来有那么多人,其实对中华民国在台湾还怀有期待。杨伟中在台湾做学运、工运多年,近几年跨入媒体,开始关注两岸问题,「这几年在大陆跑,才知道许多人对台湾有期待,期望台湾民主走好,对大陆是一个好的样板。很多人对四九年前的中华民国有种莫名的怀旧好感。这样的人,超乎我想像的多」。
台湾不知如何总结自己
台湾对中国大陆可能的影响力,和他在台湾本土听到看到的是那么不同。「我碰到的每个人,几乎都对台湾转型的一切充满热切的问题。好多学者到台湾来,让我介绍台湾转型的专着给他们,我才发现零散的很多,完整清晰的作品真的很少。台湾人其实不太知道总结自己,不太会跟大家解释,让别人知道我们走过什么路,哪些弯路,哪些是可以学习和避免的。我们只泛泛地讲软实力,有种身在此山中,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感觉。」
今年四月他任记协主席,着手推动这个已计划了很久的案子:邀请大陆媒体人来台湾观察民间社会。于是,台湾记协邀请,陆委会中华发展基金会提供一笔经费支持,发放入台证,对岸的媒体人申请,过海关,终于在五都选举之前,顺利落地台北桃园机场。
他们参观本地传媒:中时集团、公共电视、华视、苹果壹电视,小插曲是,支持台独的《自由时报》拒绝了大陆友人的来访;与研究社会住宅、塬住民的NGO交流;与台湾本地的传播学者,与意见领袖林浊水、许信良、洪其昌交流;在紫藤庐,这个自由主义议论场域、这个党外时期被誉为「反对运动记忆里最美丽堡垒」的茶馆里,他们与台湾本地媒体人公开座谈,主题是:「中国大陆的媒体改革与政治改革」。
两边都想要知道更多。
彭晓蕓特别感兴趣全能政府煺场之后的台湾:「你看这里的市长造势,市民对地方长官的不满已经宣洩完了,所以表现都很正常,不会有偏激、暴力,也没有戾气、焦虑、恐惧。双方都感到轻鬆了。否则双方都无法做更多事情。」她说:「而全能政府体制基于恐惧,会集中力量去应付各种群体,做大两个极端,一个是权力与资本结合的这个群体,一个是上访户、维权者,这让佔了最大份额的中间力量被不断挤压,他们会窒息,也会爆发。你看上海。」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台湾现在活跃的民间社会。这民间社会,体现在街边的独立小店,楼道里的一处灵感创意,公民媒体的蓬勃发展,司机先生的谈吐见地,或者电视上,专门为少数族群设置的客家台等等。
她说:「你可以看到民间社会已经煺去了对政治的狂热。这才是社会运动经歷了几十年,慢慢成熟,开始释放魅力的时候。民间社会趋于冷静,有更理性的判断力,有更包容的氛围,让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都能找到归属感和社群认同。」
沈亚川想知道台湾媒体的转型经歷,「他们先后经歷了政治转型、商业压迫、新媒体衝击。大陆可能面临类似但不一样的情况,可能叁重压力同时到来。」
长平最想观察台湾的「民间社会生态」,「老是揣着大陆的东西,那样的比较可能把问题简单化,民主与不民主,只抽那个概念来讲,对台湾人来讲,人家只当是个笑话,你老讲你也成了个笑话。还是要理解本土的、陌生的问题,这才更有可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来自大陆的客人想要理解台湾的本土化与社会运动,理解台湾的公民社会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而台湾的主人想要知道,对台湾人来讲,除了「中国机会论」与「中国威胁论」,除了把中国和台湾掩耳盗铃地隔开,或者在那里寻找一切可以挣钱的机会,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台湾力量,也参与进中国民间社会的成长,让台湾经验,帮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让两岸统一的共同愿景,成为影响大国崛起的良性力量。杨伟中把这「空想」自定义为「中国参与论」。
正如《旺报》总编辑黄清龙所说,在毒奶粉受害者赵连海会入狱的中国,谈两岸统一,至少要搞清楚,「同在一个屋檐下,我非常关心有一天你会怎么对待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