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2020诗选14首
卡夫卡说: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切艺术的首要问题。每一个画家、作家、剧作家和诗人都必定要探讨这个问题。我在诗人廖伟棠的这一组庚子年的诗歌里读到了悲伤和沉痛，也读到了一个诗人对这个时代的思考、解剖和抗拒，和他投向人之当下境况的如炬目光。2020是特殊的一年，也许还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年，诗人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地感悟到诗歌的“在场”，诗歌的当下意义——它对现实的关注，对正义的礼敬，对良知的追问，对自身的反省。廖伟棠的这一组诗歌尝之苦涩，却真如食盐，包含着个人面对怪兽般现实的心灵境遇，以及我们向这个时代的天空高擎的手臂。
摄影 / 廖伟棠
楚，辞
我宁愿仍然听陈旧
缓慢的《平安夜》
而不乘坐高铁迅速滑入新年
买下最后的一盒N95口罩之后
我让出十隻，权充良心
仓皇逃离自己，假装有一个灵魂
在长江两岸飘呀飘
楚虽三户，不，楚皆散户
这零落大地谁是债户谁是债主？
那一个抱病踉跄出演「春晚」的
如果不是你我，他会是谁？
如果手机在省界断电
加油站也没有游荡的耶稣
谁在这苍黄浊水之上给屈原指路？
高速路口
这一个熄掉导航、引擎空转的人
那一个熄掉导航、引擎空转的国
2020.1.23.
禁书
如果一个孩子被成为孤儿
那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孤儿
当列车出轨
母亲们请做好准备
隧道漫长母亲们请做好准备
相聚时我们唯一的依靠：乳房
决别时我们毫不犹豫：海洋
原野从没像此刻那麽像
一本禁书
写满了叛军的方向
而死者渐厚如一场春雪
不断地抹去又加上新的脚印
2020.2.4.
悼一位眼科医生
他在一颗
巨大的白内障眼球裡
窒息。我们以为是雪的
他知道是故意让我们看不见他的
失明症传染。
他在灰霾中递出手术刀。我们
今天才接到
在喉管上切一个口，吹哨。
在死骨上挫一个口，吹哨。
在病房上挖一个窗，吹哨。
在围城上削一条血路，我们吹哨。
只有手指抵到双肺上的锈
我们才知道我们已长成一间间铁屋
如卷帙浩繁的省略号
只有他刻意敲凿一颗逗号，
让屋中的大象停顿片刻。
接下来是我们的事
了吗？
只有失去一位眼科医生
我们才知道我们在雪崩之前早已雪盲
医生说：以眼还眼
医生从来不说：道路以目。
2020.2.6-8.
献给李文亮医生
旅客须知
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希13:1-2）
我们用整个地球接待你
——我们仅有这张千疮百孔
的行军床
不知道蝨子与铜板之间有你
哈利路亚
像不知道爱与黑死病之间有圣母像一样
我们老态龙锺的侍应生方济各
在荒野一般暗且广漠的客房裡为你洗脚
小心码放好
你行李箱裡的坟塚千万
折叠你的斗篷像折叠一场暴雪
从你的鞋子裡倒出一群钢的知更鸟
哈利路亚
你势必能辨别倒毙的马腹中的婴儿与蝙蝠
当他们蜂拥而出
用讚歌摀住你的祈祷
我们的樑柱倾斜，疏于调音
我们的琴键潮湿如一堆稻草
我们的教堂是烟，屠宰场是雾
比划著刀子摸索
清洗著刀子祝福
哈利路亚，我们是在瀑布中纵火的人
雨燕、荷索与印地安人都是我们的佳餚
请你收起门缝下塞进来的殡葬广告
不要尝试拨打那些豔照旁边的号码
明晨早起我们没有唤醒服务
但有起床号
茫茫、茫茫呼聚那逼近人世的荆棘
它们将在你的白衣上划出血痕
好向你指示上帝遗忘的地图
2020.3.29.
吊客
我以为在边境能发现我们的墓碑
那碑上的号码篡改了我们的名字
我以为可以从凶手那裡取回我们的骨灰
然后发现凶手已经在骨灰盒上面营居
还是有一个少妇手持一片花瓣叩门
一声一声，是火舌在春荫中热吻
生作为一个寻欢者总是孜孜不倦
死作为一个流浪汉又何尝错过喜宴
2020.4.12.
青年节
即使自由二字
横七竖八
都是栅栏
青年们还是害怕
这两个字
谦虚地说：目田
就好
2020.5.4.
无名的黄雨衣
（after cohen）
现在是傍晚七点，炎夏已接近冰点
我无法写信给你，不敢问你是否记挂香港
皇后大道彻夜响著蟋蟀，中环流火
但是我喜欢曾侨居是山、是烟、是伞
听说你把自己的生命深深渗入沙漠中
你并非已经对生活一无所求
多麽希望你成为我们眷恋的东西
急救员回来，带著一张你的照片
她说是你那晚决定离开时给她的
你真的把一切烈风都理清了吗？
最后一次我见到你时 你看来年轻许多
你那件出了名的黄雨衣心口都磨破了
过去，你总是到码头去等每一班渡轮
人来人往，你所等待的香港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的意思是，你心目中的我们
所以，你只是分发给我们你生命中一枚微不足道刀片
而当我们回到家我们仍然并不是任何人的伤口……
我彷彿又看见你在齿缝间啣著一道光
我彷彿又看见我们成为暴雨，为著黄雨衣燃烧
2020.6.15.
小离骚
事实上那个不叫廖伟棠的人才更像我。
那个没见到的日环蚀才更接近今天的太阳。
当最近昙花纷纷在异乡的夜裡开放
我不忍问及她在香港如何血肉分离。
她的香与伤诀别如何像子时从午夜分开
一刹那如纵猫，一刹那告别丈夫与儿女。
带著回邮信封离开天堂。
事实上人间的离别才刚刚开始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涉水进入桃花源的骨塚。
挽一匹马，一匹情人的马更接近香港的纵谷
牠的喘息更接近抽刃的花瓣。
光凌乱画一幅少年游。我们的清明上河图
我们的失笑好地狱。
2020.6.29.
夜祷
黑鸟你曾鸣叫请你再叫一次
夜已无法分裂但光依然决堤
如果可以请吞下香港这棘果的苦水
然后再灿烂的死一次
霎东街的门请你再开一次
太子道的爱请你再做一次
湾仔的血再流一次
我会留住那赴死的少女的，今次
那枚旋转的硬币，请不要落下「公」或「字」
2020.7.19.
预言
有的人偷偷死过一次，又活第二次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他们一点也不慌张
这样的人你能咽下去吗？
他不会轻易竖起他的旧骨做成的长矛
你能咽下去的，是这大地上腐败的尘烟
列车再度启动时，你捲起你的蛇皮大衣
突然手忙脚乱，你发现蛇皮都变成了粉末
你是一条裸虫，透明近乎乌有
和你不同，我偷偷死过一次，又活第二次
在这个幽寂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慌张
2020.8.10.
致雪
好久不见了
看什麽都像你
尤其那些在路边烧不尽的火
那个徘徊、积压
又飞旋起来半米的我
给我寄一面镜子吧
给我寄一个锋利的湖
最好还有一隻狐狸
穿过它的死到达
白桦林
都没有也没关係，我们两手空空
就像初见那年
一开口，白气就萦绕我们的嘴唇
一亲就痛
一无所有，就大喜悦
2020.9.23.
夜更
你准备好值夜更了吗
如果加建的路灯并非为
照亮黑夜而仅是
用光向你的手腕敲钉
你检查了煞车
但别忘记油门
你暂停载客因为
你早已超载了沉默的重量
那麽你要做变形金刚
还是在摩天楼顶抱著避雷针入梦的
巨猩金刚？
是的，你有晚礼服
就在车头飘扬
褴褛得像一面旧使馆的旗帜
星星和条纹
都被生鏽的风磨损
所以你准备好值夜更了吗
那些孩子都站在悬崖上击球
你不是唯一的捕手
那些孩子把金色洒遍黑鱼的巨腹
你打开便当
成为彗星吧
既然你是光速的
尘埃
你必须是光速的
晨海
2020.11.13.
伤逝
我依然没有放下去年八月
没有放下铜锣湾沉默的洪流
还穿著那件沾染了几万人汗水的白衫
鞋子裡面的污水依然滚烫灼脚
我们等待成为祭品，在彻骨的清醒中阐释著痛
纷落的雪已经老硬似乎等待了十年、百年
2014、1997、1898、1279
它们无量地砍斫我们
一起纷落、纷落如死去的木棉，或红火蚁
我们于是在火海中捡拾冻死骨
我们于是在冻湖中打捞旧情人
她消失于去年八月
出埃及的苦路上有她倾洒的玫瑰盐
刻漏的愚人船上有她吻过的剑
2020.11.30.
万圣夜忆香港
百鬼羞赧
在兰桂坊
当那些自称为人的
把肿胀的肉角塞回警帽裡
百鬼羞赧
未能走进地狱，去见真正的人
而生死簿在溶化如泪
是洒不绝、刹不住的泪
地图失去街衢
就剩下荒野草莽之名
去年斩首今年，花轰鸣
这好地狱无一不栩栩如真
旧邦吞下乌鸦丸
画家的蛮腰生蛇了
那个在后巷用火水炉煮蛋的老妪
是我的爱人
是代替我在鹅颈桥底画眼的人
这口罩上的哀容无不栩栩如真
再卖一个烟视，买一个媚行
盆骨中的黑猫死去经年
的少妇，是我的爱人
而指数如罗裙血红
在她涨乳而孕
的厨房百鬼羞赧
宋王台，宋王台
阴阳两侧城门开
开不开？港铁熄灯要进来
进不来，进不来，谁来捡起这小女孩
是我们丢弃这火柴
是这火柴卖掉了小女孩
百鬼羞赧
当那些自称为人的
把赤痛的尾巴塞进楼价裡
百鬼羞赧
未能重建地狱，去种真正的花
2020.11.1.
廖伟棠
廖伟棠，香港诗人、作家、摄影家， 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现旅居台湾，任教艺术大学。曾于中港台出版诗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语》、《春盏》、《樱桃与金刚》、《一切闪耀都不会熄灭》等十馀种，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系列，散文集《衣锦夜行》、《寻找仓央嘉措》、《有情枝》，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