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大猫

2021年2月12日凌晨,2020年疫情之后的中国中央电视台农历牛年春节联欢晚会(下称春晚),在固定节目《难忘今宵》的歌声中如期结束,很多观众表示“终于等到了(这首歌的固定演唱者)李谷一老师,可以洗洗睡了。”

对这第39届春晚,观众们早已不再期待惊喜,兴趣点主要落在晚会开始之前——预测节目高潮和笑点,甚至不需要节目单公布,人们就猜测:声嘶力竭大喊加油的“打工人”、抱着电话号啕大哭的“就地过年”青年,以及贯穿全场的对疫情期间好人好事的纵情歌颂⋯⋯应该会有吧——但这些预测都落空了。比起网友脑补的版本,真实的春晚显得平淡乃至平庸,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兴奋点,也尽节目组所能回避了争议——这种努力最明显的表征是,春晚舞蹈类节目占比为历年之最——既然言多必失,不如索性少说两句。

从春晚鼻祖,1956年的《春节大联欢》,到1983年第一届正式的春晚直到今天,春晚早就成了体式明确的八股作文:

政治挂帅第一条、盘点去年大发展;
民族歌舞地方戏,港澳台胞串一串。
爱岗敬业打工人,边关战士列车员;
婆媳父子小两口,切中主题团圆年。

90年代时,尚有南方人吐槽春晚是北方人的盛会,如今即便是北方人,也难以在春晚舞台的红男绿女身上找到亲切感。前朝歌手、革命老歌、套路化叙事相继出现,所有的串场词、歌词都以直白、单调、自我循环的形式吟唱中国,配合以极尽所能、层层加码的土味赛伯格美学渲染⋯⋯春晚这道曾经的年夜大餐,如今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鸡肋,但我们却能从这根根分明的肋骨上,看到文化观念层层剥蚀的变迁,以及用五个小时的歌舞升平化解激化的社会矛盾的捉襟见肘与力不从心。

注定翻车的世界民族大团结

虽说“不出错”就是胜利,但每年的春晚都少不了在性别、家庭、城乡、民族、地域、种族等领域,因发表歧视性言论而出错“翻车”。通常遭诟病的总是语言类节目,但2021年春晚开场后的第一个正式的歌舞节目就让很多观众感到不适。这个名为《节日》的歌舞串烧节目包括了《非洲歌舞》、《埃及藤杖舞与东方舞》、《西班牙响板舞与阿根廷探戈》、《俄罗斯民俗舞》和必然会出现在最后压轴的《中国红绸舞》。

舞蹈本身浓缩了大量刻板印象:一如既往用草裙舞代表整个撒南非洲;埃及舞蹈中舞台上甚至冉冉升起了一排法老……网络时代的春晚对世界文化的了解,似乎并未比1980年代的少儿百科全书增加多少。当然,最要害的是,所有歌舞都由中国演员出演,表演非洲歌舞的演员还全身涂上了深色。

“涂黑脸”假扮非裔就像眯起眼睛装亚裔一样,在以西方为中心的现代文化史中,是一种侮辱性符号。舞台上这一幕立刻使人想到,2018年春晚上,被外界批评并连累各大平台通宵删帖的小品《同喜同乐》。在那个以肯尼亚蒙内铁路为背景的节目中,一位涂黑脸的中国人(恰好还是小品类节目总导演)扮演肯尼亚大妈,对中国表达“感激”,而一位真正的非裔演员则扮演了一只猴子。没想到仅仅三年之后,春晚就重蹈覆辙。

这个节目“中国人扮演成外国人给中国人拜年”,给人造成了极具冲击力的不适感,但仔细一想,问题并不全在这里:东方舞、探戈舞中国人当然也可以跳;如果演员换成非洲(并不知道是非洲哪里)、埃及、西班牙等国人,这幅“万国来朝”的景象似乎会更直接地伤害各国人民的尊严。简单的歌舞,放在春晚舞台上却左右支绌,其原因大概不仅在歌舞自身,更在于特定语境中,人人心知肚明的潜台词:中国在“一带一路”中处于主导地位,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让世界人民都来一同庆贺中国传统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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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春晚《阳台》。

其实,春晚上出现外国节目串烧,今年绝非头一次。早至1989年春晚,就有《外国影视歌曲联唱》节目,包括《红莓花儿开》、《丽达之歌》、《啊朋友再见》、《卖花姑娘》、《do re mi》、《单程车票》、《友谊地久天长》等歌曲。表演者也穿着外国民族服装,但更像是对电影作品的cosplay,观众反响热烈。这些歌曲和电影都是1950-80年代引进的译制片,有的来自社会主义阵营和第三世界国家,寄托着国际主义情怀;有的则来自欧美,承载改革开放初期对新世界(主要是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浪漫幻想。这些幻想是复杂的,但也是善意的。

1980年代,很多歌手以翻唱外国歌曲走红,在2021年春晚上领唱非洲歌曲的朱明瑛就是其中一位。她来自东方歌舞团,唱过菲律宾、美国、苏丹、埃及、印度、巴基斯坦等国歌曲,还出过《朱明瑛演唱的外国歌曲集》唱片。今年她演唱的是她的成名作,扎伊尔(刚果金)歌曲《咿呀呀欧嘞欧》。

改革开放初期,朱明瑛“一个人是一支队伍”,为中国观众打开了一扇世界之窗。而当她随东方歌舞团去刚果(金)演出时,也像今天一样把全身涂成深色,但观众却很喜欢她,甚至称她为“东方阿贝蒂”(阿贝蒂是刚果金著名歌唱家)。

同样的人唱同一首歌,40年前大受欢迎,40年后广遭诟病,变的不是演员,也不是观众的素质,甚至很难说是导演组水平——表现世界人民大团结的节目一直存在,但任谁都难找到平等的表现方式。

这或许更是因为,在除夕之外的364天,中国的内宣和大众民族主义话语中也少见平等:不是在敌意氛围中扮演受害者,就是在优越感泡沫中表演泱泱大国——如果说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还曾经尝试和其他深受两极格局之害的国家一起尝试发展平等、健康的关系,但今天,中国自身已置换为新冷战的其中一边喜欢想像和欣赏“落后对先进、贫穷对富庶”的膜拜,朱明瑛的同一张黑面孔出现在舞台上,也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各民族歌舞串烧节目。从1983年第一届春晚起,这个节目就是规定动作。再往前追溯,民族歌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重要特色乃至半壁江山。其实春晚上跳锅庄、献哈达、打手鼓……每年的节目大同小异。

是不断变化的民族政策和民族关系,让同样的歌舞有了不同的意味,尤其是当在2020年,各地强势推行了少数民族教材普通话改革之后,春晚上的民族团结更显讽刺。其实早在2月4日举办过的央视网络春晚,就通过藏族男孩丁真展示自己普通话、汉字学习成果的表演,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在正式的春晚上反倒只是保守地表演了歌舞。或许在头大如斗的导演组看来,唱歌跳舞最保险不过。

遗憾的是,歌舞总是音在弦外,否则单就形式而言,春晚上的很多舞蹈和海外遍地张贴海报的所谓“神韵晚会”,也只是规模和技巧上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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