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辛格的立場是,對於任何具有感知痛苦的生命,都應給予平等的考慮,因而基於物種差異採取的區別待遇,其性質和人類之間由於膚色、性別的不同,而給予歧視和虐待一樣。何況智力也不是能力的唯一形式。在速度、敏捷、力量方面,人類遠遠算不上強者。

文/李大衛

 

誰是皮埃爾·布勒?恐怕沒多少人說得上來。可要一提《桂河大橋》,你就不陌生了。這部電影就是由布勒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這個電氣工程師出身的法國人,二戰爆發後在東南亞參軍,並在法國本土淪陷後,加入戴高樂領導的自由法蘭西,為中國、緬甸的抗日活動提供援助,後被忠於維希政府的殖民當局捕獲。戰後他根據被俘後的苦役生活,寫出了《桂河大橋》。小說面世後轟動全球,改編成電影后,還得過奧斯卡最佳影片。但他更重要的作品,卻是出版於1963年的《猿星》。這是科幻文學史上的一個里程碑。最近國內放映的《猩球崛起》,便是該書海量的影視改編之一。

小說的背景是未來:一對夫婦隨幾名宇航員,在太空深處的一個行星登陸。那裡很像地球,甚至還有人類,只是那些本土人極為原始,而且是一個遭受奴役的種群。這個星球的統治者是建立了複雜都市文明的類人猿,而它們內部又有印度種姓制度般的分工——政客是顏色較淺的黃猩猩,大猩猩當武士,體格居中的黑猩猩則充任知識分子的角色。這裡的猿類進化,和地球上的表親採取了完全不同的路徑。

而在這個猿類領導的反烏托邦,人類被獵殺,或關進動物園。小說主人公于利斯被押送到一個科研機構,接受巴甫洛夫對狗做過的條件反射實驗。如同所有驚險故事中的主角,他經歷了各種奇遇:黑猩猩科學家確信他具有高度智能,應該給予自由和優待,而掌握最高權力,篤信保守意識形態的黃猩猩,非但拒絕承認人類擁有智能,而且將于利斯視為潛在威脅,下令予以毀滅。但英雄不死,他攜帶妻兒找到一艘飛船,逃離猿星,返回地球。

就像「天上一日,下界千年」的老話,于利斯返回的不是故土,而是一個七百年後的世界(誰沒聽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此時的巴黎已經落入猿猴的統治,就像于利斯逃離的那個類地行星一樣。唯一的退路就是駕駛飛船逃回太空。茫茫黑暗中,他像被困孤島的水手那樣,把這番遭遇卸載紙上,裝進一個瓶子,拋入宇宙。後來瓶子落到兩個巡航的猩猩科學家手中。他們讀完故事,認為純屬惡搞——就憑人的智力,也編得出這樣的故事?

人類還真編出過不少這類故事,提醒同類,科學及理性的傲慢何等愚蠢。站在自然史立場上,人對世界的統治也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請設想一下恐龍未曾滅絕的情景吧。談到《猿星》,科幻文學評論人翁法洛斯認為:「這是一部斯威夫特式的(你一定記得大人國、小人國的故事)諷喻作品,作者揭示了物種、種族間的博弈中,人類百玩不厭的所謂理性抉擇背後的動物性動機。」

美國製片人雅各布嗅到了小說的銀幕價值,但他要為籌措資金費一番腦筋,因為沒人知道這樣一部影片的盈利前景。為降低預算,劇組把故事中的猿類文明降低到非常原始的程度。這個權宜之計,本來是避免搭建複雜的都市背景佔用資金,結果卻營造出一種核戰之後,啟示錄般的洪荒效果,別具鏡頭衝擊力。再就是主要人物從法國人改成了美國宇航員泰勒,故事情節也有很大變動。男主角由查爾頓·赫斯頓(《賓虛傳》、《鷹冠莊園》)擔綱。這是卡斯中唯一具有票房號召力的大牌明星。至於導演,則選用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沙夫納。他也由此走紅,隨後執導了國內觀眾熟知的《巴頓將軍》。

《猿星》於1968年初由20世紀福克斯發行。公司對該片毫無把握,加上對手米高梅同時推出了太空巨片《2001年,宇宙大回程》。直到上線公演後,意外收到公眾熱捧。一個人類被打入底層,忍受猩猩統治的故事,恰好折射出一個恐慌時代,人們普遍的無力感。尤其是片尾那個經典場景:泰勒從猩猩手中逃走,找到一個地方,卻意外發現了自由女神像的殘跡。他們迫降的地點,根本不是外星,而是地球。當他還在外太空巡遊時,他的家園早就毀於一場核戰。

對於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1968都不是個好年景。越南戰爭導致政府開支劇增,新年一過,總統約翰遜宣佈終止美元以佈雷頓森林協定規定的固定匯率兌換黃金。緊接著,一架載有四枚氫彈的B-52轟炸機在格陵蘭墜毀,引發巨大的核恐懼。影片上演第二天,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遇刺身亡。然後是美國各主要城市的黑人暴動。1968年西方世界曾遭遇的全面社會、政治危機,無論規模還是深度,恐怕遠非2008年以來的經濟蕭條能比。而這,也正是他們展示文化活力的契機。我們香煙般不離嘴的「軟實力」,往往是在一種文明面臨全面挑戰,而不是順風順水的時刻,得到證明。

電影版《猿星》還有一個重要創新,即語言能力的擁有,成了故事的關鍵。這裡,外星人類沒有語言,說話是猩猩們的專利。語言一向是我們人類自外於動物界依據之一。語言學家喬姆斯基(這是他著名公知身份之外的正業)就認為,語言能力為人類先天所獨有。他的這一論斷並非毫無爭議。

1973年,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家赫伯特·特雷斯決定通過實驗檢驗一下這個理論。他的研究小組選中一隻出生兩個星期的黑猩猩幼崽,把它從母親懷抱中帶走,寄養在紐約一個富有家庭,還起了個名字叫尼姆·猩普斯基,和喬姆斯基諧音。這項實驗曾被廣泛報導,後來又被英國導演詹姆斯·馬什製作成紀錄片《尼姆計劃》。本片和《猿星》前傳《猩球崛起》同期上演,同樣在媒體上引起熱議。

加入人類社會後的尼姆,先是受到過份溺愛。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徹底攪亂了「養父母」的生活,尤其是他們的性生活。當然也弄壞了不少家當。稍微長大,研究人員把它囚禁在研究中心(算是上學吧),軟硬兼施,向它灌輸啞語,通過手勢和人交流,考察類人猿掌握語言的能力。它曾學會125種手勢,能夠表達「香蕉尼姆吃」這樣的意思。特雷斯教授認為這並不表明它能學會可以稱之為語言的東西。因為它不會按照句法原則,對手勢進行有意義的組織,尤其當它給出「香蕉吃我尼姆」這樣的表達時。雖然這個結論不無英語中心論的嫌疑;雖然銀幕上的尼姆留給觀眾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項研究就此了結(其中還有經費方面的原因)。「退休」後的尼姆又被送往一家藥物研究中心,成為另一項血清研究的受試對象(和《猩球崛起》中的凱撒命運類似,則又是一個巧合),直到一些動物保護人士把它買下,得以終老於德州一座牧場,享年26歲。順便提一句:自然環境中的黑猩猩,壽命超過50歲。《舊金山紀事報》的影評人比昂科利寫道:「看完《尼姆計劃》,你會慶倖自己不是一隻關在囚籠裡的黑猩猩。同時你也可能願意放棄人類的成員資格。」《金融時報》的安德魯斯則認為,如果《猩球崛起》裡的特技、化妝、打鬥已成俗套,《尼姆計劃》中的真實故事或許更震撼人心。

不管黑猩猩掌握語言的能力如何,它們最起碼是有感情的動物。根據珍妮·古道爾在坦桑尼亞的野外觀察,黑猩猩之間擁抱,親吻,勾肩搭背,甚至用咯吱的方式相互逗鬧,非常類似人類的社會行為;而且它們個性差異很大,像人一樣。

即便它們在智力或理性方面遠遜於人類,也不構成對其施虐的理由。何況人類自身內部就存在著大量智能殘障的成員。在任何文明社會,他們都是扶助的對象。早在1975年,哲學家彼得·辛格就在《動物解放》中——本書為動物權利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提出「福祉最大化」的倫理準則,其適用對象應該擴大到人類以外的其它物種。

彼得·辛格的立場是,對於任何具有感知痛苦的生命,都應給予平等的考慮,因而基於物種差異採取的區別待遇,其性質和人類之間由於膚色、性別的不同,而給予歧視和虐待一樣。何況智力也不是能力的唯一形式。在速度、敏捷、力量方面,人類遠遠算不上強者。

很多人對這一套是不來電的。站在達爾文主義的金字塔頂端,享受生物等級秩序的特權,遠比不著邊際的道德敏感來得實在。何況我們還有文明做為藉口,馴化所謂「他者」,不管對象是人還是自然。

回到《猿星》。這部上世紀的老片為美國文化留下可觀的遺產。除了克萊頓的《剛果》、黑爾的《進化吧,布魯諾》,這些以黑猩猩為主角的幻想文學,它也影響了《星球大戰》這樣的太空片。它被數次重拍,但影響有限,直到去年,一部新的重拍片上映,再次獲得了掌聲。

凱撒,一隻自幼母親被人射殺的黑猩猩,因為藥物作用而有了人的智力。那種藥物本來是為治療老年癡呆症研發的。它被人類家庭撫養,隨著成長,開始為自己的身份認同困惑。它因越軌行為被關進猿猴保護中心,在那裡遭受到虐待。它打敗原來的猩猩領袖,取而代之,最後領導了反抗人類的暴動。就像佛蘭肯斯坦的故事一樣,人總是用技術為自己創造出強大的敵人。評論家大衛·丹比在《紐約人》上,稱這是利用數字技術,表現微妙戲劇效果的最佳影片之一。

和當年的《猿星》一樣,《猩球崛起》的成功受益於問世的時機。剛剛過去的2011年有一點和1968年類似,即它們都是充滿革命和抗議的一年。那些被愚弄,被壓迫者一旦覺醒,就會用行動震驚世界。《猿星》中的泰勒被猩猩抓獲時一聲暴喝:「拿開你的爪子,你這肮髒的猢猻!」而在《猩球崛起》中,則是猩猩的齊聲怒吼:「不!」這裡借用一個經典表述——一切曾被顛倒的關係,必將重新顛倒過來。

(作者係文藝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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