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公号写的张文宏行止,有师长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认为过于谨慎,想必是要鼓励作者可以再大胆一点,再直率一些。本公号写过三次张文宏,面对这么个近乎“完美”的人物,曲笔的时候多,没办法直接批评,想要藏的东西多过要表达的,所以阅读体验不好,像极了本号多数时候叫人头疼的文风。

形格势制,无人不在局限中。但有一点差不多要呼之欲出的,那就是,人们希望见到一个结果,对张文宏医生提出开门见山的期待:在无法掩饰的疫情转折时,国民大众殷切希望张医生有敞亮的表达,起码有一个或几个标靶,以为张医生会有的放矢。可最新的微博表明,他再次回避了类似期望。

许多人或许会挡在这样的期望前头,预先替张文宏先生辩解说,他讲什么那是他的自由,是他的权限,正因为别人无法“要求”他,才显示他的自由精神与独立人格。而且,张医生身为名医,向来是给他人开药方,治病救人的是他,勉强他来听民意的“指点”,甚至有碍观瞻,也不够尊重。

张医生口碑绝佳,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尊敬良医张文宏,与指望他代言某些民间自以为紧迫的心声,虽然看起来像是求全责备,但可能并不矛盾。随疫情一波三折,张文宏作为符号人物的印记越来越强烈,在场的他正在承担的角色,与他应该承担的角色,两下已见交集,而两类角色的张力愈发明显。

“正在承担的角色”,这个好理解。张文宏是党员,一流顶级医院科室负责人,上海及国家防疫顾问,传染病医学科学家,总之是医界精英,人格信用卓越,早已是当之无愧的行业代言人。大众服膺张医生,每当惊慌失措的变动关口,总能在张医生的演说下“情绪稳定”。他被仰视的专业权威,安人生,维秩序。

张文宏在这个角色担当上游刃有余,谈专业是他主场,论科普属于他长项,判断形势言之凿凿,在疫变形势下成了发放“安心丸”的先锋主力。外界担心过张文宏独秀于年代,但凭借个人成就、人脉资源、组织支持,他稳如磐石。此一角色可谓张文宏的舒适区,理论上讲他可以固守这个根据地,也可以继续往前。

先说“往前”的可能。这个“往前”要前进到什么程度,是一门阅人知世的学问。如果在立足处向外进击太多,张文宏容易暴露在体制掩体的外面。迄今至少有两次舆论风暴的暗潮紧贴着他,南京疫情时,更有人曲解他“与病毒共存”的言论,支持者随即掀起“保卫张文宏”的声势,对冲暗流涌动。

张文宏医生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却步不前,谨守主场界限,不越雷池半步。问题在于,如若固守不出,与体制外绝缘,那他的角色身份又起不到既定作用。外人会觉得这种度的把握难以十分周全,可两年多来的事实证明,它没难住张文宏——他在表面上跨界了,实际上又不是那样,属于跨而不越。

这就要讨论到他于中间地带的“角色”,就是张文宏一力担负起来的政策沟通人身份。他在这个角色上屡有建树,被誉为“政策沟通的奇才”,团结人心,成为一名偶像级的“国民医生”。这个“行百里而半九十”的角色簇拥他进军舆论场,让他成为备受尊敬的“天选之人”,也成为“投枪与匕首”的目标。

政策沟通人的角色身份,让张文宏在疫情狂飙年代成为政策下达、民情上传的枢纽性人物。民众每次遇到疫情的重大变动,都会翘首期盼张医生的发言。而他对防疫政策的宣导,慰藉人心,在激励国内民众同舟共济、听从政策指引诸方面不辱使命。在这个关键角色上,他恐怕是官民的最大公约数。

说句实在的话,随着张文宏的公共地位日益强化,接受他作为保护者、引导者的人群呈指数级上升,他不再能单凭医生之名服众,更广泛意义上的、上下萦绕的政策调停者身份应运而生。以张文宏在上海所涵养的世事练达,他不可能不清楚盛名之下的趋势,微博措辞显示他预知且在聪明地处理了。

他会在微博中主动提及钟南山、李兰娟这些前辈,与舆论中某些不敬的私语不同,他对这些行业至尊表现出公开的恭敬之意,展示对行业共同体的忠诚。对清零政策,他会主动赋予“动态”/“精准”清零政策等软化说法,抚慰大众的心有不甘。张文宏不是要去破坏什么的人,善于借势,善于团结各阶层。

理解张文宏的“政策说服师”的角色,对理解本文的主旨至关重要。政策沟通人是张文宏固守主场优势以后,向前有所突出的中间角色:在它之前的是传染病专家角色,如果再往前一步,则类似于公共知识分子角色。但张文宏在这个微妙阶段,选择空置民意投以最大关注的公知角色,用身份找补这一角色的空转。

说国民大众希望张文宏扮演新的角色,一个类似于公知的角色,或许会因对“公知”的不同理解,引发相当的不快。如果换一个意思就好理解了,那就是一个切近于民意代言人的角色罢了。民众绝非要让张文宏替他们去对抗政策,而是想通过他的口说出“怨”,进而实在地影响政策走向。

坦率地说,比较三个年头的疫情、社情、舆情与民情可见,防疫政策与国民大众之间的契合性逐渐在弱化,政策执行中的显著矛盾,已经从封控下的物资保障问题,过渡到封控与民众的逆反情绪上。防疫政策坚持其核心操作不动摇,然而官民协调抗疫的边际效用骤减,在国民大众看来,防疫政策没有与时俱进。

在最新的博文中,张文宏仍陈述当前政策的合法性,以可能中的“医疗挤兑风险”作为支撑维持现政策的论据。但对“风险”的真实性,缺少必要的论证,这与他在论述感染率、疫苗接种率时数据信手拈来的的习惯和风格不相称。对此,人们洞若观火,这是张文宏与支持者之间展露深度裂痕的历史时刻。

在过去的角色扮演下,张文宏始终做到与国民“齐头并进”,即使有激进的不安,也会被他以温和的权威语气劝阻,化解于无形。但现在的新情况是,国民自认为张文宏未能跟上他们的视野,比如他在进口疫苗复必泰等问题上不予表态。一旦人们将其理解为“机巧”,必将拖累张文宏的其他角色担当。

假设人们不再信任张文宏,那么,他所有的优势都可能被动摇。观察张文宏上述三种角色的完成度,可以进一步得出他在尊上、敬贤、容众三个维度上有轻重,有亲疏。尊上即服从组织纪律,无可厚非;敬贤须团结行业共同体,逻辑可以理解。可如果这有苦心,那有情可原,留给“容众”的空间还剩几多?

在张文宏公开谈及防疫政策下一步动向后,国家新颁布第九版标准,这一前一后的时机卡位说明了一些问题。不像支持者杞人忧天那样,张文宏并未被边缘化,他在传染病专家和政策沟通人这两大角色上,仍旧被倚重。但人们投向张文宏的眼神,开始有了涣散,因为他被寄望的更上层楼的那个角色,他敬谢不敏。

也许后续会有更多的迹象表明,张文宏不完全符合人们的理想,人们现在亟需处理一种失望心理,调节好偶像祛魅和阶层自处的动荡。人们也许应该清楚这样的事实,张文宏懂得在必要的地方肯定,在必要的地方顺从,但他从不向国民大众袒露他的疑虑。他是理解理智力量的人,而理智让他拒绝成为某种“力量”。

疫变经年,防疫政策对国民要求严厉,两者早已铸成刚性关系,张文宏以一人之力维系了与民众之间柔性沟通的脉络。尤其在知识阶层、中产阶级和专业圈层,张文宏备受推崇。然而当奥密克戎进入现如今的弥漫阶段,强管与弱民之间的矛盾再无法单靠言语调和,救经济、护民生的呼声日涨,张文宏势必“落入”夹缝。

也许在这一层前因后果的考虑上,张文宏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以全国整体防疫局面计,他从来不是以任何一地的行政领导人身份出面,他发言的时机、所讲的话语、持有的立场、强调的重点,无不自证他只是引导者与保护人角色。他无力消除人们对他的过度希望、误解与心结,他不可能不晓得这些世故人情。

只能说,相较于钟南山在“非典”时期的贡献,讲一句真话即成全功,张文宏于新冠疫情下的公共角色担当,因应芜杂现实与信息机制而过于复杂。无论是他鼎力承担且绩效丰硕的角色,还是他克己慎行,止语止步于某个未完成的角色,都暗示着时代的玄机。张文宏是智者非勇者,他的不能看似遗憾,却与共有的命运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