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食品店卖酱油、醋、腌菜。那时的腌菜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是装在包装袋里的,必须从腌缸里掏。如果客人嫌多,还必须给切。然后放到杆秤上。那沾着酱汁的手直接在秤杆上拨来拨去,然后用牛皮纸包。印象中她包时,从不揩一揩手。算钱,那钱上也都是腌酱。当时我不知道那钱最后要收到单位里,以为她可以直接把钱拿回来,就是工资。所以就觉得她家的钱都沾着腌酱。甚至觉得她的脸也像被腌过一样,没个清爽。

   
她的老公似乎也跟我一样感觉,看老婆的眼光总是很厌倦。老公在工厂上班,礼拜天就睡懒觉。这是世界就是没天理,勤劳者天生苦命,懒人自有人供着。睡到快中午了起来,吃了饭,就捏着二胡出去了。他喜欢拉二胡,跟一些人吹拉弹唱,活得特别有滋味。他把下班称作“八小时以外”,那时有一部样板戏叫《海港》,里面一个有资产阶级思想的青年叫韩小强说:“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遭到了批判,老工人马洪亮还差点拿杠棒揍他。《海港》在当时家喻户晓,他更是会拉里面的唱段。拉到这一段,就道白:

   
“八小时以外,就是我的自由嘛!”
   
好像故意要这么宣扬。后来我知道,在单位里,他是个典型的后进青年,并不因为文艺,那年代会文艺,甚至比会本职工作还要吃香。那些宣传队员,特别是女的,在大家眼里就跟梦里人一样,一些青工还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在厂子里兜逛,希望碰见她们,从她们面前呼啸而过,或者从后面叫上一声她们的名字,再呼啸而去。宣传队员是厂里的特殊人物,就像现在的明星。每个时代都有明星,就好像每个时代都有幻想一样。

   
可惜的是,他只是爱文艺,并不太会文艺。他的二胡拉得不够好,不够进入宣传队,但又不甘于当普通人,做工不行,东不成西不就,所以有个外号叫“老蔫”。他的技艺只能在社会上那些人面前炫耀,也有人追随。大家叫他“老黏”,就像打得好的年糕,有黏性。确实,只要他在场,气氛就不一样了。他不在,大家会去他家找他:“老黏,老黏!”

   
他老婆就应:“不在!”
   
他却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谁说我不在?在,在!我就来!”
   
他老婆的阴谋败露了。但她也不在乎,她本来口碑就不好,她这么说,要向来者表明不欢迎你。他的好朋友都被她赶光了,他说自己像鱼儿离开了水,瓜儿离开了秧,革命群众离开了共产党。但明显的她占强势,就连邻居的大人们也认为她对,她管的是吃饭,他只是玩,虽然他爱文艺,但是换不来哪怕一块馒头。那时候学政治经济学,大家就把女的叫“经济基础”,男的叫“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上层建筑”自知理亏,就埋头搞自己的。后来,人家议论说他在外面有了相好。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相好”,以为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吵架的时候多了,大凡心中的爱能给人尊严感,他不怕她了,开始指责她家务事做得不好,菜做得不好吃。他以前不是讲究吃的人,心中只有二胡。他这么说时,她感觉他心里是揣着他所肯定的某个女人的。但他从没有暴露那女人,而是拿邻居的女人来说,也不说她们容貌,而是说她们贤惠。她情商比较低,比较迟钝,就被迷惑了,还跟他争辩:“我怎么不如了?我一样没少干,又忙内,又忙外。你呢?什么也不干,又不会挣钱,‘甩手掌柜’!”

   
他就更加嚣张了,说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她说那你走啊,你到外面,一口饭也吃不到,还要好吃的!他就说,他怎么吃不到?人家做得比你好多了。这么一来,把“人家”给暴露出来了。那个“人家”,说是一个会唱的。她向邻居控诉:

“那母狗,胸耸耸的,还穿罩罩,糟蹋布票!”
   
那时候,生活用品能省就省,特别是对内衣。不能看得到的地方,尽量省去。把钱票花在不能看得见的地方,就是浪费。她自己就从来是里面一件汗衫了事。现在,每当想起这对夫妇,会觉得那丈夫更容易理解,而那老婆却怪异。也许是因为经济基础在城镇基本打下了。但似乎还不是根本的原因,根本原因是人有着死不改悔的浪漫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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