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是2月底过期的。之前在菲律宾学习，计划上2月中旬回国，保险买到2月底。后来因为疫情，改道日本，计划待到4月12号看完樱花就回。航班取消，暂时滞留。

昨天起来以后觉得腹痛，开始还不是很厉害，渐渐地越来越痛。站也没法站，躺也没法躺，卷着不动也不行。刚刚爬到床上就想下来，爬到地上以后直接在地上打滚。10年前曾经得过结石，体内还有石头在，怀疑是结石。我在医院工作了很多年，大致上对这些病的危重情况是有所了解的。结石有一个特征就是会压痛，按压疼痛部位会变更痛。我压了，没变化。然后试着从背部锤击疼痛部位，也没有变化。

于是我判断不是结石。

爬到（真的是在地上爬）到厨房，喝了点水。马上开始干咳，爬到厕所吐了。爬回去又喝了一口水，吃了两口面包，几秒之后又吐了。除此而外，没能吐出别的东西，只有胃酸。

也没有听说过结石会这样。

我猜测我可能遇到了更大的麻烦，甚至有暴毙的可能。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站起来都不行。卷在地上，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发抖，打滚。有几个瞬间是差点疼到失去意识了的。我猜自己内脏破裂了，失去意识以后就会死亡。

想到自己会死，就会考虑到可能的麻烦。先删了TW的账号，避免家人收尸的时候遇到麻烦。

前一天的时候我刚看完了美剧，Devs，一个科幻片。讲了这么一个理论：如果宇宙是有序的，有法则的，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宇宙中的所有粒子都有一个初始状态，然后遵循着法则开始运动，这个运动规律是可测的。于是宇宙中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就像树叶掉落，如果你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万有引力，地球自转，风，所有的一切因素考虑进去，它的掉落轨迹一定是注定的。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人类由细胞组成，细胞最终也可以分解成基本粒子。这些粒子的运动构成了细胞，细胞的运动构成了人。只要规则存在，一切都是注定的。下一秒是上一秒运动的延续，上一秒是上上一秒运动的延续。从宇宙诞生的那个刹那，整个过程乃至结果就已经确定了。（意识和存在哪个先不一定有结论，但是大脑一定比思考先存在。）

我躺在地上，就想，原来是注定的。

当然，想法并不是仅此于此。也会想，可能是“设计者”对于我后几十年的人生编不下去了，我太能折腾了，干脆把我结束在这里。

就这么死了不体面，我居家避世3天了，没有洗澡。冲进卫生间，没有余力抹护发素，就洗了个头，胡乱冲了身体。擦干以后也没有办法吹头发。躺了一会儿穿上了衣服。至少不是一具裸尸。

不是很怕死，但是怕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光卷在地上打滚是不行的。挣扎着向每个朋友喊，“你们有没有熟人在大阪，我要死了！”

事后我听了自己的录音，那个声音很真实，很恐怖，如实的传递了我要死的信息。

朋友的反应：去找邻居。

这个选项我考虑过，但是我要爬出门，去敲邻居的门，而且还是说英语。

想一下，一个独居小公寓的日本人，从来没有过访客。星期5，一个寻常的星期5的中午，突然听到敲门声（我爬在地上够不着门铃），打开门一看，有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红毛衣的人，爬在地上喊：HELP ME，对方心里阴影面积有多大？

有朋友在帮我咨询保险，有朋友在找大阪的熟人。我的手机只有流量没有电话，打不了急救。最后是朋友在日本的朋友从另一个城市转接到大阪急救中心。

朋友让我把玄关的门打开。我爬过去开了门。等着。

救护人员来得很快。一共来了四个……消防员？全是男性。朋友帮我打电话的时候特别说明了我不会日语。其中一个消防员直接问了我的名字，然后就让我上车了。量了体温，测了血压，回答了一些几号来日本，有没有什么疾病史过敏史的问题。提供了护照。

消防车拉着警报，司机还用喇叭喊让道。我疼得没有睁开眼睛。

到了医院，急诊通道门口找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在等着。让我填单子，我拿到单子手在抖，消防员立刻接过去帮我填了。

我能进去吗？我问。

他们赶紧把我护送进去，没有其他手续，直接就躺下来了。

5分钟之中就插上了各种仪器，我想，现在失去意识也不怕了，一旦昏迷心脏骤停，机器就会报警，他们就会电击我。

一共来了大概4、5个医生，询问，检查。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外国人，他们确保我要听懂还是特殊时期人力有富裕。

输了镇静剂，并解释了要血检。我一直等着他们来抽血，不知道怎么的血检就完成了。可能是输液的时候同步抽了血，但我没有感到过有抽血的过程，手上也只有一个针孔。

医生也对我进行了按压，一开始他们也排除了结石，判断是胃肠方便的问题。我说不是，我非常痛，不是胃肠炎，我觉得内脏有问题，可以做CT吗？

他们问了我保险的事，我说我自费。然后告诉我CT的价格，问我能不能接受。我说可以。然后又问了我能接受的治疗费用上限，我在手机上打了三百万日元。他们看我的眼神跟看傻逼一样。

我当时是打算梭哈救命的。传闻国外没有保险医疗都是天价，我从来没有在国外进过医院，不确定究竟如何。

他们把我放到轮椅上，推到几米外的电脑前，一个男性三十多岁的医生给我解释了血检结果。白细胞比较高，其他数据没什么大问题。

又躺了十多分钟，就来了一个护士一个医生把我放到轮椅上推去做CT。CT的机器很高级，是个环状的门，更像我印象中的核磁共振。几分钟以后我回到了病床。期间又有4、5个医生来关心我。

CT结果就出来了，是结石。他们理解了我的疼痛等级，给我升级了镇静剂。之后向我解释，疫情期间：非紧急手术做不了，建议我尽快回国去找大医院做。我问能不能留在医院过夜，我真的很痛。他们说我可以多躺一下，不行的话跟医院申请。

之后来了七八个医生跟我解释说不能留在医院，因为疫情。我表示理解。其中一个天使一样的医生还握住我的手让我加油。

我躺在那里，几乎随时都有人来关心我一下。

我说我能不能多躺一会，现在还很痛，他们说可以的，你不要着急。中途没人催我赶紧走。

10年前我结石进医院的时候，做CT都是自己爬过去排队的。

之后药效起来了，我没有那么痛了。于是撑起来告诉他们我可以走了。就去结账。

所有一共是5万6千多日元，包含了药和注射，人民币3600多块的样子。其中CT的费用是2万6，因为我要求他们检查附近的所有器官。这个价格跟国内的CT差不太多。比国内高的部分是检查费，接近800。我猜这个费用相当于挂号费。我在医院工作了十几年，参加过不少关于医疗改革的学习，提高医生的检查费用是我一直赞成的。相比起日本的平均收入，整个费用比较合理。

（当然，保险依然是最重要的。）

给了3次量的镇静剂，至少间隔6小时可以使用一次。我问他们能不能多给一些，告知我这类药物不能多给。

我走的时候，有个医生出来送我，告诉我可能会冷、发烧，如果只是疼的话就没关系，发烧了就再到医院。我说好。

看了下时间，我2点多到医院，出门不到6点。3个多小时，做了血检、CT，拿到结果，上镇痛剂的时间几乎没有耽误过。也没有遭遇传说中的天价。

出院了才发现医院是在大阪城隔壁。一个月前在这里逛，树都是秃的，现在树都长出新叶了。不知道什么树，那叶子很青翠，很明亮，不是那种暗沉的绿。

晚上回来以后吃了点东西，7点多就躺了，断断续续地睡。中途痛醒了几次。早上好了一点。

刚刚又开始痛，我吃掉了第一回分的止痛药。躺在地上，摸着肚皮，想象里面有一个异形，正准备破体而出。我的身体是新物种的摇篮，这种痛是创造新文明的痛。

收到了一封邮件，打开，申请的第一个学校发来了OFFER。

和在菲律宾的同学聊天，他们现在也无法离开菲律宾。有更严格的隔离措施，门都不能出。航班也都取消了。非常时期，都不容易。伟大祖国并不特别欢迎外面的人回去。

旅行者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之一就是在没有保险时出现了危重急性病。

我多了一种体验，多了解了一些事，对于像我这样愿意扩充感知的人来说，并不算是太糟糕的事。

整个经过就是这样。

好消息是我不会死了。

坏消息是我会继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