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引  子》里写道:

亲爱的朋友,你到过三峡吗?当你从焦(作)柳(州)(铁路)线鸦鹊岭车站往西,驱车过白河桥西河桥,走白土山翻李家坡,踏乌龟山爬葫芦包,跨后河群桥和临江溪特大桥,越下牢溪踩大石门,绕红岩峰揽仙人桥,经三峡第一桥——干沟子桥,穿天柱山隧道之后登上坛子岭,为世界上最雄伟的水电工程气势所折服的时候,可知道当年为凿通这条高峡出平湖的梦想之路,多少万民工知青黑七类子弟的汗水曾在这里挥洒?正是他们默默奉献垒起的基石,才铸就了今天的辉煌伟大。当你为西陵峡秀丽的自然风光所陶醉的时候,可知道这里曾经有多少青春迸溅的热血,育红了烂漫的山花?

遵照毛泽东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对兴建万里长江第一坝的批示,在当时边境形势严峻,不可能抽调更多的解放军部队参加施工,而工程技术队伍力量极其单薄的情况下,以张体学为总指挥长的湖北三线建设指挥部毅然决定,抽调全省各地二十多万农民采取人海战术,用落后简陋的工具,开凿崇山峻岭,从鸦官铁路一直到宜莲公路,硬是劈开了一条通往三峡工程的血路。

按照规定,每个生产队必须出男劳动力三至五人,三到四个月换一次班。凡是上三线的人员,国家每天补助七毛钱,队里工分照记。根正苗红的男子,多数只对参军入党提干招工结婚生子感兴趣,不怎么愿意出远门,结果相当一部分名额,就落在那些知青、被遣送农村的黑七类及其子弟身上了。

………………

                      
鄢按:对于这一段历史,我略有所知。作者写的江汉县江汉民兵师,就是我们沔阳县的事,小说中很多连队的名字就是本县公社的地名。我们沙岭四队有个姓梁的富农子弟就是在工地上自杀的。对此我记忆犹新。

我没有上过三三O工地,但对故事里的各色人物,我很熟悉。他们是我的乡亲。当然,故事里除了江汉平原水乡神韵,还有夷陵峡江风情,国民党抗战老兵、新四军战士的故事,是我不熟悉的。

小说里的风物,如农民们戴的御寒的“狗钻洞”(作者说如放下来如三K党的帽子,卷起来如店小二,很形象),如说县里干部吸新华(牌香烟,二毛五一盒),公社干部吸鸡巴(大公鸡牌每盒一毛六),队里干部吸红花(牌,九分一盒),孤老百姓吹喇叭(自卷烟草),还有民工们意淫高音喇叭里的女播音员,等等,把我带回了从前的世界。

经作者授权,我选载部分章节。下面是最后一节。民工一起对长江里撒尿,完全是写实,如果你说有什么寓意也未尝不可。

五十九
三条拖轮各自推着一只驳船,组成一支颇具规模的船队,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黄鳝洞码头。船队穿云破雾,推波助澜,流过“无峰非峭壁,有水尽飞泉”的灯影峡,明月峡,扇子峡,黄猫峡,流过被称为忠勇的大拐弯的三峡第一湾,流过“东方的斯大林格勒”石牌要塞,再经平善坝,从南津关下的西陵峡口流了出来。

峡口明珠宜昌,春和景明。西陵峡山缝里撤退出来的修路大军,从九码头西边的一条趸船上走了下来。

他们除了无一例外地挑着简单的行李之外,绝大多数都拄着一根拐杖。拐杖取材于三峡的树根,依据根部的形状,量材雕刻成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头像:有龙头、虎头、狗头、猫头、老鹰头、鬼怪头,真是应有尽有。有的还用黑墨水点着眼睛,也有的将红色广告颜料涂抹在鬼怪的口腔,令其张开血盆大口。

“到了宜昌了!”民工们纷纷拉下狗钻洞,用贪婪的眼光瞄着岸上,发出欣喜的欢叫,他们不敢有什么入住宾馆饭店,逛商场下馆子的奢望,他们只是想借机看看街景。今天艳阳高照,正好可以见识一下这个宜昌,到底是个啥子模样。

“一个个走好,不许瞎跑!”执勤民兵吆喝的声音,粉碎了民工们的梦想。

因为大家都要散伙,执勤民兵对民工们携带东西的检查比较宽松,虽然带箱子的一律没收这个政策没有更改,其他什么扁担拐杖,他们视而无睹,假装没有看见。马上也要回家乡的执勤民兵们,已经顾不上管这么多了。

九码头和大公桥之间的江滩,由低而高的斜坡上,用石灰水画了一个U字形状的大半圈,U字的缺口面对宽阔的长江。U字最高处的后面是沿江大道。执勤民兵从东、北、西三个方向站在U字形状外围,不许民工们走出圈子。

“大家就地休息。”师后勤组长罗砚文拿着喇叭在命令大家。毕竟是从部队出来的,他还把大家提高到正规军的待遇:“各营连整理好自己的队伍,原地待命!”

待什么命呢?民工们在U字形圈子作短暂停留之后,便会被送上开往沙市的轮船,运回江汉老家。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面播送国际新闻。阿尔巴利亚劳动党第一书记恩维尔·霍查……”宜昌毕竟是个中等城市,街头高音喇叭到处可见,市民们随时都可以听到国家最权威的声音。

民工孙朝阳们连忙竖起耳朵倾听,这个遥远的山鹰之国哪怕发生一点点屁打不过来的小事,也会牵扯着听众孙朝阳们的心。

在这个闭关锁国的年代,国内新闻除了报道阶级斗争的伟大胜利之外,便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让人感到枯燥无味。国际新闻多多少少可以让人们知道一些外部世界的情形。霍查、谢胡、阿拉法特、金日成、西哈努克,以及新近的尼克松、基辛格们,还有什么巴勒斯坦、法塔赫、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等这些扯不请道不明的名称,占据了听众孙朝阳们的大部分耳膜。

一辆解放牌卡车,由西向东,很懂交通规则似地,停在沿江大道的边边上。十几箩筐馒头,几大桶开水,从车上抬了下来。抬进了U字圈内。民工们按人头每人四个馒头,开水敞开供应。

“热烈欢送,三峡战士,光荣返乡!”宣传队在队长肖文玉的带领下,呼着整齐的口号,走到了U字的最高处。他们要在这里为民工们作最后一场演出。

宣传队的锣鼓,惹得沿江大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等到他们接近U字圈子时,才发现眼前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宜昌人见过大世面,什么演出没有见过?江汉的土宣传队,他们才懒得看呢。U字圈内的民工,足以让市民们大开眼界。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哟!?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其貌不扬不说,被子行李破破烂烂像逃荒似的,真是影响市容,有碍观瞻。民工们一点也不自爱,仍然是我行我素。头发好久没有理过的赵守法和三娃子,眼睛凹陷,像一大一小的两只猴子。大猴子赵守法正把手伸进小猴子三娃子的后背,似乎在捞痒痒,似乎在抓虱子。他们的旁边还有一只老猴子:丁远鹏正蜷缩在地上,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江。还有一位叫做孙朝阳的民工更不雅相,在弯腰打开水时候,补有五十七个补丁的裤子屁股,肆无忌惮地向外撅着,和街头的叫花子硬是没有两样。

市民们的表情,刚开始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目光很是惊讶,继而转为怜惜,同情。有几位大嫂还用衣角擦了几下眼泪:“好遭孽……”

“看什么,都是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大猩猩漏撮瓢把一个馒头吞噬到喉管,猛喝一大碗水之后,随即圆睁怪眼,破锣嗓子对着围观的市民们敲打了几下。

U字外面的马路边上,安放一张桌子,师政工组长武金龙伏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在写些什么。

武金龙写完一张纸,便念一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则走过去,接过纸片,很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再小心翼翼把纸片折叠好,揣在怀里,而后欢天喜地走了回来。

“章小瑞!”武金龙的语气和神态,颇像《木兰诗》里的那位坐明堂的天子,在颁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到!”没待武金龙喊声落地,现代花木兰章小瑞急忙答应着,跑了过去。
肖文玉笑着看了看章小瑞,又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大声吩咐队员们:“时间到了,准备开场。”

一个长相清纯文静的女孩子,从宣传队中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报幕。
“这个姑娘是谁呀?好水灵的。”大猩猩队伍里,不知道是谁在赞叹。师部宣传队里的几位名角,民工们大都晓得。经常报幕的章小瑞虽然长得很漂亮,却不具备这位女孩子的高雅气质。

“江汉民兵师,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欢送返乡战友慰问演出,现在开始。”气质高雅的女孩子走到前面,开始报幕。她纯正流畅而又甜美的普通话,一开口就惊倒了民工观众,话还没有落音,U字圈内的呼喊声响成一片:“王仙宁!”

“王仙宁!”民工们异口同声,有的还发出了尖叫。
王仙宁的声音,胜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的金牌播音员。平日在工地高音喇叭里听得耳熟能详,却是神龙首尾不现,一直没有见到真身。今天竟然出现在了告别演出的舞台上!民工们不由得使劲鼓起掌来!

“王仙宁!好好好!”王仙宁的拥趸们掌鼓得很有节奏,粗犷的掌声压过沿江大道上的汽车喇叭,震动着长江:“王仙宁,妙妙妙!”

王仙宁平日只是在广播室里播音,一个人感到十分孤独,万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热心的听众在抬爱自己。她激动得一个劲地直抹着泪水,直到领舞的徐艳明在台口亮相,肖文玉在台后面小声提醒,她才走下台来。脚跟还没有站稳,便听到了武金龙的点名:“王仙宁!”
王仙宁呆了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仙宁,快过来!”武金龙呼喊第二遍的时候,她才移动脚步,眼泪像潮水样涌了出来。
江汉师撤离三线工地,意味着就地解散。干部们可以各回各的领导岗位,可是师部里的一些工作人员,包括人员众多的宣传队员,都是临时农村抽上来的,也有好些知识青年。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农村户口,就地解散也意味着树倒猢狲散,他们都要回原来的生产队去烤黄日头种田。

男子汉们听到解散的消息,虽然难受倒也可以坚持得住,可女孩子们就受不了了,这么两天,特别是夜晚,女寝室里哭声一片。
王仙宁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平常她是爱哭,在年三十那天,播完音之后的痛哭,是想家,想念爸爸妈妈,这么两天的哭是因为水田里的那种小小的动物。

王仙宁不怕种田烤黄日头,眼下回去又是插秧的季节,她最怕的是蚂蟥。最怕蚂蟥游到她的腿上大肆猖獗。

虽然听说上面有政策,师部里的工作人员可以在城里安排单位,但她却不敢抱这个奢望。别人的成分都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只有自己的出身成分不好,似乎一辈子都是种田的命。

武金龙手里的那些纸片,其实是一迭介绍信。
周闻名师长怜惜部下随同自己来三峡征战一场,不忍心让他们再回农村烤黄日头,得让他们有个好的归宿。于是同后方交涉,江汉县革命委员会形成决议,对属于师部编制的工作人员,一律予以优先安排工作。农村户口也可以转为“商品粮”。武金龙的介绍信,无异可以决定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运。

至于那些跟随自己征战的万余名民工,除了让他们回乡种田之外,周闻名当然不会再作什么考虑。
周师长还专门召开了师部会议,决定安置工作由李贤木副师长牵头,武金龙具体执行。

肖文玉,安排到了县直机关;章小瑞,要去百货公司。其他队员有的到纺织品公司;副食品公司;石油公司;五交化公司。商业局八大公司都有人去报到。还有两个分到县花鼓剧团。几个武汉的知青,由于武汉钢铁公司的招工人员已经进驻江汉县招待所,于是通知他们直接到那里去领招工表。
王仙宁是上海的知青年,可不能让人家在江汉受了委屈。周闻名特意把她安排到粮食局上班。王仙宁捧着介绍信心潮难平,上海的同学们在遥远的边疆受苦,回城的信息遥遥无期,自己竟然能够到最热门的粮食部门工作,自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宣传队员们怀揣着介绍信已无后顾之忧,个个神采飞扬,载歌载舞尽情表演,他们要为革命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领舞的徐艳明面若桃花,跳得更为欢畅。她没有要武金龙的介绍信。李贤木已经为她预留了三个单位:卫生局,邮电局,知青办,任她三选一。她其实还有一处可以选择,田陋室早就在教育局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到底去哪里,她还没有考虑好呢。
李贤木坐在武金龙旁边,吊儿郎当地架起二郎腿。终于要离开这个该死的三峡了。他还是回到知识青年办公室去就职,这个位置权利大着呢。
大权在握的李贤木一会儿看看长江,一会儿看看跳舞的徐艳明,似乎又来了什么灵感,吟诵什么江山美人。

得到分配的师部工作人员欢天喜地,民工队伍中的夜壶嘴看在眼里急在心,他看到了高处的李贤木,于是向上面蹭了过去。
江滩是个斜坡,坡度有点儿陡。李贤木高高在上正在抖腿。走不上去的夜壶嘴不敢随便乱叫,只得狗爬一样,爬到了U字的边边,只要还爬两三下,就可以爬到李贤木的脚下。
“走开,不许走出圈子!”执勤民兵厉声呵斥着夜壶嘴。
夜壶嘴抬起头翻开夜壶嘴巴叫得可怜巴巴:“李师长……”
“啊,小叶,快上来。”李贤木见脚下的救命恩人狼狈像,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李师长,我咋个安排……”眼下是决定自己前途的关键时刻,夜壶嘴厚着脸皮,向李贤木乞求着。
“老武,给他开一张介绍信。”反正指标还有多的,李贤木打算卖夜壶嘴一个人情。
按照规定,只有师部人员才可以解决工作。武金龙犹豫着,不好下笔。
“怎么这么拖拖拉拉?”李贤木一把夺过武金龙手里的自来水笔,奋笔疾书:

文化局革命委员会:
兹有我师政工干部叶乎哉,以贫下中农宣传队员身份到你处报到,请安排工作是荷!
末了还很为得意地用花俏的笔法,签上李贤木三个字。
李贤木在这里玩了点小花招,夜壶嘴不是师部工作人员,自然不能够把农村户口改为商品粮,他不会为夜壶嘴冒牺牲原则这个风险。写上贫下中农宣传队员这个称号,虽然是农村户口,已经变成了背袋子的,却可以为将来的转正打下基础。

夜壶嘴拿着李贤木的介绍信很是满意。在这个工农兵全面进驻上层建筑领域的年代,光凭贫下中农宣传队员这个金字招牌,就可以在那些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为所欲为了。
让李贤木没有想到的是,夜壶嘴就是凭他写的这么一张纸条,还真的在文化系统站稳了脚跟,末了还混到一个中层干部的位置。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认识一千来字的夜壶嘴竟然混进了江汉县的作家协会,当了个什么副主席。其间虽因多次嫖娼被抓贪污公款诸般劣迹被开除党籍工作籍,但同他一个土包子能够混到这般田地来比较,却也是瑕不掩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罗砚文在马路边上走来走去。民工们还得好几批才能够撤退完毕。他暂时还不能够走,还有好多善后工作要作。死亡人员倒好办,按政策一次性地给家属一两百圆就解决了问题。最难办是的那些在工地受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差不多上百位,有的伤员在宜昌、武汉、甚至上海的医院接受治疗。这些人的医疗费用怎样结算,给多少补偿,都是一些很棘手的事情。

“良相哥,你在看什么呀?”有人在问趴在U字背边边上的许良相。
“我在看宜昌的街景。”
大公桥一带,马路两旁空荡荡的,只有几间低矮的平房。让许良相颇感失望:“这个宜昌这么小,还抵不上我们那儿姚家嘴的街道,简直不如杨家场。”
民工们当初准备进峡的时候,有幸在宜昌一中到北门小河码头这么一段马路上,虽然天还没亮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好歹是溜达了一趟。可怜的民工许良相们对宜昌的印象,也许是瞎子摸象。他们终竟没有看见真实的宜昌。

这个鬼地方,连个解手的地方都没有。”许良相腆着血吸虫肚子,嘟哝着走到江边,扯开裤子撒开一泡尿。众人见状,纷纷奔至江边站成密密的一长条,各驱水龙对准江中,进行密集扫射。
“哈哈,我射的最远!”漏撮瓢扯开破锣嗓子,得意地狂笑。
长江开始涨水了,众民工的尿液随同淘尽英雄的一江春水,向东奔流不回头,溶四海,荡五洲。

完稿于2010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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