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诗刊》联系到我,说要用我的《无论如何向诗人致敬》。这其实是我几年前的文章,当时写,真的是出于对诗人的崇敬。几乎整个中国都不读诗,而中国诗人们却仍然虔诚地写着。悲剧出英雄。当时我很相信诗人是属于民间的,而小说家则依附于体制,所以面对诗人,我有着道德的自卑感。想想,自己最初也是写诗的,但没能坚持下去,从写诗堕落成了写小说了。几乎所有写小说的都有写诗的情结,就好像几乎所有搞评论的都有搞创作的情结。
但《诗刊》向我要时,我已有另外的感觉,特别是那不久前看了某杂志的“国庆诗歌专辑”。对这种专辑,编辑是很头疼的。不做不行,做了,约稿又难。我自己也曾在某杂志干过,遇到过这种情况。找国内作家,推了,想到海外作家。货来了,合格得让我们瞠目结舌。这些身在海外的作家,竟然比国内作家都感情充沛,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说。大概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体制外的人也许比体制内的更没有底线。
回头讲这个“国庆诗歌专辑”,居然大多是“民间诗人”所写。那表现也很不错,我如果是主编,会松一口气。这其中就有我熟悉的这个朋友。他是个诗人,已经很难发表诗歌了。可以理解,毕竟这是发表的机会,那个刊物的级别又高。90年代以来,诗歌几乎被放逐出了体制文坛,不是不想体制,而是体制不得,只能民间。但这只是权宜,至多是“逼上梁山”,一有机会,便赶赶“招安”去。曾经在境外一个会上,我被问到中国民间写作,我回答:很可疑。中国是个世俗社会,体制的好处那么多,又没有宗教的撑持,要坚守,力量是很有限的。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
其实他也并非绝对坚守于诗的。诗歌实在难发表,他也曾经转而写小说。记得那次跟他在网上说话,我说小说要具有“诗的精神”,他高兴地说:“所以诗人写小说有优势,语言好!”我不知多少次听诗人谈论语言,即便不是把好语言归结为优美,也是理解得很表层。很少人明白,好语言是具有力量的。我纠正他,我说的是“诗的精神”,他仍然扯别的。那一次,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也要写小说。小说出来了,让我惊讶的是,诗人写小说,居然往往写得比小说家更像小说。诗情哪里去了?当然他们会指出那些精致的细部。但在整个小说的建筑中,这些只是局部镶。他那小说,给我感觉是在磨磨蹭蹭摸着华丽的裤腰带,亮不出真家伙来。由此我甚至想:写作,归根结底无所谓体裁的区别,只有有才气无才气的区分。有才气的,拿起任何体裁,都会做得精彩;没才气的,才斤斤计较于体裁。
那么什么是才气?才气就是锐气。那么锐气的基础是什么?就是不驯的精神。诗人,本来是最应该具备这种精神的,在这种精神上重组世界,阐释世界,根本上把握世界,这就是我理解的“诗的精神”。都说当今中国小说界不尽人意,其实诗界也不尽人意。诗多,好的少,看那些诗歌,好像总是顶不到子宫口。当然,诗人们似乎生活态度上很不驯,喝酒、搞女人、打架、脱裤子,但如果没有在终极上不驯,即突破到体制,那么生活态度上再不驯,也只是花技巧。而且还很容易变成另一种驯服,就是流氓、厚黑。
细想想,这些年来,我这诗人朋友除了码长短句外,最热衷的是搞诗歌活动,推销诗歌。当然推销并没错,写作的意义之一就是传播,甚至我认为“炒作”都不应该是贬义词。只是不能因为推销而上了“贼船”。他恰是喜欢上官方的“贼船”。官方有个号召,他就用诗歌给予响应。政府讲“和谐社会”,他就跟政府联合搞个“和谐XX(他所在城市的名字)”,一方面搭政府的船,增强影响,一方面也弄点经费花花。当然我并不是说,用官方的资源就是上“贼船”,政府本来就是要为民所用;政府的钱也不是贼钱,很多人一说到政府的钱,就认为是政府的,谬也!是纳税人的钱。问题在于用来做什么?鲁迅用北洋政府的经费活着,然后骂政府,并不卑劣,反而正当。
但我这诗人朋友,却是觉得是偷来政府的钱,为诗所用。他贼眉贼眼说:“不用白不用。”也因此吧,他对一个关心诗歌的官员的态度竭尽阿谀。这个官员曾经是“诗青”,后来觉得写得没戏,从政去了,但还做诗梦,所以特别照顾诗歌活动,拨款,提供方便。活动他也常来,我这诗人朋友呢,就诚惶诚恐叫他职务名称,让他坐中间,每次不忘让其讲话做指示。
这个官员是“仕而优则诗”,还有“诗而优则仕”的。在中国,只要写诗的大概都知道,有个写诗的当了省级官员,他仍然为诗歌做事,利用其资源,举办全国性诗歌节。他因此很受诗人们感恩。人当然要感恩,但不能感官恩;官无恩可感,倒应该官感恩民众。为什么诗人们会感恩之?无非是吃了、喝了、住了、用了人家。他也是很感恩的,其中当然有私欲的原因,但也确实有崇敬的成份。文学没有标准,诗歌更没有标准,所以诗人间争得更是厉害。我感受到,这官员诗人在他心目中,确实已经是中国最优秀诗人之一了。我提醒他,那是官。他说:“我并没把他当做官,只是把他当是诗人!”
“只是”,“就是”,他喜欢这么说。我发现,我们的很多诗人,虽然能写出婀娜多姿的诗句,发出美妙动人的韵律,但思维却像理科生一样单一。当然,诗人如赤子,也很可爱。但在俗事上,他们的脑子却并不简单。曾经有人发现一个奇怪现象:诗人经商往往比小说家成功,岂止,从政似乎亦然。按理,诗人更不食人间烟火。从这里似乎能得到答案。一个被放逐的族类,是不会拘泥于套路的(我的新长篇《移民》写的就是这种情况,我自己就曾经被放逐,太了解了),反而小说家,体制内小说家更是,套路太单一。家鸡不如野鸡有活力。
言归正传。我认为一个写作者一旦当官,他就自动从写作出局了。写作是有洁癖的。这是没有办法的,鱼和熊掌。“官”“商”不允许集一身,“官”“文”也不允许。在中国的体制下,有些确实优秀的写作者进入了官僚队伍,我很为他惋惜,但那是人家的选择,我只能预祝他在政坛做个优秀的官,那样,也不妨碍我尊敬他。
我们几次争论这问题。争论往往会越争论越纯粹化了,到了纯粹的程度,他也承认,从道理上说,你是对的,但是太理想化,不合时宜。但作为诗人,不谈理想,跟现状那么适合,还是诗人吗?
其实,他也有不合时宜的时候。汶川大地震,当时他参加了某作协组织的一个队伍,去灾区。当时我想劝他不要参加,要去,就像韩寒那样自己去。但我知道他不会听,对官方的事,他是喜欢掺和的,那是抛头露脸的好机会,何况还是以诗人的身份呢?出征仪式上,他还作为代表,朗诵了他的诗。去了,回来,问他感想,只是骂娘。原来人家只是去作秀。但在那种环境中,他不能容忍作秀。但整个行程如此设计,你能得罪人家吗?最终他还是迁就了。
让我写这篇文章的,是关于抄写《讲话》。他并没有被邀请,当然,人家不熟他。但不知怎么传到他耳里了,他有些沮丧,俨然人家没有喊他“阿Q,同去,同去!”那段时间,老听他说哪个诗人哪个诗人怎样怎样,他们的诗歌哪里会好?其中包括他很认可的那个官员诗人。后来才知道,那些人都是被邀请抄的。后来,抄《讲话》这事被大家从政治方面来解读,他也被大家笑。但是他坚持说,这只是关于文艺,无关政治。“只是”,他又用了这句式。
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他认为自己是“酒肉穿肠过”,到了不理政治的境界。但是在政治中国,这无疑是自欺欺人,或者是妥协的借口。上世纪80年代起,很多写作者就声称要超越政治,我也信了好一阵,最后发现,根本不可能。他常举一些西方诗人为例,他们的作品不关政治,但他们仍然很优秀,甚至更优秀。是的,不关政治,当然更优秀;优秀的作品,是从政治的尸体上跨过去的。但是,当政治不死,它妨碍着你,你就只能通过与之战斗来证明优秀。中国不是西方国家,在中国,没有文学,没有学术,没有商业,没有娱乐,没有色情,只有政治。在当今中国,政治是关系到生存的头等大事,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不可能有自由。这是很无奈的,我承认,我也很无奈,尽管我多么热爱艺术。也许我们的写作将一事无成,但是我们绕不过去。借用泰奥多•阿多诺的句式:“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在如此操蛋的中国,回避政治的写作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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