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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姜文华谋杀王永珍一事,关注点逐步往下流动,从非升即走的预聘制到底好不好,到“求仁得仁”的用法是不是正确,此番议题的重点一变再变,众人一事一议,热闹得像是参加了一场流水席,而血迹之外的议论,颇能显现世道人心。

知人论世,尽在喧哗中。

复旦这件事的讨论氛围、争论的品质,暗合了这些年有关大学的舆论流向。过去几年,遇到大学事件,总是往一种理想的批评上靠,大学精神的有无、多少成为丈量具体事件的标准。

总之是一齐感叹,大学不再,大学精神无所寄托。之类。

大学精神这种批评的方法,后来逐渐萎靡不振。原因总是很多的,有的跟民国热的退潮有关,从自由灵魂到无用之用,像是民国的说法,在新时代似乎不敷使用,也不必使用。

再有,更接近真相的,恐怕是论者的自觉,意识到高举大学精神的批评武器,手里捏着的其实是空气,论点尽管巍峨,却是屠龙之术,打击起来没什么实际的杀伤力,最终将天下正声弄得像念咒语一般,听的人不痛不痒,说的人很快倦了。

大学不能专注于重要的目标,人们也无法聚焦在大学不再拥有的品性上,两下明白了不必再有相互的牵挂,一别两宽了。大学获得了不羁的自由,人们赢得了不再费心的自由。

道理就是那么点道理,既然不再以讲道理的形式沟通,但凡大学以主角的社会新闻,只管骂它就好,所以也就只剩下骂。

预聘制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它的好处也许只是支撑了血案舆论早期的批判,有设计师以为舆论洪流是冲着这个制度来的,是要否定这个制度的,于是严阵以待,言之凿凿地布下修辞的阵仗,以为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想象着一场改良与民粹的大决战。

然而却是落空。

人们在预聘制的品质之争上,没有丝毫恋战的意思。这种不严肃的洪流,让严阵以待的设计师吃瘪了一次,只好草草收声,免得被引蛇出洞,落得个葛教授一样的尴尬局面——以一人之力,掀起了全民关注的合法性大讨论,实在是得不偿失。

顺带说一句,清华预聘制近期产出了一个特例,前教师吴强博士与清华要打一场用工合同的官司。饶是以预聘制设计师自居的人,最应该对这件事表态,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勇气。

却又听人说,合乎礼节的,逼人表态总是不好。对那些主动送上门的,倒是可以随意指摘。而指摘的人多了,批评就成了商榷,一场公共事件的大辩论滑向“求仁得仁”用法之争。

事关文化人的文化素质。加入混战的,都打着澄清误会、以正视听的旗号,起手式文质彬彬,开口讲话前照例客气一番,吐纳几句孔子曰,承接一点不食周黍的传说,让出处顶在阵前护体,而后呢喃着“不敢造次”之音,写下申论题:论王永珍“求仁得仁”之盖棺定论的成立。

一二三,如此依次所以。

在人们懒得涉及大学精神的时候,冷不丁,大学教授用“求仁得仁”一说,和社会力量来了一次文化的太极推手,疑义相与析。

大学围墙外已经笑倒一大片,还是有文化人赶过来给教授捧个人场,指教社会的胡说,勾兑文化的光辉。

越来越有意思的是,王永珍到底当不当得起“求仁得仁”四个字,辩护者已经脱离了语境,努力把它的解释权拉回他们的主场,仿佛姜文华不存在,斑驳的血也不存在。

现有的情况下,可能不是争论“求仁得仁”的好时机。因为核心事实缺乏,谋杀案的动机不明,姜文华在血案现场留下一两句愤恨的话,有所指却也不清楚因果关系。最早一批报道勾勒了解聘、宣读、杀人的事,但未有进一步的事实核查,也只能存疑。

脱离谋杀案来解释“求仁得仁”,都像是一种机巧的伪装。

要让“求仁得仁”在王永珍那勉强成立,姜文华就应该先成为“问题”,一个众所周知的具体问题,挡在王永珍履职道路上,成为王从事教育业的风险之一——可如果是这样,就得承认刺杀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怨恨积累的选择,王可能是“问题”的一部分,这就存在分配责任的必要,王的形象不全是正面,“求仁得仁”是为定性,用起来就会磕磕绊绊,免较真才行。如果姜文华是激情杀人,随机选择了王永珍,王是姜的路人甲,没有明显的怨的铺垫,“求仁得仁”在王那就更不能成立。

“求仁得仁”这个四个字本不该进入这件事中,但事已至此,对方辩友只能硬着头皮强行讨论。因为与谋杀案挂钩,王永珍的“求仁得仁”能不能成立,不只是看他这个人是不是好人,对教育事业是不是全情投入,有没有冒着风险上,而是完全取决于他和姜的关系如何互动,与谋杀动机的距离。

同情王永珍的学院中人,将错就错,把争论引向基本的字词释义;而不接受这一为死者讳、实属言诡而辩的社会人士,则提醒谋杀的逻辑,他们以为能阻断那些扭曲的用法。

两下都不可能在对方辩友那获得认同,哪怕有些脸皮不能撕破,心里已经是沙比长沙比短了,这大概也是一种“求仁得仁”,并指示“之争”的分歧。

这个分歧的形成与风行,折射出涉及大学的社会新闻的讨论,往往不能保持在正经路上,哪怕衍生出文化辩题,往往也因为诚意的匮乏,暴露出相当程度的冷漠,导向无意义的热忱与纠结。

题图当代水墨,作者:@秃头倔人(李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