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花轮

△ 左:2003年,一名医生久久地站在非典病亡者的遗体前。右:2020年,一名医生久久地站在新冠病亡者的遗体前。

「死亡可能是一道門。逝去不是終結,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

传染病疫情之下,病亡者孤独地承受了病痛,临终弥留之际,也难以见上亲友最后一面。医生护士是送他们走完人生路的最后一人。

我采访了几位在武汉参与医疗救治的医生护士。这是他们今晚吟唱的「安魂曲」。

△ 一名呼吸困难的新冠肺炎患者,刚刚拔除ECMO。

 

1、没来得及向儿子告别的父亲

清楚地记得是2月10日,一位78岁的老爷爷住进了病房。

“救我,一定要救我,我好痛苦。”他一直大口喘着气,极度缺氧。我们给他上了面罩吸氧,但他很不配合,我一转身,他就把面罩拿掉了。那天下午我就一直站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戴氧气面罩,他很烦躁,一直要求给他打针。他认为打针才是最好的治疗,但当时吸氧才是最重要的。

他还让我们快点给他儿子打电话。我们联系他儿子时发现留的号码写错了,后来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儿子说等会就来。

晚上八点多我下班,还没走进酒店房间就收到了医院的消息,这个病人没了。

我很惊讶,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下午还能说话,还能上厕所,本来以为还能撑一两天的。我在原地愣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他一直在等儿子,可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我有时候会想,他儿子可能是真的来不了,但想想还是会心酸。

△ 去隔离点的武汉市民。

2、从老家赶来武汉照顾孩子的父亲

有一位病人是30多岁男士,他的父亲放心不下,专门从老家赶来武汉照料他,后来这位父亲也感染了。他很自责,对我们说,没帮到忙反而增加了负担。所幸这对父子最后都康复出院了。

父母对孩子的付出真的是不计成本和代价。

3、告诉孩子自己还在三亚玩的老夫妻

一对老夫妻在医院,老婆婆照料他的丈夫。老婆婆很注意防护,戴口罩、手卫生都很到位,没有被感染。

我很好奇他们的孩子在哪,有一天我问他们,他们说,都没有告诉孩子自己在武汉,更没说染病,“孩子还以为我俩在三亚玩呢。”

在病房里的子女和父母,我看到的,基本上都是父母付出得多。

我也是一位妈妈,有时候会想养孩子可能真不是要防老,也不是求孩子报答。父母是希望孩子长大后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能独立思考,有正确的三观,希望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内心柔软一点的人。

△ 武汉金银潭医院ICU里的患者。医生们正想办法对患者开展治疗。

4、她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还皱着

患者都是独自住院。有一位阿姨,她最初情况还不错,可以自己上厕所,但后来越来越差,没能熬过去。她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眉头永远是皱着的,哪怕是睡着了,眉宇间都没舒展过。

我就用手摸一摸她眉头,帮着舒展一下,告诉她心态要放松,教她怎么呼吸,慢慢吸气,再慢慢吐出来,吐得时间长一些,反复地教。

血氧饱和度监测仪器有变化,刚才是88%,现在是94%,我告诉她,“你就这么慢慢练习,能保持在93%以上就很不错,累了可以闭上眼睛睡觉,放松自己。”

但后来阿姨的病情不断加重,根本无法入睡。轻微的挪动都会造成她剧烈的咳嗽,生活没法自理,饭也没法吃。

我们给她冲一些安素粉,补充营养。后来才发现她自己的这类用品本来就很多,家人给她准备的蛋白粉、维生素、安素粉等等,都很齐全。很遗憾的是,她的家人没法亲自来陪伴她,亲自喂她一口。

临终没有家属的陪伴,真的很痛苦。

△ 协和西院,一位ICU医生在工作之外到普通病区看此前转出ICU的患者。患者说不想治疗了,太痛苦了,医生握住她的手,安慰说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5、只是梳洗一下头发,他们都会精神很多

由于长期戴着面罩,一个阿姨的眼角眼屎很多,有的时候都睁不开眼。我和另一个护士便帮她擦洗一下,后来发现全身都要擦,我们就帮她擦洗了全身,端了盆水帮她泡了泡脚。

对于这些卧床很久的病人,哪怕只是梳洗一下头发,她们都会精神很多,整个人的状态、气色都会发生改变。

6、对于他来说,没有生活的仪式感了

这个病人我觉得很惋惜。是位男士,他几乎不能平躺。我们给他快速换一个氧气瓶,他的血氧就会歘一下掉下来。他出现人和呼吸机不协调的情况,也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嗯嗯啊啊。痛苦的时候就会喊。

过了一天,他突然就没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很有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睡得舒服一点,稍微把面容整理得干净一些。平时在医院有护工可以帮忙做很多料理,现在全靠我们自己。

还有一个老爷爷,连吃饭都困难。他必须要通过无创呼吸机维持氧合,虽然我们给他打了一碗粥,但是没办法吃,只能通过胃管给他打营养素。营养是够了,但是对于他来说,没有生活的仪式感了。一个人如果不能通过自己的嘴巴吃,是挺痛苦的一件事。等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老爷爷就走了。

△ 协和西院ICU,护士给昏迷中的患者刮胡子,清洁口腔,预防感染。

7、内心的防线崩溃了

病人的心态也很重要,有时候哪怕我们在疾病方面已经帮患者解决了很多,控制住了肺炎,但是病人内心防线崩溃了,最后也会崩溃。

有一位病人的整体情况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但她想自杀。她说咳得受不了,轻轻一翻身、一起身就咳嗽,然后就停不下来,非常痛苦。

后来这位病人接受了中医治疗,过程中全身出疹子,全身发红,发肿,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但是等她两三天消肿之后,她的咳嗽症状确实好了很多。

△ 吉林大学第二医院急诊与重症医学科主任尹永杰。(摄影:吴泽嘉)

8、“请告诉我孙女银行里还有3000块钱”

有一位80多岁老奶奶在医院曾想自杀,她的两个儿子已经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孙女。孙女怀孕了,人不在武汉,老奶奶在养老院住着,后来染上了新冠肺炎。

这位老奶奶在住院时就一直要求我们给孙女打电话,电话里她说,自己还有3000块钱、银行卡在哪里、密码是多少。打完电话,她马上就吞钱,多亏我们发现的早,及时做了处置。

后来这位奶奶在医院住了两天,也没了。

△ 金银潭医院ICU,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副主任、主任医师梅仲明生前最后的日子。7位医生护士为他翻身,做俯卧位通气。

9、没人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疫情期间,家属很少能来见患者最后一眼,到了终末期,患者甚至没有力气写遗嘱或是说几句遗言。对于他们而言,可能只有在被消毒,被包进尸体袋,被抬走时,才会有家属来看一眼,没人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想真的很残酷。

而他们的遗物,我们大多是打包消毒,然后等家属来领取。但很多时候家属都不会拿,他们只是过来取走一些证件。像毛巾、衣服这类的生活用品往往都会和医疗垃圾一样,被统一回收,然后统一焚烧,灰飞烟灭。

△ 转院的患者。(摄影:潘松刚)

10、他们带走的不光是眼前那么一点点痛苦了

来武汉之前,我是儿科重症监护室护士,我也送走了不少小孩子,但这次面对成年人,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还记得我到医院工作后第一次尸体料理是两个多月大的小宝宝,虽然不是专业的入殓师,但对于这些离开世界的小孩子我都会帮他擦洗干净、处理好,穿好衣服,然后送出去。送走第一个小孩时我哭了很久,一直哭。

家属会提出一些请求,有的会希望把孩子最喜欢的玩具放在他们手里,有的时候是放妈妈亲手做的手工、一件衣服、或者孩子爷爷奶奶从很远的地方求来的一个护身符,拜托我们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对于这些请求,我们会无条件地去满足他们,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点心愿。

对于这些逝去的小生命,我可能会对他们说,你出生只有一两个月,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早一点离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下辈子再做一个健康人。

但是面对成年人,又完全不一样了。毕竟他们在世上几十年了,突然地离开,带走的就不光是眼前那么一点点痛苦了,他们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 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11、真遗憾啊,不是自己亲手送走她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尸体料理也是8个月大的宝宝。护士长带着我一起做。我记得她念叨着对宝宝说,宝宝啊,走了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我们换套新衣服,下辈子再找一个爸爸妈妈,说不定还能见到现在的爸爸妈妈。

我觉得,能够把我们自己照顾的病人送走,也是我们工作的一个完结。

这次在武汉,遇到一位患者,她是位阿姨,有一天早上,我准备交班,去看看她的情况,准备给她抽血。抽完血,她就问了我一句,我没有听清楚,我以为她是需要什么东西,或者哪里不舒服,或者想联系家人。但她指指我。

我就问她,你是问我们嘛。她点头。然后,我就靠近她,听清楚她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就跟她说,“等你好了,等大家都好了,我们才回去”。

我还记得,早些时候,医院是可以陪护的,阿姨的儿子也在。有一次她儿子来找我们要床单,我们问要做什么,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他母亲在床上大便了。

后来这个阿姨没有挺过来,很突然地走了。不是在我的班上。她儿子此时已经不在医院陪护,去酒店隔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在酒店无法抑制地就哭了起来。

我没有亲手送走这位阿姨。不知道当时的护士有没有跟她说说话,比如告诉她,明天武汉的樱花可能还会很漂亮的,我们下次再来看武汉的樱花,下一辈子我们再来看好的风景。

我从来不害怕抢救,抢救之后如果病人好了,你让我干多久的文字工作,我都可以面带微笑地把所有记录写完。很多时候大家都看到医疗队很尽力很尽力,但这可能是一种“盲目的感动”,就连医护人员也习惯了用理性把自己武装起来,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非常理智的专业人士,背地里谁没有几个名字是充满遗憾的。每一个医护人员心里都会有那么几个名字是自己没办法忘记的。

△ 江滩公园里的武汉人。

12、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成就感

现在我回到广东,还在隔离期,晚上有时会回想在武汉的一些时间,有哪些环节我们做的还不足,我们怎么去改进氧疗,是不是需要在工作中多加一些了解,如何调整方案。

对于我们医护人员而言,如果能获得病人的信任,或者是有病人家属对你挂念,一直关心你,一直记得你,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成就感。相较于在工作上取得突破时的成就感,这种感觉更令我们快乐。

△ 金银潭医院ICU,一位患者成功拔除气管插管。

13、面对死亡,我们只能尽力做好当下的事情

医护人员就像是“提灯女神”,不论是人生最初的那一段旅程,还是最后的那段旅程,我们都会为你照亮。

面对死亡,我们只能尽力做好当下的事情。社会也好,自然界也好,还充满了太多的未知和不完美,很多时候靠个人力量无法扭转和改变。我只能说在那一段时间里、那一段过程中,要尽量不留遗憾。

△ 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的病房里,一位患者即将拔出ECMO。

14、面对死亡是每一位医护都要经历的过程

其实对于病人,我们这些有重症经验的护士会有一定的敏感度,对病人的病情变化会非常敏感。身边有护士面对患者的死亡会很难接受,他们会陷进情绪里很久,也会痛哭流涕。我们会互相进行心理疏导,有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面对病人离世,我可能已经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冷静。

对于这些细腻的情感,我们没法整天拿出来交流。有人会认为我们变得麻木,不是的,一个麻木的人绝对成为不了一名好护士。

面对死亡可能是每一个医务人员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但我们不能面临一次就崩溃一次,那或许说明我们没有成长。

△ 武汉第一医院,呼吸科医生和麻醉科医生合作,为新冠肺炎患者做支气管镜检查、灌洗。

15、病人护理久了,也会产生私人感情

平时的工作中,病人护理久了,也会产生私人感情,不可能完全公私分明。突然遇到病人抢救,没救回来,如果是病程太长,可能觉得是一种解脱,病程太短,也会觉得可惜。疫情突然爆发,知道明明有机会救,可能是因为资源不够,没有办法实施一些手段,遗憾就更多一些。

人都是感情的动物,不可能那么理性。时间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到自己,也可以照到别人。时间也是一剂良药,就让它慢慢抚平自己的伤痛。

△ ICU = I CARE U。(摄影:吴泽嘉)

16、“主任,我能不能给患者鞠一躬”

前几天,我们这个病区有位上了人工膜肺氧合(ECMO)的病人去世了。我们一个护士,内心很酸楚,对我说,“这位病人太可怜了,人生就这么一回,没有人送他走。护士问我,“主任,能不能给患者鞠一躬?”

我对大家说,现在,我们先把自己的情绪收住,赶紧为患者做尸体料理。“我们为他做好料理,让他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患者上了ECMO、上了呼吸机,经历各种抢救性措施,身体上有好多管子,是我亲自去给他拔了管子。

完后,我对护士长讲,我们大家也都尽力了,对于这个病人,我们也抢救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默默在他旁边肃立一会儿,就可以了。

△ 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一位患者已经治疗了2个月,仍在死亡线上徘徊。(摄影:吴泽嘉)

17、看着心电监护上的一点波动还想继续

病人的变化速度太快了。我看着心电监护上的一点波动还想继续,但没用了。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士,我和同事将他装进双层裹尸袋,做好消毒工作,静静等着殡仪馆车的到来。等待的漫长时间里,我说不出来心里的感觉,无力吧,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

我和同事回酒店的路上,走着走着,互相抱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但又像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 武汉夜景。

18、我是她人生路程送她的最后一人

2003年抗击非典,我也参与了。还记得当时我的一位病人,是一位女士,年纪不大,50岁左右,到最后用上了电击除颤,患者的衣服敞开了。最后没能救回来。

不管她是死是活,她知道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情感,毕竟我们是同类啊,还是会有同情心。我帮她把衣服扣子系好。我不是她家人,但是我也是代表她家人。我是她人生路程上送她的最后一人,让她走的有尊严。

△ 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患者准备拔出ECMO管路。(摄影:吴泽嘉)

19、默念一句“一路走好”

尸体被拉走之前,我们要用消毒液全身洒一遍。专业术语叫尸体料理。最后装进特别的袋子里,运走做后续的处理。这一步工作多多少少还是会带有一点点小情绪。

疫情期间不举行追悼会和告别仪式,殡仪馆可能也不会对尸体做面容整理。我们可能就承担了一部分入殓师的工作,把亡者的仪容整理得干净、清爽一些。想让他们走的时候走的干净、舒服。

其实,我们想做的很多,但能做的有限。我们只能在内心安慰一下亡者,默念一句“一路走好”,也给自己的心一个缓解,“到了天堂,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 2月12日的武汉傍晚。

 

CDS档案|新冠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