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记者符雨欣、李慧筠 发自香港
【编者按】:2021年1月起,香港经历了一波波迅速且大规模的公民团体解散潮,至今已有至少50个民间组织宣布解散。人们一方面能理解风雨飘摇之际不得不做的艰难选择,一方面也不禁惊讶和忧虑——迅速的瓦解过后,组织的未来要怎么办,资源和人怎么办,组织所维系的社群怎么办,香港的公民社会,还能存续吗?
我们邀来经历过中国公民社会的瓦解、且一直心系香港的观察者A,与在香港感受着这一切的B进行对谈,尝试提供来自外部的询问,以及历史的观察,并通过B的眼睛去理解香港的危机与煎熬。对谈极其坦诚,A和B都毫不吝啬地剥开与呈现自己对现状的问题意识及对此城的关心。这不仅仅关乎行动者,也关乎普通人。希望这篇对谈能为处于不确定中的你我,带来一点启发。
对谈者:
A,在欧洲观察中国工运的80后
B,在香港观察社会运动的80后
以下是对谈内容。**
怎样理解和想像“解散”这回事?
端传媒(下称端):香港公民社会近期在经历一波波的解散潮,许多NGO、组织团体、甚至学生会,在面临解散还是不解散的抉择。A来自大陆,亲身经历过大陆公民社会的瓦解过程。你对现在香港的事情有什么感受?
A:无法去消化,或者说无法去理解。因为从大陆人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可否认退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退的这么快,像雪崩一样的情形,是我参与公共实践以来没有见过的……
我不解的,一个是香港的运动者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香港的民众怎么看待这样的选择,以及为什么允许这样的选择发生。
B:我觉得几十年来,香港的公民社会都没有准备这个情况,没有培养出能面对这种情况的人,或者要是有,他已经在牢里了。所以剩下的人都很难去承担这种密集的、针对个人的政治压力。
我们看到教协是这样,职工盟是这样,压力都是针对个人的,好几个人就自己去承受,然后这个东西没办法分担出来。组织也没有办法帮到,然后这些人就崩了,其他人就体谅。所以诸如“如果这个组织没有了,那个意义是什么?要怎么办?”的问题,很快就跳过了。
A:这么快的溃败、溃散的过程,好像不是一个社会共识的过程。我看到民阵解体时,从年初就开始有街工呀,各种组织退出。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民阵它是香港社会的产物,那它的解体在这个政治浪潮之中是必然。可是,它承载的东西是整个香港政治的文化,你的组成本身就是一个社会性的东西;但是你的解体却并不具社会共识,变成每个组织在决定退不退出,也就是零散化、个人性的决策。
它的任何选择是缺乏监督的。换一种想像,如果整个社会去讨论这个民阵的解散,让大家知道解散不是意味着真的解散,而是意味着其他更多形式的承诺,这个解散基于新的承诺而建立;我们以前是一个有形的alliance,后来有解散的社会共识,但是成为更无形的alliance。
每个机构带着一些承诺解散,就是说后面你要去承载、去回归到这个机构的这些责任当中去。
但社会还没有形成共识接纳这些组织的解散,而代之以一句话就是说“不割席”、“兄弟爬山,各自努力”这种非常个人化的东西。但是我想个人化的解散其实是割席呀。那这种是对社会的伤害,是对于一个政治文化的否定,是对恐惧的传播,对恐惧的支持。
社会基于“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所谓谅解的心态,也不会去追究,这个东西就变成一个谈论的禁区,为什么不能谴责这些没有经过公众讨论、以自我规避为前提的解散呢?而是去纵容、去默许、去体谅去无视,去假装没发生过一样。我挺难接受的。
无法去消化,或者说无法去理解。因为从大陆人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可否认退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退的这么快,像雪崩一样的情形,是我参与公共实践以来没有见过的……
B:然后其实他们没有想过就是,这个建立出来的东西,最后当它要偿还一个政治代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吗?怎么会这样的?
解散当中也不是没有挣扎,但是那个挣扎很快就给压下去了。从集体的角度来讲,很多团体本来觉得九七之后就没有空间了,怎么知道还有,而且空间还很多。然后走了20多年,就习惯了一种……
2021年10月3日,职工盟解散记者会后,干事们聚集高呼工盟历年口号,并展示部份示威牌。摄:林振东/端传媒
A:1997年后没有努力进取过,都维持那个现状是吗?
B:对,比如刚解散的职工盟,它的工人培训中心做了几十年都有呀,而且是愈做愈大呀,然后那些钱都是政府的钱,对不对?就很容易习惯于罗永生所说的“虚拟自由主义”。因为以为还有空间呀,像这小小的工会联盟,几十年了还有一个议员在立法会。所以已经很安稳了,就是在这样安稳的情况下培养出来的人,我觉得其他的团体、整个公民社会都是一样。
这群人就是横跨了十多二十年,去建立这种公民社会的逻辑。然后他们在2014年的雨伞(运动),跟年轻的一群人是断裂的,到了2019年再更断裂。因为对于经历了2014跟2019年的那一代年轻人来讲,他们的社会运动并不是慢慢来,慢慢试试看,还有空间去搞什么policy advocacy(政策倡议),然后sometimes you got some victories(有时获得一些胜利)。
2014年以后的年轻人,他们面对的社会运动已经慢慢走向一种状态,呀……你的朋友随时都在监狱里呀,你港大里的同学呀,都是很快就进去呀,搞暴动呀什么东西。所以那个对立根本是不一样的,这两套逻辑是断裂的。
端:不仅仅是在某个组织里,可能像劳工运动、土地运动、学生运动⋯⋯都会有类似的情况?
B:我想是的,是的。其实我觉得整个自以为是左翼的运动都是这样,然而大量的自命为基层的团体,反思不足。虽然有一些会比较好啦,性别的好像是好一点。
现在面对的问题是,你几十年培养出来的基础,能否回应当下的政治压力?那很明显就是不能。
民众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不满足于一种,把公民社会切割成很多个部分的、分工思维,不满足于运动与运动之间没什么连结。民众觉得应该更进一步,去对制度有一个更大的挑战。所以我觉得是2014年之后,这一种旧有的公民社会的逻辑就在群众之中走到了尽头。
民众已经不满足于把公民社会切割成很多个部分的分工思维,不满足于运动与运动之间没什么连结。我觉得是2014年之后,旧有的公民社会的逻辑就在群众之中走到了尽头。
A:这就是我关心的问题了。就是做了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培养出一个基础来对抗,可能愈来愈坏的危机。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师发起“守护下一代,为良知发声”的游行,早上在遮打花园进行集会。摄:林振东/端传媒
断代的危机?
A:那你觉得国安法后一年,20多年来培育的公民社会基础被瓦解了吗?因为对这个问题的回应就代表,到底20多年做的东西,它效果在哪里?它的意义在哪里?
我主要考虑两方面,一个是基层这种大家互助的自组织是否受到影响。第二是各种民间意见的表达,倡议政策的渠道变成什么样子?
B:要是说政策的倡导,那一种的路径我觉得已经没了,这个比较明显。不只是议会的问题,而且是整个路径已经没什么空间了,而新的空间还没有发掘出来。
而社群有没有被瓦解,我觉得要从两块来看。第一块是所谓传统的团体,它有蛮大的部分,其实我可以说是瓦解。因为那个社群的建立跟维系,本来就是基于之前还有一些空间的context之下才有,就是说他们的诉求能带到议会,所以反过来可以维系这个社群(的稳定,凝聚这个社群)。从比较功利的角度来讲,因为这个议会渠道没了,所以社群也会变弱。
但是另一块并不是在那个逻辑之中走出来的网络,反而可能并不会因为组织的消失,而导致社群网络的消失。比如说2019年出来的人,跟这种传统泛民团体的组织逻辑完全不一样。这种网络,实际上还在社会不同的地方流窜的。
只不过现在政权要打击公民社会,就一定要找很具体的东西来打,就像现在这些团体、政治人物。而这其中的不少组织本来已经向下走,即便不是现在政权的打压,他们自身也面临很多问题,找不到出路去组织工人。
端:大陆的劳工运动也经历过瓦解,那个过程是怎样的?
A:我个人长期在北方观察整体的工人运动。简单讲的话,从2000年初到后来的十年间,很多NGO不会很缺资金,虽然说还是小机构,也会被政府骚扰,但遇到的阻碍并不那么大。比如很多组织做工厂中的工伤、工亡问题,工人被机器弄断手指的案例这样的。
从1993年深圳致丽玩具厂大火开始,陆续有国外的基金会/团体进入到中国支持本土的劳工运动,香港这边也帮助了。但其实八九之后,政府对于具政治性诉求的工人运动者逐步打压,工人团体走向了一个去政治化的趋势。进入21世纪初,工人团体基本都在做community service(社群服务)和legal aid(法律援助)的服务性工作,关注经济性的权益议题,比如加班费、社保等。到了2010年,就有些开始从事collective bargaining(集体谈判)的相关工人支持。
我认为大陆整个公民社会、至少说整个劳工运动的下滑,是从2015年开始。2015年12月3日,对南方劳工NGO的一个集体性的打压。这一天是一个信号。当然它意味的也是公民社会的一个下滑,因为南方劳工运动在整个南方公民社会里面位置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们那时候也会反思:过去那么多的劳工组织,他们的资源、钱,在连续的打压之后,好像也没有留下什么。一个是没有留下什么资源或人,一个是没有留下经验。大陆从1995年开始劳工运动,这20年总有很多劳工NGO吧?20个还是有的。
但是在经验的传承和组织纪录上很稀缺,对于青年人培养和工人领袖培养也非常不足。在遭遇打压后,这种劳工运动给中国大陆留下了什么呢?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劳工运动,到底……方向对不对?或者说是做得是否足够?
劳工运动给中国大陆留下了什么呢?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劳工运动,到底……方向对不对?或者说是做得是否足够?
B:是真的吗?是你那一代拿不到(资源)还是?
A:就资源都是在老一辈的人那里。运动被打压之前,那些创始人都没有有意识地培养下一代。机构与机构之间不会share彼此的资源,机构内部的员工培养也很弱,就只是执行来自leader的工作。
端:香港会面临类似的问题吗?
B:我觉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机就是,运动和运动之间是真的可以断了。历史上有大量例子是完全地断裂。比如说A觉得在大陆搞运动跟89年搞运动的人有很大的关系吗?韩国80年代的左翼,跟他们以前60年代的左翼都没有关系。但是香港的公民社会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危机感。
我觉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机就是,运动和运动之间是真的可以断了。
现在怎么可能说什么传承呢?比如说我搞工运的,很多我上一辈的人搞运动,他们的经验都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里,学着做、做着学的,他们的经验跟我们不一样的嘛。而且很多人都走了,都不在了,那怎么谈说这个是经验的传递呀?
我感觉自己这最后一代人,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慢慢学。但是新一代的组织者,运动开始打的时候,要不就他自己坐牢,要不是他的朋友坐牢。他们是从这种气氛、这种感觉之中,继续搞社会运动的。而我这一代人,对于上一代人的体谅已经愈来愈少,沟通也会愈来愈少,所以这个经验的传递其实……
2018年9月1日,社会主义行动抗议新华社发文抹黑佳士工潮为“外国势力”所推动,要求立即释放网站编辑员、被捕工人及声援青年。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已经断在你这一代?
B:真的有可能是这样呀!
A:我的判断是一样。我觉得我所有对大陆工人运动的理解,其实就是基于对以前的批判。但我觉得批判本身就是经验传递的一部分,而不是说以前都是空白一片。
我了解到一些年轻人,最开始想关注工人权益,都很缺乏平台,需要独自去积累经验。然后我就会非常感慨,为什么所有简单的工作手法都得重新自己去学?
然后过往的人,对以前比较真诚的一点记录,也并不足够吧,因为很多人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过去的问题。
两地未来的危机其实是一样的。资历浅的人,可能关注工人运动,但是再也找不到平台去实践,因为没有机构了,都被打掉了。然后也没法接触过往很多的经验记录,唯一拥有的是关于这个时代恐惧的记忆。因为他们一旦做事情,就被砍掉。
所以即便一个年轻人找到我说他想做事情,我会说我很遗憾。我可以教你怎么做事情,我可以带你做事情,可是我们没有那个space去做事情。我觉得行动者、组织者的commitment(使命感)的建立是来源于深度的工人实践的,可是呢,我们已经没有这些基础了。未来他们身上印记其实是恐惧会多于这种commitment。
以前对劳工机构的打压是harrassment,就骚扰。就是说喝茶,然后迫迁,断水断电,不让你请人工作,可是不会搞你,也不搞你资金。但是2015年之后就叫criminalization,就是工人工作有罪化,劳工机构就开始有人被抓。剩下的机构开始转型,他们关注的议题转到migrant worker(移工),到migrant children(移民儿童)。
另外一边,政府出台各种《慈善法》,跟《境外非政府组织管理法》,限制你资金的来源。它通过这些方式收编劳工机构,就是必须拿政府的钱、听政府话,然后工作上转型,成为一个更加可控的组织。它们也就不再具有太多劳工属性。
整个社会控制的方式,是从harrassment(骚扰)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样的。
整个社会控制的方式,是从harrassment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样的,现在针对运动性、政治性组织进行criminalization;清扫完之后,下一阶段,就会在资金上、活动上更多的收编温和性的组织。
这样的脉络之下,你会发现作为劳工团体、劳工activists,就只能不断地收缩、收缩、收缩。
这个已经不是说以前的机构没有留下资源的问题,而是政府切掉了整个资源的合法性。行动者缺乏实践的机会,又只感受到恐惧的话,对现实政治的理解只会愈来愈趋犬儒。我觉得这是中国劳工运动最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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