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冠麒

咏欣(化名)七年前在学测(台湾的公开考试)中取得佳绩,获对岸的香港大学取录,在异乡苦读四年后终顺利戴上四方帽。她那时向自己许诺,要在香港拼搏最少五年,再跳到国外,事业有成后,才会回台。那时倔强的她在心里默想,若毕业就立刻返回家乡,就等如“输了”。

今年,香港国际机场充斥著道别的哭喊和拥抱,当中也有咏欣和朋友的身影。八月初,咏欣离开香港,重回自由的台湾,续写人生下一章。不过,这次别离,她没有输了的感觉,倒是松了一口气。

自从 2019 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台港关系每下愈况,台湾驻港办的台籍人员也在近期全数撤离。

面对社会和政治局势的急剧恶化,近两年不少在港台人均决定放弃辛苦建立的事业回台。早咏欣一届的港大台生,本有三十多人毕业后留港发展,到今年只走剩二人。另一方面,同样在港毕业的台湾人嘉丽(化名),却决意在最恶劣的时间留港,跟港人同呼同吸。一去一留,她俩如何抉择?

香港主权移交后的台港官方关系,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特别是马英九在 2008 年上场后,主张维持“台海现状”和重新强调“九二共识”,两岸对立减缓,台港政治人物也展开了较频繁的互访。港府更在 2011 年决定设立驻台湾经贸文化办事处,台湾的驻港机构“中华旅行社”亦获正名为驻港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

在此背景下,香港的高等院校亦主动向台湾学莘打开大门。2008 年,香港各大专院校开始取录台湾学生,最初仅招收了不到 20 人。翌年,港大、中大、城大等大学首次到台湾参与大学博览会招生,并以数百万港元的奖学金吸引学测状元报读。

接下来数年,到香港升学的台生人数连年上扬,到 2014 年,就有过百位台生获香港的大学取录,咏欣就是其中之一。

她记得,那时不少台湾尖子都觉得香港大学不仅在亚洲名列前茅,而且对比台湾的大学要国际化得多,配合全英语教学,毕业后要跳出亚洲也较容易,在台的面试场地几乎挤满学生。她亦感受到港大十分欢迎台湾人:“他们特地把教授飞来台湾,帮我们面试。”半句广东话都不懂的咏欣就带著未知和期盼,在 2014 年年中来港,开展四年的薄扶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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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欣在港读书、工作已经七年,但近年社会的低气压令她无法再待下去,决定离开回台。

不过,随著两岸关系的改变,台港的蜜月期也没有太长。被中方敌视的民进党在 2016 年执政,两年后,陆委会任命卢长水出任驻港办主任,但港府一直没有发出签证,无法履新,要由高铭村代理。

其后港人陈同佳在台涉嫌杀死女友,并在犯案后回港。在移交犯人的问题上,双方政府不断互相指摘,至今仍未能成功引渡疑犯到台湾审理。港府亦借此案进行逃犯条例修订,最终引发反修例运动。

以香港人身分看反修例运动

这场史无前例的激烈反抗,牵动著每一个香港人,在港台人也难以置身事外。那时咏欣刚毕业一年,找了间以香港为基地的外资公司工作。在港生活了五年,对比初来甫到就碰上的雨伞运动,这次她感到切身得多:“已经是以‘我是香港人’,‘我在这边生活’的身分去看这件事情。比较像是说,这个地方受到了很多不公平,所以我很生气。”

加上民进党在 2018 年五都选举中出乎意料惨败,也敲醒了像咏欣一样的年轻人,除了内疚于没有回台投票,也感受到台湾的未来正受中共左右。回看香港,更觉唇亡齿寒,“就觉得必须要更关心这件事”。咏欣指,像她一样在港的九十后台湾人,几乎全都或多或少参与到运动中,“有真的去游行,有些是比较激进的……觉得是自己的事情”。

运动一直燃烧至 2020 年,但面对肺炎疫情和香港警察的强力镇压,一切阳光下的抗争最终都无以为计。随之而来的,是各方面自由的收紧,全国人大更建立《港区国安法》,规管危害国家安全的罪行,令民间一切反对声音逐渐消失。

在《港区国安法》正式实施前,台湾推出了“援港方案”,向因政治因素而受到安全或自由紧急危害的港人提供援助。新华社和国台办随即将矛头指向台湾,批评执政民进党是“反中乱港的其中一只黑手”。直到今年五月,港府亦都跟从北京的论调,突然关闭驻台办事处,并要求台湾驻港机构人员签署“一中承诺书”。最终逼使全部驻港经贸文办的台湾人员在七月中撤离。

两岸、港台之间的剑拔弩张,咏欣也感受到。她身边不少港大台生、毕业生,都曾在出入境香港时遇过阻滞:“有个学弟他要去深圳出差,就被警察带到小黑屋,看他为什么去游行,问了一大堆问题。”还有《国安法》实施后的十二月,两个与她同届的台生从台湾回港,在入境时却都同被关起来,扣留查问,还一度被没收香港身分证。后来咏欣入境香港,都会多带一部手机供检查之用,还幸她从未有被扣留的经验。

“没救了。”《国安法》立法后,咏欣如此看待这个城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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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欣说,像她一样在港的九十后台湾人,几乎全都或多或少参与到运动中,“有真的去游行,有些是比较激进的……觉得是自己的事情”。

至于嘉丽,台港关系转坏以至《国安法》,对她的影响都同样重大。

记者最初以简讯邀约嘉丽访问,为怕她不熟习广东话,简讯全用书面语写成,岂料她都用广东话回复——“冇问题!”、“咁你拣地方?”、“唔系好熟𠮶头”。见面后才知道,虽略带口音,但嘉丽已讲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在台念大学的嘉丽,最初对香港的认知源自于董启章的小说,以及影行者的菜园村纪录片,慢慢累积对这城市的兴趣。数年前她决定只身来港攻读硕士,毕业后就在当地一间 NGO 工作,关注不同的社会议题,特别是世界各地的人权问题。广东话也是在这几年的生活中慢慢学成。

嘉丽指出,由于香港过去一直扮演连接中西的角色,而且不少国际企业总部都在香港,对于亚太地区的 NGO 有个特殊的位置,更容易做倡议或研究。因此她毕业后就决定留港发展,没想过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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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地 NGO 工作的嘉丽,自觉是香港的一份子,不愿在最困难的日子离开。

摆街站见警察即走

可是,在国安法生效后,香港在这方面的特殊优势已立即失去。不少本地政团、工会或者NGO,为怕触犯含糊的法例,都决定主动解散,不再向政府表达异议。同时,《国安法》除规管分裂、颠覆国家和恐怖活动罪行,亦订立勾结外国或境外势力危害国家安全罪,令身为台湾人的嘉丽再增添一重忧虑:“你就会谂,系咪要 politically active、系咪要冒不必要嘅风险呢?因为你有呢个 nationality,台湾同香港嘅关系又比较紧张。”

从前她偶尔会跟不同机构一起,在香港不同地方摆街站,做各种议题倡议或宣传,甚至到动荡的 2019 年至 2020 年上半年,仍未止息,亦不觉有严重风险。

不过,《国安法》实施后,警方对一切敏感议题的街站都严阵以待,做现场录影、抄身分证已是司空见惯,甚至会以防疫限聚令为由,发出罚款告票。嘉丽知道自己不能冒这些风险:“《国安法》后都有摆过一次街站。远远见有警察嚟,其他同事可以留低,畀佢抄身分证,但我要即刻走啰…..你唔系呢度嘅人,就有被遣返嘅风险,有 visa 唔批嘅风险。”

如今非政府组织在香港面临的艰难局面,令她联想到李明哲事件,害怕同样的事将来会在香港发生。“如果其他国籍嘅人做咗(犯国安法),就多咗个勾结外国势力。佢会受政治角力影响,中国都好钟意玩人质外交嘛。咁呢个咪好唔确定嘅嘢啰,会变成唔系一件好单纯嘅案件,牵涉到外交关系,中国政府会想用呢个案件做外交表态。”

社会动荡和恶劣的政治环境,令不少在港台人惊觉,此地不宜久留。咏欣前后数届的港大台生,大约有三分之二人毕业后会选择留港发展,但近两年,不少人都已陆续离港回台。据咏欣所知,2013 年入学的一届,原本留港三十多人,现已走剩两人。她认识两个台生,毕业后原打算留港从事专业工作,但因《国安法》要求公务员宣誓拥护中国和效忠香港特别行政区,怕终有日会延伸到他们,唯有离开。

咏欣也在今年五月辞去香港的工作,决定离港。她原本任职的外资公司,早在《国安法》实施后,决定将总部迁离香港,转到新加坡另立基地。

对于咏欣自己,离开更是为照顾好自己的情绪。

在港大台生的圈子中,咏欣总是扮演著“大家姐”的角色,即使毕业了,还是会关心新来港的师弟妹。香港的社会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咏欣家住西环,附近就是中联办,虽然警察总重兵驻守该区,但相对而言区内较平静。每逢有示威、抗争,她和其他在港工作的台湾人,会在港大台生的群组中表示,可以向有需要的学弟妹提供庇护的空间。

咏欣还记得前年11月,中大和理大被围攻时,她家常挤满关心社会运动的学弟妹或同事。大伙儿呆在电视前,看著新闻直播,吃不下饭,也睡不了觉,不知过了多少次这样的夜晚,抑郁的感觉慢慢萌芽。

到 2020 年,香港的自由空气越见稀薄,咏欣更是觉得窒息。特别是《国安法》生效之后,咏欣几乎不敢再在网上公开谈论 2019 年的抗争:“以前你很生气,大家可以谈、可以愤怒、大家可以走上街头。现在是我们不能讲,也不能发甚么东西。那个 depress 积在心里面,会更糟。”

后来,公司在疫情期间决定全体员工在家工作,她见台湾似乎防疫控制做得不错,于是决定回老家隔岸工作。她记得一到台北车站,碰上一大堆警察在做宣传活动,瞬间恐惧感来袭,想逃,定一定神才对自己说:“没有没有,这里是台湾。”

在香港学会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隔岸生活,咏欣慢慢就觉得放松很多:“回香港好累喔,要花很多钱,又不能出去,大家也都很 down。在台湾好像可以躲避这些事情。”原来的回程票,每个月一改再改。结果在老家一躲就躲了五个月,才重回香港。回港后,咏欣思前想后多时,决定不再逗留在这个抑郁之城。她最终找到了一份台湾龙头企业的工作,八月回台隔离后就开始工作。

虽然她可以说走就走,但这绝非容易的决定。在香港生活了近七年的咏欣,曾跟其他港大台生讨论过:到底家在哪里?“我们那时有个很 cliche (老生常谈)的讲法:我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觉得香港是我真的开始有生活的地方,因为其实以前我在(台)读书时,生活很固定,早上去读书,回家后可能去补习、吃个饭,然后就睡觉,没有太多的自由去说我要甚么样的生活。我第一次意识到说:OK,我要怎样去安排我的生活,我喜欢做甚么运动,我跟谁出去,这些东西都是在香港塑造的。”

她面对的处境,其实跟机场中赶著移民的香港人没有想像中相差的远:“我这阵子在想,回台湾,不是说害怕,是有担心 —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把我在香港的生活模式搬到台湾去。因为我知道我要怎么样在香港生活,但我不确定我要怎样在台湾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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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丽承认对于是否留在香港有少许挣扎,但仍抱着见证历史的心态,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

至于嘉丽,过去她全情投入的社会倡议工作,在今天的香港已几近无出路。在《国安法》生效后,她的父母都劝说她辞工回家:“香港已经失去以前的优势,没有自由。香港真的很惨,快要大陆化,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不过她却决定留下来,更希望申请做永久居民。她说,比起台湾,她对香港更有归属感:“我会觉得(归属感)系同你生活经验有关,(中大副教授) 马岳有本书叫做《反抗的共同体》——你喺一个反抗或者抗争过程中,你先会 identify 到呢群人、或者呢个地方(系属于自己)。我觉得呢样嘢系好难得……我从来都唔觉得我系一个外人。”

由去年起,香港各方面倒退得很快,不少港人急著离开,嘉丽却很珍惜这段时间:“呢两年系好重要嘅时段,你见到空间不断收窄,会好剧烈咁变化。我更加觉得,呢两年如果可以做啲嘢,留低有少少挣扎,咪去试下啰,因为呢个空间以后唔会再有。如果我而家离开香港去第二度,我再返嚟香港就唔同晒架喇,我宁愿留低睇佢点死都好啦。我唔想呢个时候离开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