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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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特说,官僚体制实质是“无名之人”的统治。人人有责任,体制有责任,就意味着人人都没责任。

除了署名签发预警信息的气象局长外,你不会再多看到一个有具体名姓的人,以任何形式承诺对“天灾”负有应对之职责。

所以,自救就成为必然选项。对民间来说,救之,我幸;不救,我命。

纵然民间的自救,也会很快被归化入某种宏大叙事内,反证体制之全能和慈悲。二十六岁的实习医生被公立医院免掉见习期,火速转正。媒体最推崇那位救人英雄的退役特种兵身份,而非他现在的职业——网约车司机,都是常规操作。

明白这些,再纠结于城市规划建设之粗疏,应急体制之怠惰,具体执事人之颟顸,无疑于隔靴搔痒。

只要市民一天没有渠道追问门口的深沟为何挖了填,填了挖;只要市民一天无从过问某个隧道和高架桥,每吨水泥的采购单价……这个城市的凶险就多滋长一天。

大自然很残酷,却也足够公允。它无意在任何新闻中披红戴花,它既制造了无穷的乱世,又不断拷问盛世的成色。

很多人为城市的高楼大厦自豪,忘记了离他们最近,对他们更重要的,是脚下的下水道。

城市不断制造高楼,也在几何倍数地批发安全感。长期以来,城市的所有绩效,都被归功于决策者。郑州前任主官吴某,上过焦点访谈忏悔过的那位,至今还有人怀念他“一指没”的雄风。

然而荣损同源,一旦遇到不愿意跑龙套,又不会沉默的对手,比如一场大雨,就足以在顷刻间拍烂城市的画皮与假面。

此时,真相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谁才是真相的定义者。

现代文明赋予市民的自大和安全感,也会因一场大雨而颠倒。他们会发现,他们与夺命洪水之间,只隔着一扇由政府采购而来的车门。

地铁车厢内,短视频传出噩梦般的场景,激起无数人的共情。也有更多人总结出教训:赶紧买车,标配消防锤,再也不要坐地铁。

罗尔斯的“无知之幕”,碰上聪明的民族,注定成为笑谈。你只要冲上前台,扯掉那幕布,靠前抢个座位,便会安全很多。

在狂暴的风浪中,将自己的观感与他人的苦难切割,甚至将自己的苦难与高耸入云的宏大叙事切割,愚钝必然愚钝,也是生存繁衍之必须。

越是大灾难,人们便越是倾向于在集体悲情和感动中,寻得某种众生平等、官民一体的向心力。他们更愿意成为一千万分之一,融入一千万,最终不食人间烟火,自我羽化为那个“一”。而不是将自己的悲喜切割成一千万份,去倾听弱者最微弱的呼救。

从这个角度看,媒体煽情造势,不仅仅是完成任务,也是在迎合需求。

对绝大部分受众来说,责骂他们毫无意义。麻木和冷漠,轻信与盲从,都源自一次次挫败的经验。谁让他们失败,他们便恭维谁的成功。

最后,感谢各地朋友的关心。这几天,我拒了不少约稿和采访。不是怕被打击报复,而是在这场洪灾中,我一直躺平着。

我只淋了一次雨,7月20日下午,水电都断掉后,我出小区去买水,回来路上,不得不腾出双手拎着四个大桶,只好任由风吹雨打。那个著名的地铁五号线,通车两年多来,我也乘坐不到五次。

这样一个键盘侠,经历既不够极端,也不够典型。我如果重做记者,都不会采写我这种经历。

因此,我如何描述这几天的经历,都矫情而伪善。你目前看到的文字,是我废弃四千多字的自述,努力重写的。

愿一些人平安,另一些人安息。我不太喜欢郑州,但郑州永远不缺善良可爱的人。

他们值得被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