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和二零二零的年尾交错,伊藤诗织和弦子,女性在历史上又画下浓重的一笔。

我以此疑问为题并非要给出答案,我也无法给出答案,而是单纯抛出一个问题,并借此机会浏览庭审前后做些琐碎记录和叙述,审视和整理这一年来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反复琢磨十二月二日所见之与我的意义该如何梳理,从情绪层面讲,整个线上线下的参与令人动容,但历经又一年的折磨和洗礼,坦诚讲「感动」只是我所有思绪中非常细微的一部分,翻来覆去我对整个事件的思考就落在了这个疑问之上。

以十二月二日为中轴,二零一八年夏为起点,这中间是中国MeToo的两年,期间围绕弦子浮现了一些争议和批评,有些来自女权主义者,也有些来自爱国主义者,还有些来自自由主义者。而这其中有些人的身份和主张是重合的,由于中文互联网自由讨论空间所剩无几且不断压缩,我在整个争论过程中处于抽离和旁观的状态,一是我的微博已于年初炸号,我已离开微博近一年,二是其中充斥过多的诋毁和谩骂,参与其中耗损多于收获,三是我认为要讨论女权必然要讨论政治,如果不能触及政治,对于女权的探讨就不仅仅是失焦的问题,这样的讨论是先天残缺的。

于是在这两年,我的解构和重构过程全由自我发力、自我消解,线上线下并未增加新的联系,这是我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虽说未有多少直接的观点交互,但在观察的过程中不断思考和自省,其中让我产生动摇和疑惑的一次争论,是弦子和麦烧拒绝女权主义者这一身份标签。自此我看到越来越多「与女权割席」和「与极权媾和」诸如此类的字眼,对这两支主要的批评意见我也一直持疏离淡漠的态度,尽管我与批评者的观点有本质的重合,尽管我与弦子的政治观点(从当时的言论来看)存在较大分歧。我支持弦子出于本能,我不会是主动分割的一方,而我支持弦子也不只关乎她本人,事实上自她接过历史的重担,「弦子」这个名字就已经不只再代表她个人,这一切分歧都不能影响我对希望的呵护,就像许多批评者一样。

而说到政治观点的分歧与批评,昨日与朋友探讨时,我回溯了自己对女性和公民身份的重建过程,二者都十分的痛苦,对女性现状及未来的思索越多,抑郁情绪就越沉重,显然重塑不是一瞬的工程,同样,解构旧体系也不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是,在海淀区法院外的志愿者和在互联网表达支持的网友这个群体当中,也存在着民族主义者和狂热的爱国主义者,甚至还有人有意识或无意识拥趸极权。这种现象不仅仅出现在弦子的支持者当中,它无处不在,有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有人既是维权者也是拥权者。以个体为单位形成的群体,如果把不同观点看作数据,从中提取平均值或中位数作为对群体中个体的判断锚定点,这种方法从数据分布的规律来看,也只在偏差大小而已,因此我们选择中位数作为锚定点,似乎这样一来模糊的现象可以得到比较准确的表达。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分析的是人和人性,同一个人面对不同的情境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即使面对同一情境,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人也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每个人的认知都是动态的,从时间上看,有的人解构旧的体系只需要一瞬,有的人需要数年甚至一生,从方向上看,有的人会离我们越来越近,有的人会越来越远,这都是我们无法掌控和预知的。因此,我看待弦子并不以她这个人作为整体,也不以她的某个观点对她这个整体施加判断,在我眼里她是分散的,我在乎的是人性的光点。

昨日与朋友聊起自己的新视角,如何看待复杂又纠结的个体,这一年我在这个问题中反复历经折磨,想要假装麻木和冷淡些,这是自我保护防御机制的一部分,然而效果微弱。直到昨日,看到现场自媒体传来的图像和文字记录,我翻看了许多评论也观察了许多人的观点倾向,不出意外看到许多矛盾体。在此之前,我曾游离在只剩辛辣嘲讽的状态边缘,或者持续地淡漠,然而当我看到同样的矛盾与纠结时,突然远离了这种状态,当下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近乎本能地做出这种选择,迅速到我一时无法解释。我们常常将人看作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整体,并希望更多的整体集中更多正直和良善的力量,然而这是十分理想的状态,面对极权强大的宣传机器,这种力量被不断打散和分化,真正让权力害怕的是,这种力量不会消失,只要它不消失,它就可以形成翻覆的能量。我们要启蒙和催生的不是全方位觉醒的一个个整体,而是让更多的人拥有光点,未来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些散落的光点之上,那些对权利、平等的诉求和对不公的反抗。

尽管如此,我对十二月二日及之后的庭审结果依然感到悲观。最好的结果很可能是法律层面象征性的胜利,判予朱军不痛不痒的惩罚,称不上惩戒和后果。但就连取得这样理所应当的结果也如此艰难,在极权之下,能走到这一步十分不易,我既感到愤怒也感到悲伤。这一年来,我将自己从审美对象中解放出来,第一次走在街头时感到脚步轻盈且自由,我变得更敏锐更温柔,也更悲伤。十二月二日之后,女性的境况依然糟糕,我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再一次有人温柔地提醒,这个世界一直有一股反抗的力量。

那么以十二月二日为轴,中国女性在此案件之后会走向哪里?又或者说中国会走向哪里?我将这两个问题并行是因为在前者身上看到后者的希望。至于能否依靠女性运动推动,是未知。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中国女性的处境会越来越糟,但这是否意味着这股力量会下沉且按照当权者的预想路线走,显然这是两个问题。首先,要看朱军性骚扰事件中,弦子和许多女性带来了什么改变,自两年前弦子在朋友圈公开讲述曾遭到朱军性骚扰,在中国,从身体到语言思维,女性对侵犯的知觉更加敏锐,确定明晰性骚扰的边界,要求身体的自主权,更多的女性公开讲述自己的遭遇并争取属于自己的正义,同时在司法程序之外,有一场深刻的语言和思维革命已然拉开帷幕,这是中国MeToo两年带来的深刻变化。

回到现实中去了解不同女性群体面临的困境,我要承认自己的无知,而不同群体间时而相互倾轧伤害,女性群体逐渐分化为不同的小群体,内群体不断强化自身的概念和利益对抗其他外群体,这也是中国女权主义者不能回避的问题。我常常感慨什么时候女性才能学会彼此理解和尊重,进行有效的讨论和实践,将MeToo运动推向更广泛和深入的阶段,对这样的未来能否降临在这片土地,我感到悲观。昨夜所见的公民社会是一次广泛而高效的实践,但同时它又十分脆弱。当前中国MeToo运动带来的积极改变和它所面临的困境都非常明显,中国女性平权运动所面临的阻力在东亚区域尤为深重,这也是弦子这件案子至今无果的关键原因,我们在历史中诉求的正义和进步与现实境遇的倒退同时进行,倒退在加速进行,前进却举步维艰。正因为中国MeToo运动本身的特征和它所处的政治环境,我一直对它的未来持悲观态度。

然而悲观不代表没有希望,我们期待希望像初升的太阳,常常光顾只偶尔失位,缘因抑郁下沉的自我需要时常的敲击与呵护,可偏偏希望稀有易碎。这一年我都在与抑郁缠斗,很幸运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我们彼此支撑,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有情绪只能独自消化,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女性,每天都要面对高浓度的厌女文化以及密集的女性非自然死亡事件,女性需要联结来抵抗父权的羞辱与压制,可是弦子案件庭审结束后我们如何再次联结?

有人将弦子作为运动代表,也有人将期待和希望投放于朱军性骚扰案件能否胜诉,还有人视弦子为领军式人物逐步权威化其观点,我想这不是她本人乐见的,从个人观察来看,见她利用自己获得的资源做着她所能做的一切十分令人敬佩,他者不该期待太多。不如说弦子是中国MeToo运动出现的第一位代表人物,历史落在她肩上,能将运动推向多远她能完成多少做到多出色,一开始我便没有这些想像:她是一名代替其他女性上场的斗士,不是可以代表每个女性诉求的票选领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姿态,不如首先信仰自己一次,这与毫不吝啬的互助并不矛盾。无论这场审判胜利与否,这次案件在形式上都将结束,历史交托的责任还会有其他人站在前沿。要每一次都形成联结,要形成巨大的舆论压力,要凝视到最后,分化是自我消耗和慢性自杀,以上每一点关心女性平权的人都十分清楚,但现实证明只这一次勉强实现,怎样才能不分化,困难的不是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如何做到,而我认为这在中国又是难上加难的事。往往理性和深度讨论的参与对象具有同质特征,而讨论的成果投放产生影响的对象也存在明显的定向和同质特征,这种同温层效应也是我悲观的缘由之一。

弦子能否胜诉预示着中国女权运动的走向,诉讼结果尘埃落定后,我们都将面对这个问题:中国女性会走向哪里,如何继续抗争。昨夜所见会否昙花一现?未知。正如我前面提到,我们的希望寄托在一点点的权利与反抗意识之中,它们是分散的,我们要记住的也是这些人性光点带来的力量,在每一个接近死亡的夜晚,都回味这份温存,懦弱又坚定地渡过一个个难熬的夜晚。未来这股力量会否彻底消沉?我认为不会,也许不会再如此大规模集中展现在你眼前,权力会不断压制以至于你以为它消失,事实上它将永远存在,女性没有退路,这事关生存。至于这场运动的参与者未来将以何种形式参与,能否推动它前进,它又会以什么样的角色出现在中国的未来,我不知道答案,这取决于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如果我们尚不能走上街头,就将力量融入日常细碎的抵抗,不休不止。

最后,我还是要将问题抛给每个关心和思索MeToo运动的每一个人,读到这篇文章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