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满屏皆是“打工人”

早安,打工人!打工累吗?累。但是我不能哭,因为骑电瓶车的时候擦眼泪不安全。 / 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早安,打工人!/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打工才是。早安,打工人!/ 只要我够努力,老板一定会过上他想要的生活!早安!打工人! / 打工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多打几份工,可以让你没时间花钱。早安,打工人! / 第一百零一次不想去上班!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 打工可能会少活十年,不打工你一天也活不下去。早安,打工人!/ 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但却不敢迟到,因为迟到扣钱。早安,打工人!/ 你的朋友圈好久没提及星球、银河、宇宙、梦想、文学了,怎么,是不是跟我一样去打工了?早安,打工人!/ 皮革厂会倒,小姨子会跑,只有你会打工打到老。早安,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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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这是一次“年轻人的苦中作乐”,也有人说这是“当代年轻人的纠结与自嘲”,还有人说“自嘲背后也有坚韧与奋斗”。在同为打工人的笔者看来,这场争相创作“打工人语录”的文字狂欢,更像是一场“打工文艺”的短暂复兴

“打工”一词最早见于香港、台湾与新加坡等地。1980年的《北京日报》,刊发过一篇关于香港“打工者”生存境遇的文章。作者是一位中学教师,曾陪身为印尼华侨的丈夫前往香港治病,住了七个月。文章如此使用“打工”这个词

“在香港,一个‘打工’(普通工人)的日工资为二十五到三十元(港币)……十平方米的一个房间,月租金高达五、六百元。仅此一项,就要占去一个‘打工’月工资的半数。……我去过一个‘打工’家,……还有一个‘打工’告诉我……‘打工’是生不起病的……许多‘打工’都是从小做到死……”①

其实,关于“打工”这个词,当时的港台与新加坡,更常见的用法是“我刚刚领到打工的薪水”②,“从小就出来打工”③,没人说“我是一个打工”这种话。用法差异的背后,若隐若现着一些文化上的膈膜。但很快,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打工”一词自香港北上,迅速成了全国人人皆知的新词汇。与之相匹配的,是“打工仔”、“打工妹”、“打工族”与“打工者”,《北京日报》里“打工”的那种用法,成了昙花一现。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打工者”,基本专指奔向城市谋生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他们随着春种秋收的节奏,在农村与城市间潮水般来回涌动,从事造桥、扛包、盖房、修鞋、收废品、守档口之类不需要太多文化知识的体力劳动。受限于文化水平,他们大多缺乏自我表达能力。《南方周末》1987年有一篇报道,如此描述广州城里的打工者:

“我居住的东湖新村,属广州一个文明住宅区之一,但有一个怪现象曾令我惊诧不巳:每晚,总有一大群一大群青年人拥在别人家窗口,‘借’看里面的电视。广州气候较热,拥在人家窗口,无疑卡断了住家透进凉风的通道,而且窗外满是陌生的眼睛,也实在有些不方便。于是有些人下逐‘眼’令了,要拉上窗帘,可窗外‘借’看的人便唏嘘、哄闹表示抗议,仿佛那电视机是他们的。起初我好纳闷!广州电视机之多也算国内之最了,怎么竟有这许多人要‘借’看别家电视呢?一打听,才知那些是从农村进城的‘打工仔’,晚上看电视没地方,只能借别家之机,凭窗引颈瞭望。”④

除了蹭电视,八十年代的打工者们,也偶尔会去租书摊上花几毛钱,看上几本金庸、古龙或者金庸新、古尤的武侠小说。1989年上海的租书摊上,港台新派武侠小说占到了七至八成的高比例,剩下的两三成,则由岑凯伦、亦舒的言情小说与其他畅销书瓜分,“青年职工是租书摊的主顾”⑤,其次是中学生,再然后才是某些识一些字的打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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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古尤”的武侠小说,最早大约出现在1988年前后

但无力表达,并不意味着没有表达的欲望。《佛山文艺》《江门文艺》等地方文艺期刊在九十年代爆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们开设的一些栏目,契合了打工者们的表达欲,或谓“替他们在表达”

《佛山文艺》原本以刊登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来吸引读者,维持得相当艰难。1989年刊物改革,将读者重新定位为“打工仔”,专讲打工者群体的生活、工作与情感问题,且刊登打工者撰写的作品,遂绝处逢生,发行量猛增至四五十万册;该刊趁热打铁于1993年创办的《外来工》,也有每月超过10万册的发行量;1994年,《佛山文艺》改为半月刊,月发行量一度常年维持在百万量级。《江门文艺》的情况也大致如此。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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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文艺》1995年8月刊下

1995年的广东有超过1000万外来打工者,仅珠三角地区就多达650万。其中深圳150多万,东莞120多万,广州、佛山也过了100万。与八十年代的打工人不同,九十年代的打工人规模更大,文化水平也要更高一些,表达的能力与欲望,自然也要更强烈一点

下图这本1994年出版的诗集《漂流花季》,作者汪雪英,16岁初中毕业后便自家乡江西来到东莞打工。汪雪英最早发表文字的地方,正是《佛山文艺》《外来工》这些九十年代盛极一时的“打工文艺期刊”。为了出版这本诗集,汪雪英花了7000块钱的开印费。然后“在街边一遍抱着小孩哺乳,一边卖自己的诗集,想收回出书的成本”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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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表达的欲望是一回事,能否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流,又是另一回事。九十年代的打工人,似乎普遍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发表在“打工文艺期刊”里的那些文章,多数仍是“阳光总在风雨后”式的程序化励志作品;他们鲜少有能力写出自己具体的生存境况和具体的喜怒悲欢。但这些东西,却可以在生于八十年代,二000年之后成为“东莞打工人”的郑小琼的文字里见到。

那篇著名的《打工,一个沧桑的词》,是这样描述“打工”和“打工人”的:

“打工不可能成为躯体的全部。这个词永远充满剥削的味道,就像许岗,她写下一个白领丽人的自叙,也不可能改变自己是浮萍一样的身份。打工是一张标签,它让你在市场中出售,在别人的槽中喂养。打工,你必须终年流浪,打工,你必须像张守刚一样深刻地了解一些与它有关的词语和事件,比如工卡、打卡、工号、炒鱿鱼、停工待料……你还必须用三百斤稻子换来出乡的车费,四百斤麦子办理暂住证、健康证、计生证、未婚证、流动人口证、工作证、边防证……让它们压得你衰老而憔悴。……再一次写到打工这个词,泪水流下。它不再是居住在干净的诗意大地,也不可能让我们沉静地恬静地寂静地写着诗歌。在这个词中生活,你必须承受失业、求救、奔波、驱逐、失眠,还有‘查房了查房了’三更的尖叫和一些耻辱的疼痛。”⑧

《打工,一个沧桑的词》最早发表在2003年的《散文诗》第14期里。诗里提到的许岗与张守刚,与郑小琼一样,都是擅长用文字来表达真实心流的“打工人”。

再后来,“打工仔”与“打工妹”变成了“农民工”,与打工相关的心流表达也日趋少见,直到“早安,打工人!”之梗在2020年10月爆红中文社交媒体。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打工才是。早安,打工人!”、“第一百零一次不想去上班!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在这场以自嘲为核心的接梗狂欢中,几代“打工人”的喜怒哀乐、彷徨迷失与努力前行,正悄然发生着共鸣。这一代“打工人”,以一种戏谑的方式,表达着自我,也表达着前几代“打工人”想要表达却又无力表达的东西。词语的回归里,有着心流的变与不变。

这世界的美与好,都出自打工人之手。所以,早安,打工人!


注释

①吕芳:《我在香港的七个月》,北京日报1980年5月8日。

②林佩芬:《台北风情》,(台北)希代文丛1980年版,第156页。

③殷东:《和青年朋友谈谈精神生活》,(新加坡)上海书局1976年版,第352页。

④乐迪:《不要忘了“打工仔”》,南方周末1987年10月16日。

⑤《上海街头的租书摊》,中国青年报1989年5月21日。

⑥《大潮中的骚动——打工潮与打工文学及打工作家》,《潮声》1995年第5期。

⑦《一位初中毕业生和她的打工诗集》,《涉世之初》1995年第3期。方舟:《承担之镜:东莞青年诗人散论》,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17页。

⑧郑小琼:《打工,一个沧桑的词》。收录于《东莞当代文学艺术精品选:文学卷(下)》,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439-4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