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行为”是我的一个“发明”。最初以为,它只能应用于集体经济时期,后来这一概念被延伸了。

  面对着中国农村的集体化,过去人们认为,农民总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好像政府要干啥就干啥,只有某些积极性的“不足”而已。笔者通过近十年的调查研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中国农民是有他们的“反行为”的(COUNTERACTION),通过那些静悄悄的日常行为,他们不但多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并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消解和改变着上级的制度规定。这些,对于集体经济制度,对于日后的包产到户,都发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和作用,也势将深化和改变我们对那一段历史的认识。

  本篇英文本发表于Eating Bitterness,New Perspectives on China’s Great Leap Forward and Famine 2010。

  ……(中国人)服从归服从,但其服从的方式却是皇帝老儿所始料不及的。

  ——何天爵《真正的中国佬》

  我们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让他们以为能控制我们。

  ——《惊悚12小时》

  我的文章的主题,是谈农民的“反行为”。但在正文开始之前,也许有必要插述一段小故事。

  近年以来,有学者多次在不同场合谈到,中国人的“反抗性”不如他人。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在“全盘集体化”时苏联农民做出的激烈反应,导致政府不得不派出军队、飞机和坦克,去轰炸那些坚决抵抗的村庄,最后通过几近“国内战争”的方式,才把农民征服的。这与“社会主义高潮”时中国农民的行为,对比起来岂非一个极大的反差? 1

  一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请允许我“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一.在1928年的“全盘集体化”及“反富农”运动中,苏联农民所面对的,仅仅是一个“集体化”么?他们所拼死反抗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如果具有一个清醒的而不是先入为主的观点,这个问题并不难于回答。在苏联这场运动中,所反对的对象,并不止是所谓“富农”,而是包含大量中农在内的劳动人民。其划分并无明确的标准,“富农”常常就是“反对集体化的人”的代名词。这一点已为许多学者所指出。 2 这一运动的目标是什么呢?其中之一就是要“消灭富农阶级,消灭富农生产,没收富农土地和生产工具,剥夺富农一切现金、家具、粮食,没收富农住宅与经营用建筑,把他们驱逐到特别划定的地区”, 3 一句话,就是强制迁徙“富农”,要把他们“扫地出门”。前途未卜、毫无保障,结果不知多少人死在了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

  换句话说,在这之前,苏联虽经过“土地改革”,却没有经过“土改运动”和土改运动的“磨砺”,特别是对那些中农和新的富裕农民来说,未经受过土改的“触动”,更没经历过“大开杀戒”。眼下,就是他们的“土地改革”了,而且,是最严酷的“斗争土改”。 4 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什么“集体化”啊!

  实际上,所有那些的激烈反抗都发生在这上百万户农民与政府之间,否则,如果仅仅是不愿意加入集体农庄(“劳动组合”)的话,请想一想,就凭他们手里那点玩意儿,能和重装备(飞机、大炮、坦克)武装起来的红军相对抗吗?他们且先加入就是了,顶多是吃不饱饭、没自由而已,何至于一定要以性命相搏呢!

  所以我们不要再随意说:这仅仅是一场“集体化运动”,苏联农民反对的是“集体化”,他比中国农民“反抗性”、“斗争性”要强,……

  其实,他们是被“扫地出门”了,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能不“反”吗?

  这哪里是什么“集体化”之长长短短呀!

  历史学不赞同“假设”,我们也无法设想1955年在中国,如果这样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

  二.如果说苏联政府是用这样一种“变相”和“曲折”的手法实现了集体化,那么,在1955年的中国,有没有类似的情形?质言之,这还是一场集体化的“胜利”吗(就当年的表象而非从长远的结果来看)?

  其实,早在“高潮”以前,就有把躲避统购误认为农民入社热情高的反映;毛泽东也说过“一吹二压三许愿”的话,所有这些都可构成一种说明。为此也有新的研究指出:

  ——对于集体化的“成功”,原来人们以为,农民是在“高潮”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入社,跟上走的。现在看来,问题远非这么简单。“高潮”以前,全国只有14%的农户入了社;几个月后,到1955年底,增加到了60%以上。但是还有大量的近40%的农民没有入社,他们是在1956年初的几个月时间里才入社的。这时发生了什么情况,迫使他们做出了这一决定?一批内部资料显示,他们是在“高级化”和“并社”的“高潮”中作出入社的决定的。这个决定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入社会(指社会主义)”、“吃官饭”!

  ——农民说高级社是“政府办的”,这不对吗?通过高级化,土地白收走、不分红,农具、牲畜作价低,还期长,也等于没有了。所以农民说高级化是“二土改”,巧收庄稼人的土地财产。他们的态度就是:不是非让我入社不可吗?那我就入,我就给你去“抗长活”, 5 别的什么都不操心了!……

  ——所以,眼下的“国营化”,可能正是一个“不祥之兆”,甚至可以说是“凶险无比”。它表明此时角力双方已是多么的互不理解,和释放出带有蒙骗性的信息!——党没有想到,农民是给它当“长工”了,而且比长工还消极(在通常情况下雇工并不导致饥灾);农民也没有想到,政府既没有给他发放一定的可靠的工资(有如昔日的雇工或现下国营农场的农业工人),在实行了那样全面的控制之后,却出现了一个由“承担后果”到“不承担后果”的转变 6 (或者它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样一个后果的可能发生?)——这终于使日后的大饥荒无可避免。又怎能说这一切都是农民拥护集体化的表现呢? 7

  原来,在中国,那么多农民一窝蜂入了社,竟然就是为了来“吃公家”、“吃官饭”的,这还是什么集体化的“成功”吗?

  三.如果我们那样称赞苏联农民,以为他们的反抗性强、手段有效,那么就应该追问,在苏联,集体化运动是被农民“挫败”了吗(就其基本目标来说)?在中国又是怎样?集体化,在这两个国家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后果?

  对集体化事业的成败得失,我们须从两个层面分析。一个是从生产上,一个是从征购上,如果所得量提高了(不是仅增加一点点),那就是成功,反之则不是。须知,这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从这一观点来看,在第一点上,苏联农民是“成功”了;在第二点上,则不是这样。为什么这么说呢?

  集体化以后的30年代初期,苏联的农业产量降低了30%以上,到1938年才略微超过1928年的水平,但此后一直到50年代,也未能恢复到一战以前的水平(1913年8600万吨)。1953年苏联粮食产量仅为8250万吨,按人口平均计算,要低于沙俄19%之多。对此,中国共产党人也是有所了解的;1952年因为相信了苏联宣布解决了粮食问题的说法,还闹出了一段“公案”,直到1956年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8

  但是苏联的集体农庄,却在一点上完成了预期的目标,这就是在农产品的征集上。新的收购制度规定,农庄首先要满足国家的交售任务(当然是低价的)。农庄本身没有自治权利,农民原来所有的人力和财产,实际上是都被国家征用了。结果农产品的“上市量”确实增加了,据说它在1938年达到了1928年的4倍以上!尽管它是在生产总量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下取得的。因此,如果说苏联集体化是什么“成功”,那么,也只能说是一种征购手段的成功。 9

  如此看来,苏联的农民是“胜”还是“败”了呢?

  相反,我们再来看中国的情况。根据正式发表的国家统计数字,我们可以把中国的集体经济时期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十年里(1955-1965年),全国粮食总产量只有“零增长”(中间曾经过大饥荒的三年);在第二个十年里(1966-1977年),确实出现了粮食总量的增长(从4000亿增加到6000亿斤左右)。这一点和苏联是很不一样了,但是,它究竟是谁的“胜利”呢?进一步研究就不难发现,其实它只是随人口增长而增长罢了,人均的收入并没有增加。也就是说,这增产出来的粮食,是被新增加的人口消费了,而且,大多都留在了农村(关于这点,下面还有解释)。

  再看征购方面的“战果”。从官方统计数据看来,在统购统销以后的20余年时间里,农民交售的“任务粮”数字始终就没有多大增长,而一直维持在800-900亿斤的水平上(个别年份如大跃进的几年除外)。换句话说,他们成功地挫败了政府征收“余粮”的原有企图,而多少保护了自己的生产所得(参见图1,曲线1和曲线2中间的部分)。也就是说,政府不但没有取得粮食生产中的增加额,实际上所拿到的,不过是一个“定量租”而已,而且它在农业产出中所占比例是越来越低了。

  

  本图是一个示意图,表示的时间是大约从60年代以后,直到1977年。水平线上部的两条基本平行的曲线,上面一个(曲线1)代表粮食总产量,下面一个(曲线2)代表的是农村的留粮数字,中间部分即是每年的征购数量。

  以上大都是依据公开发表的数据史料或文献资料所作出的分析,也可以说是“以文字史料解读历史”。然而“历史”并不仅存在于这一层面,它还存在于更深的层次,不了解这点,或不能深入实际生活世界,就可能遗漏很多重要的东西。

  我们通过调查发现,实际上,在图1水平线的下部还有着一条斜线(即曲线3),即还有一部分鲜为人所知的“帐外数字”,是被农民悄悄地拿走了(这样看来,粮食总产量就不是在曲线1到水平线之间,而是在曲线1到曲线3之间;曲线1和曲线2之间征购部分的比重也就更小了)。进而言之,农民实际拿走的粮食,比从表面上看,还要多的多。

  这一笔“帐外帐”究竟是有多少呢?根据我在某地的调查估算,在粮食产量中有接近百分之二十是被农民私下拿走了,这与老县长的说法不谋而合。 10 全国情况是怎样的呢?为此,我专门征求了杜润生杜老的意见,在他看来,全国也差不多。 11 在当时中国粮食年产约6000亿斤的情况下,约有1200亿斤没有进入统计。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了!

  这怎么能说中国农民就比别人“差劲”呢? 12

  最后,就要回到我这篇文章的主题上来:如果说集体化在中国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成功”,那么,中国农民是通过什么行为(我称之为“反行为”),才做到这一点的呢?

  二

  在解释中国的农民反行为之前,有些问题需要先弄清楚。

  比如,中国人首先可能并不是“反”,而是“从”。对这一问题,我以前并未理会,后来才发现,它却是一个有必要议议的问题。

  美国人何天爵(C. Holcombe)在1895年出版的《真正的中国佬》中说,中国人“服从归服从”,但“服从”之后,背地里的行为却是令人“始料不及”的。他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聪明的皇帝,大笔一挥,下令将全国的铜钱贬值一倍。“大部分地区”是“服从”了,但你到那里一看,却发现所有商品的价格同时也上涨了一倍;在另一个地方,却在悄悄地“自行其是”。 13

  于是我想到:中国人的“反抗”,大约从来不是(或很少是)正面硬顶,而是先“顺从”、“答应”了,之后再在其“顺利执行”当中,去往回“找”的。

  因为明摆着,农民从来没有参予决策的权力,也往往根本没有人去征询他们的什么意见(古话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政治形式也许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就不要埋怨农民“假装同意”,抱怨他们在“表面接受”之后的私下行为(因此传统政治也有着一套“民本思想”及相应规定;不象现在是两套东西掺在一起,“各取所需”,“不伦不类”了)。

  美国学者斯科特(J.C. Scott)在他的著名研究“弱者的武器”(1985)中,写到农民的日常反抗形式有:装糊涂、假装顺从、装傻卖呆,以及偷懒、偷盗、怠工等等。实际上,农民处于外来的强权和强势话语的支配之下,不得不这样做,——就好像俗话中说的“看人说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有其苦衷罢了。而且,在斯科特后来的研究“隐藏的文本”(1990)中,这一切本来就是伪装的面具, 14 我们千万不可把它误认为农民“社会主义觉悟高”的表现。(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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