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洪蔚琳、于蒙、林炜鑫、王雯清、张晓畅、于友嘤
编辑:于蒙
插画:陈禹、曾杏
上海浦东封控19天,浦西封控15天了,有的小区从3月13日至今封控超过一个月。越来越多人在社交网络上求助与互助,但至今没有公开渠道能知道上海被屏蔽在互联网世界外的独居老人到底有多少户,他们最着急什么问题,最需要什么帮助。
我们用最基础的办法寻找独居老人,打电话、发私信,请志愿者和同楼的年轻人帮忙,逐一统计了51户独居老人的情况,他们分别住在上海6个行政区的11个居民区里。在其中4个居民区,我们锁定一栋楼或一个弄堂,挨家挨户、没有遗漏地做完了统计。
他们是普通的上海老年市民,多数面临食品不足、药品补给困难,没有生命安危问题。他们努力维持体面,不给子女、居委会、志愿者添麻烦,尽量降低自己的需求。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妇,10天没有蔬菜,直到志愿者来询问才说明。一位86岁的爷爷,自己到居委会开证明,步行半个小时到社区医院,排队6个小时开药,再步行回来。出发前没有告诉在上海另一小区隔离的女儿。
我们还得知,许多老人是因为封控“被独居”的,有人的子女就住在500米外,爱莫能助;一些老人会刻意讨好年轻志愿者——在核酸排队时主动让他们插队——因为只有年轻人能弄到食物。老龄化社区现状更严峻,居委会和志愿者无力上门排查,老人不会网络求助,被发现时往往已经情况危急。
一位自发帮助楼内老人的年轻人开始担忧自己老去后的处境,“我不敢笃定地说我可以顺遂老去,也不敢奢求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有这个运气,有年轻人帮我。” 她希望年轻人在报道里是隐形的,“你对年轻人报道的事情越多,掩盖的真实情况也会变得越多。”
希望这个很不完善的统计能抛砖引玉,带来更多无法使用智能手机的人群的声音,带来更多倾听他们声音的人,共同拼图出真正能帮到独居老人的信息网络。恳请大家在评论区帮助完善统计。
以下是这51户独居老年人截止到2022年4月14日的现状、困难和需求。
坐标:浦东新区,周家渡街道
小区类型:没有电梯的拆迁安置房
独居老人比例: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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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总共40多栋楼,我们锁定了其中的一栋,共5层,25户,其中有10户是独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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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户老人,至今没有1户自己完成过一次团购。604的包奶奶是唯一尝试过团购的老人。她被志愿者小王拉进了团购群,5分钟后就因不会改群昵称被踢了出来。小王试着教她,但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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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住着67岁的杨爷爷,因为脑梗住过两次院,身体虚弱,每天需要鸡蛋牛奶,封控后家里没有这些。遇到小王前,他一周没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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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的杨爷爷高度近视,有残疾证,60岁的老伴眼睛也做过手术,因此两人都不能用手机。两位老人了解疫情信息的主要渠道是:爷爷每天上午10点看一次上海市政府的新闻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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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住着73岁的卢爷爷和他68岁的老伴。封控后第10天,儿子远程帮他们抢到过一次菜,够吃一周。那之后,儿子就连自己家的菜也抢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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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爷爷和老伴现在午饭就吃卷心菜拌面,晚饭再炒菜吃米饭,量也只有平时的一半,这样“最好不要麻烦到别人”。我们问只吃一半的量会不会饿。电话那头,奶奶抢答:“饿。我肚子咕噜咕噜里面又在叫了。不吃,等了明天再吃,今天不吃了,叫也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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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爷爷在小区当了一个礼拜志愿者,在楼下维持秩序,组织大家做核酸。一天他跑了4栋楼,还赶上下雨,这下肾疼了(他有肾结石),要吃枸杞子,买不到。他在本楼微信群里发了求助,一个3楼的小伙子送了他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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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的我很感动”,“我以后真的,解封以后,我都要去买点东西,我(会)回报的。真的,我这个时刻铭记在心里了”,卢爷爷在电话里说。随后他专门拍了枸杞子的图片发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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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卢爷爷的肾疼缓解了,还要去做志愿者。组织者说可不敢再让他去,他这才居家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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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小王讲老人参加团购的难度:a.团购比网购复杂,不只需要下单,还要实时跟进;b.群聊消息不停通知,老人就关静音,然后什么消息都看不到;c.老人不明白团购规则,更容易焦虑催问,会影响团购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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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能感到老人们很需要物资,但又不好意思讲。他给楼里人家送东西,2楼和4楼的老人们听到动静,就会开门看看送的是什么,流露出特别想要的眼神。老人们还会刻意维护和小王的关系,做核酸时要让他插队,“就是硬要我们到前面去,跟我们说上次送的水果真的很好吃”。
坐标:徐汇区,岳阳路
小区类型:弄堂
独居老人比例:约19/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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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户独居老人的信息是“团长”们逐渐排查出来的,通过:a.在弄堂里用大喇叭喊人参加微信团购,有独居老人开窗询问;b.楼长挨家敲门;c.老人的子女在微信上联系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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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户独居老人里,8户身体不便,11户能够自理,但缺少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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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号楼X爷爷的女儿在一篇媒体报道中发现了自己父亲的残疾人车,于是找到“团长”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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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号楼K爷爷喜欢喝M品牌的酸奶,“团长”很为难,说现在有酸奶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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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爷爷有时也会隐藏自己的需求。他说自己还有吃的,但后来“团长”发现他只有一顿剩饭了,用盖子扣在桌上。面包也没送到,他说没关系,明天送到也可以,我没问题,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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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号楼的三位老人,直到“团长”打电话再三询问,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牛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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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普遍爱吃软面包、喝牛奶,早饭就吃这两样。物资缺乏时吃不上早饭。年轻的“团长”第一次意识到,软面包对于很多老人来说是和米面油一样重要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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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待查的三位老人情况落实了,除了一位奶奶行动不便,都没有大问题。“团长”们实行一对一帮扶,送去了物资。又发现两位待排查的独居老人,分别住16号楼和19号楼。
坐标:黄埔、徐汇、静安三区交界处
小区类型:百年老弄堂
独居老人比例: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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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由联排楼组成的老弄堂,每栋楼3层,我们把统计范围锁定在其中的前两排楼,总共24户,其中7户是独居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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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叫人担心的是一位盲人爷爷,他独自一人住在阁楼上,封控后就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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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爷爷的生活是很规律的。每周会有一个人上门帮他打扫两次卫生,做好三四天的饭。白天他很少出门,在家睡觉。每晚10点,他会下楼走一条熟悉的路线,走到便利店买点吃的,然后就在店门口坐着,坐到凌晨三四点,再慢慢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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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担心盲人爷爷的情况,去敲他楼下的门,但其他两户人只说“不知道”,也不给开门。志愿者去居委会,发现只有一个工作人员,那人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对外面的求助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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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下午,盲人爷爷终于找到了,志愿者在做核酸的队伍中发现了他。原来这些天,是同小区另一位60多岁的老人在帮助他,那位老人也在做志愿者。
坐标:普陀区,隆德小区
小区类型:带电梯的大楼
独居老人比例: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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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大楼4月11号被划为防控区(但楼门一直未开,与社区沟通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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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大楼共14层,总共60户,只有一户独居老人,是住在1403的J爷爷,88岁,听力不好,走不动路,出门要坐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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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社区给老人送饭,每天送一顿,能吃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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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有志愿者推J爷爷下楼做核酸,他有一次忘了戴口罩,在电梯里被邻居指责。后来社区认为,爷爷一直是阴性,足不出户更安全,拉下楼反而可能被感染,就不让他再下楼做核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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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爷爷从来不出门,就待在家里,窗帘也拉得死死的。每次志愿者敲门要敲10分钟才会有回应,不行还得去敲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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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爷爷只接儿子的电话。每次做核酸,社区打电话给他儿子,让后者叮嘱老人第二天守侯在厕所门口(厕所靠近家门),这样能听见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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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3的门口有一排花,J爷爷种的。做完核酸,被志愿者推上楼,这位独居老人不忘先浇花,再进屋。
另外七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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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访谈了这些小区里的志愿者、老人、老人子女,了解到以下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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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老人大都不愿麻烦别人,宁可自己忍耐。普陀区长风三村的70多岁夫妇,对女儿说家里还有蔬菜,其实只剩一根胡萝卜了。徐汇区田林街道的80多岁夫妇,一直说什么都不缺,等志愿者买到青菜了去问,才知道他们10天没吃过绿叶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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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药是比物资更复杂和难以解决的事。在我们联系到的绝大部分居民区,配药都需要经过居委会。但有些居委会已经瘫痪,闵行区梅陇镇普乐二村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全部被隔离,无法工作,整个小区由志愿者管理。有的社区居民只能在微信群里互相拆借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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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龄化小区的情况往往更加严峻。普陀区长风三村的志愿者收到一份居委会统计的老人名单,结合她实际了解,小区78栋楼里,有约4栋楼,几乎全部居民都是老年人,平均年龄60岁以上。整个小区独居老人超过100户。现在小区一半楼栋阳性(民间消息),具体的楼号、户号未知,这种情况下,上门排查独居老人的情况成为奢望。小区群里几乎看不到老人的求助,一旦出现,往往已经情况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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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独居老人在封控前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居。徐汇区田林街道的八十多岁的老夫妇,孩子就在上海,此前经常来看望。小区里的另一位快90岁的老人,女儿就住在几百米外的小区,也常来。自发帮助楼内老人的年轻人Y说,“上海现在的很多独居老人是人为制造的独居老人,不是天然的独居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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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对自己老去后的处境感到忧虑,“我这次疫情里最大的体会就是安稳的老年生活靠的是合理的社会结构和机制的保障,个人能力非常有限”,“我其实非常难过,我不敢笃定地说我可以顺遂老去,也不敢奢求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有这个运气,有年轻人帮我。反正最近难过的事情太多,但是事情也很多也来不及太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