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你现在是美国国籍?

艾未未: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我都把我的护照放到博客上让人看了。最初他们说我敢说话是因为我是美国国籍,我赶紧把护照拿给他们看了。后来他们说我敢说话是因为什么宽裕,我赶快让自己破产了。然后他们又说可能是我家里有背景,我又赶紧把我父母抹杀了,他们还要怎么样?

南都周刊:发言对你来说很重要?

艾未未:是个人就能说话。表达是人之为人的一个特征,没有表达你就不是人。个人地位也是每个人应该有的地位,做人最高的地位。只是大多数人都放弃了这种权利。

南都周刊:大家觉得,至少知识分子可以多说话。

艾未未:他们只是知道怎么保存自己,躲在一些机构、学院和协会里面的蛀虫,知识从来没有为社会提供过有效的作用,他们叫什么知识分子?除了抄袭以外就是张冠李戴,他们是所有的腐败和社会无能的一部分。

南都周刊:你需要为谋生考虑吗?

艾未未:很多人以为他们是中产阶级,或是上流阶级,其实仍然生活在精神的贫民窟当中,他们才是真正需要谋生的人。而我无论处在什么状态下,注重的是精神上的谋生。

南都周刊:你最近关注文怀沙么?

艾未未:我觉得很好笑,中国有这么多跟人的生命有关的假,跟科学有关的假,大家都回避不谈,却找了这么个人,讨论这么热闹。中国的学术作假有多厉害,教育成天毒害孩子,三聚氰胺几十万孩子受损。卫生部教育部有人讨论过吗?有人敢大张旗鼓地每天放在头条上吗?讨论文怀沙和追究圆明园兽首是同一性质。

南都周刊:追讨兽首有什么问题?

艾未未:中国历来毁掉了多少文物,就说文革,砸掉了比那个兽头要贵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一亿倍的文物,有谁追究过?有谁做过统计?那是无可估量的价值,没有人追究,却盯着圆明园爱新觉罗家族的东西,几个意大利人设计的兽头。第一它不是中国文化的东西,跟我们传统没关系的,我们历来不做这种写实主义的创作。中国人搞不清楚的,没有人问这个。那些律师懂吗?100个律师为了一个烂兽头,我一天能给你做出100个来。太好笑了。

南都周刊:你都在博客里写了,很尖刻。

艾未未:博客对我来说蛮有意思的,因为可以说点真话。有时觉得太好笑了就写两句。过去信息闭塞,现在因为博客、网络,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网络对中国的作用这么大,这是奇迹。如果有一百件躲猫猫这样的网络事件,中国人就自我教育成功了。

南都周刊:你想改变他人吗?

艾未未:在我的范围内,在我目光所及之处。他们不要来影响我就行了。

南都周刊:很多人都被你骂了,比如余秋雨、张艺谋。请举几个你佩服的人。

艾未未:鲁迅,王朔,韩寒。

南都周刊:你怎么评价韩寒?

艾未未:我经常看韩寒的博客文章,几乎每一篇都看。我觉得韩寒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是中国几十年来最优秀一类人的代表。勇敢、清晰、行动,加上幽默,谁也别跟他玩虚的。韩寒这一代人或者他所代表的这些人是旧时代的掘墓人。

南都周刊:评价这么高?

艾未未:是中国太缺少这样的人了。其实在国外每个公民都应该是这样的人,韩寒只是一个在他的位置上承担了责任的人,而大多数人都是放弃者,注定要被淘汰掉的。只要是年轻人,通过自我努力,不是去谄媚,不去谋求一些不该谋求的利益,不做价值上的简单交换,已经很了不起。

南都周刊:你对80后很看好?

艾未未:80后是中国第一代可以被称为人的。他们有自己的价值取向,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有自己的判断基础。

南都周刊:除了博客你还关心什么问题?

艾未未:这个社会应该相对公平一些。你最重要的财富就是你有正常的途径表达自己,有公平的环境来追求幸福。现在个人的社会权利、个人的责任,都乱七八糟的。比如今年春节后,有一千万民工回不到城里,因为工作没有了。

南都周刊:怎么看中国当代艺术?

艾未未:我不了解,也没兴趣。我从来不属于这个圈子,在国内我没做过一个画展,我的展览都在国外做。

南都周刊:市场这么火爆你也不关心?

艾未未:市场都一样,大家有闲钱就开始炒这炒那,没钱首先撤的就是艺术。没什么太大的规律。我做东西也不是为了卖的。

南都周刊:这个时代的文化艺术还有救吗?有人说被商业和功利主义毁了。

艾未未:文化艺术是人的行为,人若是被毁了,其他也是必然。

南都周刊:吴冠中画展刚刚开幕,他在前言里说艺术界有太多束缚艺术的东西。

艾未未:他敢说话,可惜没人听。

南都周刊:那你的话呢?

艾未未:我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但还是得说。我要不说这话,倒霉的是全部的人。说真话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你的选择。

南都周刊:为什么你在国外的影响比在国内大?已经连续三年被英国《艺术评论》评为当代艺术最具影响力一百大人物。

艾未未: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伟大的中国人,这是误会。他们觉得我的每一公斤和每一两都是有价值的。我也不觉得他们的评价有什么意义。你总得活着,活在所有人的错觉中吧。100人名单算什么,整个西方世界都在坍塌,整个旧的体制都在崩溃。我还会在乎他们给我的某种荣誉吗?这个世界一切都会坍塌,唯有人会站起来。

南都周刊:在这个时代保持完全的独立有多难?

艾未未:独立是生命的完整性的问题,完全的独立在任何的时代都是不可能的,那意味着失去现实的含义。同样可以说,生命不可能是完整的,它必然是他者的一部分。

南都周刊:你很愿意对媒体说话。

艾未未:我愿意任何类型的交流,不只对媒体说话。我觉得媒体够烂的了,但我要面对这个烂的世界。我生活在这里,我自己是烂的一部分,我只是在挣扎。

南都周刊:你是艺术家,可关心的都不是艺术的事情,这算不务正业吗?

艾未未:我做艺术家就是因为想要不务正业,在我看来,艺术不是业,更无正可谈。如果我是,我的目光所及都会是,若不是,我就是再务也没戏。

南都周刊:其实你还是乐观的。

艾未未:必须乐观,生命只有一次,任何其他力量只是想消减你生命的意义。你是在维护这个生命的意义,这个生命的尊严跟他人的尊严是连在一起的。你怎么能不乐观呢,除非你对人类彻底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