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省惠来县览表村,有一所开办了七年的新女子夜校。来这里上课的,是一群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潮汕女性,大部分没有上过一天学,最高学历是三年级,她们在迈入中年(或者老年)、做完繁重的工作和家务之后,坐进教室,每晚学习五个简单的生字。而为她们担任老师的,是几位也仅仅读到初中或小学毕业的女性同乡。
女性的道路如此漫长,我待在览表这个小渔村写这个故事时,外部有许多令人沮丧的新闻发生,当我们为女性权利的损害和倒退感到挫败的当下,这个故事也许能带来微小的抚慰。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群没有机会受教育的女性是如何走出了自己的小房间。在一种更为艰难和无望的境遇下,她们中的一些人自认字始,自学写自己的名字始,依然找到了那条看见自己、发现自己、实现自己的生命道路。
新女子夜校
林赛竹的微信名是“林春竹”,别人帮她申请的,不小心把“赛”写成了“春”。她不识字,在很长时间里没能意识到这个错误。
当然,这只是她生活里的一件小事,不是多么大的困扰。在广东惠来县览表村,这个潮汕女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忙碌,她是7个孩子的母亲,每天要打两份工,生活没有留给她太多看手机的缝隙。
每天早晚6点,她准时去镇上一家机构做清洁工。其余时间,她在村里一处正在修建的家祠做力工,那是工地上技术含量最低、也最累的工种,她戴着橡胶手套在烈日下搬砖头、和水泥、不断把30多斤重的砂浆桶举过头顶,递给高处的工友……即便对于壮年男性,这都是一份沉重的体力劳动,但53岁的林赛竹看上去习以为常,一次能稳稳拎起两桶砂浆。近10小时的劳作后,她能赚120块钱。
林赛竹在工地上干活 ©张月过往的十几年里,她辗转于不同的工地,生活几乎日日如此,就像村头大桥下的鳌江,灰色的江水开阔而平静,日复一日穿过这个小渔村,和缓地汇入南海,很少泛起大波澜。
只在每周一、三、五的夜晚,生活会有微小的变化。吃完晚饭、做完家务后,她会仔细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骑着小电驴去览表村的新女子夜校上课。每个夜晚,她学习五个字,有时学了忘,忘了便再学,她已在这里坚持了5年。她曾因为家务太多而迟到,但绝不请假。令夜校老师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女儿出嫁的前一晚,林赛竹也还是来上课了。
这所已经办了将近七年的夜校隐于一个热闹的杂货市场背后,在一间潮汕老屋的二楼,白墙黑瓦,木门和窗棂都有些斑驳了,二楼外的阳台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来这里上课的,是十几位潮汕女人。她们大都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部分没有上过一天学,最高学历是三年级(但很少见)。她们和林赛竹一样,在迈入中年(或老年)之后,卸下生育责任,做完繁重的工作和家务之后来到这里,每晚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学习识字。
学员们在上课 ©览表村图书室这是她们沉重日常里极为少见的缝隙。平日,她们是母亲,或是不得不带着孙女一起来上课的祖母。她们当中有人已经60岁了,仍在工地上做苦力。有人每天凌晨三点爬起来,和丈夫去蔬菜批发市场上卖菜。她们当中几乎没有纯然的家庭主妇,即使不打工,也会从村里的内衣厂和零件厂找些零活回家做。晚上来上课时,有人念着课文打起了哈欠 。
很多人来到这里的愿望很简单: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林赛竹记得,早年打工时,大家排队领工资,领完签名,“女的不会签,男的就会签。”她和其他女工都是按手印。还有人想学会辨认厕所,一个50多岁的学员告诉我,儿子有一次带她去广州,她想上公共厕所却不认识“男”和“女”,也不敢问别人,就一直站在厕所外面,等着有女性使用,好跟进去。她不记得自己在外面等了多久,但记住了那种每一秒都很煎熬的感觉,仿佛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识破了她不识字这令人羞愧的事实。
览表村 ©张月学员们的手机里通常只有两个App,一个是微信(只会发语音),另一个是短视频。其他App一旦进入到用字的环节就卡住,一位养猪的学员告诉我,每次用通讯录找人,或者在淘宝上买东西,她都需要丈夫或朋友帮忙,“你觉得自己像个猪一样。”
还有一位学员想认字的原因比较特殊,她常常看到丈夫和其他女人发微信,她不识字,丈夫并不避讳她,看上去一派坦然,几次之后,她觉得自己必须开始认字。
这只是故事的一面,故事的另一面是,给这些年老而疲惫的女性上课的并非职业教师,而是一群同样早年辍学的潮汕女性。夜校共有4位老师,20岁的林楚玲拥有团队中最高的学历,初三。今年4月加入的黄碧莲读到了初一,21岁的吴瑶儿则在小学六年级辍学,34岁的蓝茂秀读到了初二(后来上中专)。此外还有一位助教刘少玉,44岁的她只读到了五年级。这些老师和学员一样,没有被太多的教育机会眷顾过,只是幸运地往前多走了一小段路。
对于那一小段路,老师们并不自信。吴瑶儿是个笑容腼腆的姑娘,说话很轻柔,她告诉我,自己常收到林赛竹的微信,问某个字怎么写,有时候她也不会,要百度一下才能发给林赛竹。在每次上课之前,她和同事会提前好几个小时检查对方的板书。
6月15日这天,她要教大家歌、挤、夜、牢、稳这五个生字,那五个生字来自于小学课本《日有所诵》中的一首童谣《挤呀挤歌》:“黑夜想挤开树,树牢牢的……黑夜想挤倒屋,屋稳稳的……黑夜因为太用力,把太阳挤出了大地。”课晚上八点开始,下午四点半她就把这首童谣抄到黑板上,然后拍了照片发到群里,很快有同事指出,“牢”字的第二道横太短了,她又赶紧擦掉重写。
黑板上的《挤呀挤呀歌》©张月不过,老师身上的这种紧张感很难在夜校的创办人吴利珠身上看到,尽管她只读到了三年级,自称是团队里学历最低的人。她是本地人,此前在北京的公益组织打工多年,当她回到家乡,一开始只是想丰富村里女性的生活,请人教她们穿衣打扮,做一些简单的亲子教育,那更像是一种轻松的妇女聚会,被称为“妈妈班”。但也是在聚会的时刻,她发现妈妈们普遍有“不识字”的困扰,这才开始筹办夜校。
2017年3月,夜校正式开班前,吴利珠不想要扫盲班或妈妈班这种“听上去就很一般”的称呼,她召集妈妈们开会,想集思广益给夜校起个特别的名字。那同样是一个夜晚,十来位妈妈把家务做完,稳住孩子,来到平时聚会的图书室,她们赤脚盘腿坐在垫着泡沫板的地上,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吴利珠记得,有人提出了一条意见,“妈妈班”不应局限于“妈妈”,而应该面向所有愿意学习的女性。对于这一点,大家都表示同意。关于名字,每个人都要发表意见,有人提出了很好笑的名字,讨论的气氛也很热闹,轮到一位40多岁、开五金店的妈妈时,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们都想识字,是新时代的女子,就叫新女子夜校怎么样?”
这个名字全票通过。
篱笆那边
吴利珠一开始请来上课的,是当地小学的四位语文老师,张泽双是其中之一。她记得,刚开班时场面非常盛大,有将近50个学员,还要分成两个班。最开始,每周有五节课,每天从晚八点上到九点半。每个学员一个月要交200块的学费,用于支付老师们的讲课费。有一位70多岁的母亲帮40岁的女儿交了学费,说希望弥补早年没让女儿读书的愧疚。还有一位60多岁的老人,带着两个孙子来上课。
第一节课通常是写名字,张泽双发现很多学员连笔都没有握过,有一个学员紧紧用拳头圈住笔来写。她得握住她们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们,一个学员跟她说:“握一支笔比握锄头还辛苦。”她们在田字格上描名字,刚开始一个字要占四个格,占两格,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把字框到一个格子里。
学员练习写字©张月52岁的郭赛吟是从旁边镇上来上课的,她记得,自己整整花了两个星期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开始郭字总是忘记右耳刀,有一次实在没辙了,她把右耳刀补在了“吟”的后面,学会了一个字,又忘记了另一个。她家离夜校很远,骑小电驴要骑半个多小时,来的路上连路灯都没有,还会经过几座坟墓,但她并不害怕,她告诉我,来的时候是兴奋的,车也开得快,但回去的时候心情总是惨淡,“就是写不会啊。”
好在她是个能自我开解的人,每次都抱着“再坚持一次看能不能学多一两个字”的心态,最后坚持了一个学期。她最终记住了自己那个复杂的名字,还认识了“大”和“小”,能辨别天气软件上的大雨和小雨,比较得意的是认识了“多”,可以认出手机上的“拼多多”了。
学员在纸上练习写“览表村” ©览表村图书室课程设计往往是因实际的困境而来。因为绝大部分学员不会讲普通话,吴利珠希望她们课堂上也尽量用普通话交流。有些学员表示自己不会算账,夜校还开过几节简单的数学课,老师编成《数字歌》教她们。有学员问:“老师,今天学了忘记了怎么办。”老师说:“忘了就对了,你要是都记住了就毕业了。”
课本里有一些简单的童诗,有一次教的是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篱笆那边》。
篱笆那边
有草莓一颗
我知道,如果我愿
我可以爬过
草莓,真甜!
可是,脏了围裙
上帝一定要骂我
哦,亲爱的,我猜,如果
他也是个孩子
他也会爬过去,如果他能
爬过!
这是狄金森最著名的短诗之一,她一生深居简出,在寂寞和孤独中完成了上千首诗的写作,死后才出版。后世在理解这首诗时,通常将草莓理解为世间令人向往的事物,比如自由的生活、美好的爱情,而篱笆是社会加诸于人的精神或思想上的无形束缚。它最终留下了一个悬念,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最后爬过那道篱笆了吗?
在夜校,语文老师没有给学员们讲这首诗更深的内涵,它仅仅被用来学习生字。老师念完之后,下面有一个妈妈打趣说:“有草莓吃,我也会爬过去。”大家都笑了。
但夜校欣欣向荣的开局没有维持太久,一年多之后,它撑不下去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钱不够了:实践了小半年每月200的学费之后,吴利珠意识到,“有钱来读书的妈妈占少数,许多妈妈们想来读书,但经济比较困难。”她先是改成了一学期200块,后来干脆不再收费,“我们还是希望有意愿来学习的人都能来。”
她也曾想通过募捐来解决老师的讲课费用,但一些学员表达了反对,她们对于自己不识字这件事情有很深的羞耻感,“觉得丢脸了,没面子。”甚至有传言称夜校工作人员借募捐获利,当时的一位老师记得,那段时间来上课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夜校在2018年下半年停课了。
吴利珠并不想关闭夜校,她知道那些需求和困境真实地存在着:经常有村里妇女来打听夜校上课的事情,停课之前还有几位学员找到她,希望自己凑钱请老师继续上课。但那种方式不可持续,吴利珠想要继续做下去,但可能要改变方法了。
也许是来自于她早年极为丰富的打工经验,吴利珠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被感知的无所畏惧的特质,14岁辍学之后,她几乎跑遍了中国所有的大城市,做过流水线、摆过地摊,在KTV帮人点过歌,在天津给人搓过澡(技术很好),最穷的时候连饭钱都没有,但她始终乐呵呵的,是那种身上有70块钱会花68做足浴的人,这真的发生过。
2009年,她在北京的公益组织打工,带着一群丈夫在外打工、自己在家带孩子的家庭妇女做小手工,成品拿去售卖之后很受欢迎。那几年她努力地汲取知识,跑到各个大学里蹭课,甚至蹭到了一所名校的昂贵的MBA课程。上课的老师本来要赶她出去,她跟老师陈述了自己的工作和志趣,那位老师此后便默许了她的蹭课行为。
“我后来想,为什么我要去做这些妇女的工作。我之前打了那么多工,我也遭受过冷眼,遭受过各种各样东西,因为你的局限,因为你的知识,所以你会遭受这种东西。”2014年她刚回到村里做活动时,一些村民并不理解,有人当着她的面诛心:“你肯定是无利不起早。”她听不懂“无利不起早”,没太大的反应,朋友后来给她做了解释,她在向我回忆时笑骂:“王八蛋,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就很希望她们也去学习,我就会很怕她们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停课一年之后,夜校重新开课了,依然不收费。这次最大的变化是,不再请真正的老师了,改由览表图书室(吴利珠在办夜校之前面向乡村孩子阅读的公益尝试)的工作人员上课。
林楚玲和吴瑶儿听到要自己去教课的时候有点震惊。她们原本的工作只是给孩子组织活动,维持图书室日常运转。吴瑶儿记得刚去工作时,没有她的工资预算,吴利珠就把自己的工资发给她。后来有了一些公益基金会的支持,加上热心人士的月捐,工资和图书室的开支才有了着落。
览表图书室 ©览表村图书室但她们没有读过太多书,怎么就要突然给别人上课了?蓝茂秀回忆,当时吴利珠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她说,我们(上课)能更加近距离的观察到学员的需求,跟她们关系会更近,还有一个就是,我们工作人员也可以从中锻炼自己,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吴利珠告诉那个我最真实的原因:“操,其实就是没钱啊(笑)!”不收学费,也不能募捐,只能靠自己了。
最开始上课,底下的学员们对她们充满了怀疑,尤其是那些此前经历过语文老师上课的阿姨们,用一种极具批判性的目光盯着讲台上的年轻人。印象最深的是,每天夜校结束,吴瑶儿要陪着上课的同事绕着览表村走两圈,“以缓解压力”。
42岁的黄碧莲至今记得自己今年5月教的第一堂课,因为普通话不标准,她念错了几个音。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睡着。她不想放弃上课这件事情,只得安慰自己,“神仙都会犯错,何况我是个40多岁的大妈。”后来每次备课,她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念诵课文,也会让同事帮着听,确保没有发音错误。
黄碧莲是个看上去十分干练的女人,在去图书室工作之前,她一直是家庭主妇,生育了4个孩子。丈夫在村里开了一家诊所,她性格要强,总觉得初一辍学的自己在读过中专的丈夫面前矮了一头,“他学历比我高很多,我一直都是怕老公看不起。”为了帮上忙,她学会了打吊针,有药用光了,丈夫会让她记下来,但很多药的名字她不会写,做梦梦见所有的字都忘记了,她会从梦中吓醒,“那种害怕是真的,就好怕好怕。”
现在因为备课的关系,她也要不断认识新的字,药名基本上都会写了。她在5月的夜校日记里写下了这么两段话:
我觉得我今晚的课上得很好,很仔细,时间也安排得很好。我现在上课越来越有经验了,虽然我回到家有好多家务要干,我还是会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妥当。
……
我感觉自己越来喜欢给妈妈们上课了,不知道为什么给她们上课我心里感到很喜悦,一点也不紧张。玉姐(刘少玉)还调侃我,说我站在讲台上很有老师的范儿,给她这么一说我也信心满满,希望我越教越好。(一个握拳)
吴瑶儿觉得,在上了一段时间课之后,她们的确和学员们建立起了更亲密的联系。上课前,她会和她们唠家常,开玩笑。在批改作业时,也会鼓励她们,学员们的字体朴拙,她会写“好看又对”,然后画一颗心。或者是“写得真好,继续加油哦!”再画一只可爱的小猪。她发现,那些妈妈们有时候像个小姑娘,“你的一个夸赞,她们会高兴好久。”
吴瑶儿为学员批改的作业 ©张月夜校会给学员准备好水杯,倒上热水,有时候还会准备水果。一位老师告诉我,“她们一日三餐可能都是伺候别人的角色,那来这儿换过来我们照顾一下她们,就希望她们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了。”
每次学期结束的时候,会有一个毕业聚会。吴瑶儿记得,有一个学员在一次聚会上跟她说:“老师,谢谢你们,很认真很温柔地对待我们,我觉得我们来上课真的非常感恩。”
她渐渐喜欢上了给这些比她年长很多的女性们上课,有时候会为这些学员们造的句子而感到惊叹,那些毫无矫饰的句子会闪现她们被密不透风的生活遮蔽的心灵,一位建筑女工曾这样写过:
今天:我今天想去玩。
看见:我看见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下雨:好久没下雨了,我要下雨。
美丽:世界好美丽。
眼泪:你今天为什么流眼泪?
“吃了老鼠药都没死,你说厉不厉害”
吴泉秀去上夜校基于一个非常朴素的原因,是从电视上看来的,“识字才有可能出头,不认字怎么能发财呢?肯定发不了。”
2018年去上夜校时,是她最贫穷的时候。丈夫此前由于吸毒被强制关进戒毒所20个月,她靠养猪抚养家里的五个孩子。为了省钱,她在午饭和晚饭之后去饭店和人家门口收泔水,用这免费的剩菜剩饭喂家里的7头猪。日子久了,对方都认识她,会把泔水倒在一起留给她。
她记得自己当时总是穿得破破烂烂,戴着口罩和帽子,每天和猪、泔水打交道,身上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我那些朋友看到我都不想跟我打招呼,但我想,只要能挣到钱就行了。”她说。
但是去上夜校的时候,她会很仔仔细细地洗个澡,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不想给人家闻到那些味道”。曾经的老师张泽双记得,吴泉秀通常坐在教室的最后两排,“我怕人家瞧不起我,所以不跟人家聊天。”大部分时间,她专注于写字。识字艰难,但内心平静,“其他事情不想,就很安心地写字,想怎么写、怎么把作业做出来。”除了母猪下小猪崽的时候,她很少缺课。婆婆常有意见,“你老公不在家,你还天天那么晚跑出去。”但她不管,还是要去。
以前上药店给猪买药,她都要带上原先的药盒,仔细比对笔画的走向,分量也需要药店的人帮她标好。上了半年夜校之后,她能一点一点看着说明书给猪配药了,也不用再托别人帮忙打针。
她出生于1984年,是夜校里很少见的80后。更罕见的是,身处教育情况已经好转的80年代,她一天学都没有上过。3岁时,她被亲生父母卖掉,价格是300块。养母希望她待在家里干活,不想送她去读书,养父给她交了上小学的400块钱杂费,转头被养母从学校要了回来。之后,她给人洗了两年碗,在家里做手工,17岁就嫁了人。
嫁人是她自己坚持的。“他(丈夫)去我家,他对我特别好,我在家里特别不好,然后就好像有一个依靠一样,就不管那么多了。当时还不懂事,17岁懂什么(笑)。”她说。
她试图摆脱一种糟糕的境遇,却坠入了更无望的命运。结婚之前,丈夫已经开始吸毒,后来的十多年里,他吸了戒,戒了吸,他们吵得很凶,但那没有什么用。丈夫抵掉了家里的两间小卖铺,和其他值钱的一切。为了多挣一点钱,吴泉秀去给送葬队敲过半年锣,一次能赚几十块钱。最后一次,当丈夫把她兜里仅有的几十块钱也偷走之后,她选择了报警。
吴小倩是吴泉秀的女儿,回忆起父亲,她脑子里会闪现出两个画面。第一个画面里,父亲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玩耍。第二个画面里,她和妈妈抱着那个男人的大腿哭,求他不要走,可他还是甩下她们走了,“又好像对我特别好,又好像完全已经疯魔了。”
后来,丈夫戒毒回来,但吴泉秀的生活并未变好。因为她报警的缘故,丈夫有些恨她,他们的争吵愈发频繁。吴泉秀记得,那时候丈夫变得疑神疑鬼,怀疑她在外面有人,有时候会动手打她。2019年元宵节,她收了送葬队里一位男性朋友的红包,被丈夫看到了,又动了手。他打开煤气,把她衣柜里鲜艳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烧掉。
那个夜晚,吴泉秀仔细审视自己的人生,想从中搜索出哪怕一点可以挽救此刻崩塌的理由。她从未对命运提出太高的要求,被父母卖了没有关系,有人养活长大就好。丈夫吸毒没有关系,只要不打她就好。贫穷落魄也没有关系,她有手有脚,总不会饿死。但这么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晚上,她吞下了两包老鼠药。
三年之后的这个夏天,这位漂亮的老板娘坐在自己的汉堡店里,妆容精致,笑着问我:“吃了老鼠药都没死,你说厉不厉害。”
死不了,就要继续活下去。自那之后,她仿佛迸发出无限的决心,要离开这段婚姻。她先是在村里的一家汉堡店找了份店员工作,那时候已经在夜校上了一年课,她能认识几种不同的汉堡名,可以帮人点单。吴利珠帮她请了律师起诉离婚。女儿记得,在和父亲谈判的时候,吴泉秀什么都没有要,但五个孩子都愿意跟着她,她最终带走了孩子和两万块钱,“没有要抚养费。”2019年10月16日,法院判决离婚。
也是那一年,因为工作勤奋,她成为了汉堡店的店长。再往后,她攒了两万多块钱,入股了这家汉堡店。原先的老板不干了,她借了些钱把店面爿了下来。店面重新装修,变成了明亮的原木色,她和店员仔细研究汉堡怎么做更好吃,店里忙的时候,她骑着小电驴到处送外卖。
总而言之,生意和生活都在逐渐好起来。吴小倩能感觉到妈妈的变化,以前常常绝望,现在仿佛决断了什么,她开始穿很多更鲜艳的裙子,每天化妆,涂好看的指甲油,“以前不敢这么明目张胆、这么肆意地去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想法。”别人提到她,是“那位漂亮的老板娘”。这家汉堡店生意稳定之后,她还想要多开两家店,攒点钱,自己盖房子,不用再带着孩子们租房,“想让他们住得舒服一点”。为此,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小电驴只够在县里转转,她决定考个驾照。
那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整整考了一年多,对她来说,最难的是科目1和科目4的笔试题,尽管一直在上夜校,但她认识的字还是太少了,吴小倩记得,妈妈那时候经常来问她考题,某个字怎么读,某句话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字都认识,但是组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吴泉秀不记得自己刷了多少题,每隔十几天,她就去考一次,一次不过,两次还不过,她安慰自己:“我不认识字的,能自己考我已经太好了(笑)。”考到第六次的时候,科目1终于过了,后来科目4也考了4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是驾校教练用来鼓励学员的榜样,教练跟其他学员说:“你看那个做汉堡的,她考了6次都考得过,你肯定没问题的。”
©览表村图书室总而言之,这依然是个以成败论人的功利世界。她记得,刚离婚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劝她:“跟他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忍啊。”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这么说,“现在就是觉得,你好厉害,一个人养几个小孩。”她总是笑眯眯的。
我问,夜校这段经历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在睡觉,然后一点一点就醒了一样。以前真的是个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能吃能住就行,后来就不一样了,能认识几个字,觉得多了千金一样,感觉好像不能这样子马马虎虎过。”
她曾给吴利珠发微信:“我感谢你们和夜校。”吴利珠很开心地回复,“我们做的工作在你身上全部地展现出来,谢谢你让我们的工作变得有意义。”
她想改变,但是她没有办法
客观来说,吴泉秀是夜校里极为特殊的例子,经历了足够密实的痛苦,才有被命运逼到绝境之后的反抗。但是对于那些不曾经历陡峭人生的女性来说,夜校这段经历到底意味着什么?改变了什么?又或者,它真的带来了改变吗?
在夜校停办的那一年里,吴利珠去了几乎所有学员的家里做家访,她想弄清楚,除了经济原因和对募捐的误解,她们到底为什么不来了?
大部分情况是类似的,她们被孩子、丈夫、家务牵绊,最终还是要回到“篱笆这边”。一位跟她关系很好的学员以前言之凿凿:“如果我不来,你一定要拽我来。”但这次吴利珠上门,朋友跟她抱怨家里的琐事,孩子开始叛逆了,和丈夫也闹矛盾了,总之就是没时间去上课了。吴利珠还记得这个学员最开始去上课时的喜悦:“我自从去读了书之后真的好好,我老公和孩子会来教我不认识的字。”
“但她现在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生活里。”她说。
我在览表的一个菜市场遇到了吴慧霞,她推着三轮车,正在批发蔬菜。我曾在工作人员的夜校日记里看到过她刚来上课时的感觉:“吴慧霞:为了学习识字,我六点赶紧回家煮饭,吃完饭和朋友一起来读夜书。挺开心的,这个年龄还有识字的机会,知识让我学会努力,每天跟时间赛跑的感觉虽然有些累,但内心满足。”
©览表村图书室但她今年只来夜校上过三四节课就放弃了。她告诉我,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要煮饭,要做菜,然后就紧紧张张过来上学。”路上有点黑,她有时候会叫女儿一起去,但女儿第二天又要早起上课,她感觉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那几节课好像也没有学到什么,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我太笨了。”
即使是对上课时间更长的林赛竹来说,夜校也没有给她的现实生活带来太大的变化。她依然每天在外打两份工,在家里当勤劳的妻子和母亲。有一天夜校下课,老师劝她让老公把米饭蒸上,她回去只炒菜也会省力些,林赛竹好脾气地笑笑:“他就是不会啊。”
她们摆脱不了那种坚固的生活。助教刘少玉经常会收到学员的请假,有的要看店,有的要看孩子……请假人数最多的日子是“拜拜”的时候,潮汕人信奉很多神明,妈祖、观音娘、关帝君,览表村里还有一位自己的神明百姓公,人们一年到头要做很多次祭拜。黄碧莲告诉我,“拜拜”是村里主妇们最忙的日子,每次她都要半夜起来做供品,十几碗菜,还有别的糕点,她的女儿还小,哭闹着不让她起床,她只好把女儿背在背上,一边摇晃,一边做菜,“太累了,但没有办法,这是习俗,潮汕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后来,夜校有了一条默认的规矩,如果上课当天赶上“拜拜”,那就放假。
吴利珠逐渐意识到,妇女的工作其实是比任何工作都要难的,很多人会跟她提起自己的无助感,“她想去做很多事情,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你说她不改变,她不是不想改变,但是她没有办法。”
因此,识字成为这些女性平凡生活里的壮举。她们需要克服很多很多困难,最终才能坐到这个教室中,并坚持下去。
©览表村图书室刘少玉告诉我,有媒体报道过夜校的事情之后,一位出现在镜头中的学员跟她说:“玉姐,我不读了。”她退了群。刘少玉问她原因,她说,报道出来之后,老公觉得有点丢人,“自己没读书,上几天夜校就抛头露面的,网络上都知道了。”读高中的儿子也不太赞成。刘少玉听完以后很生气,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为什么不读啊?你让你老公说几句,你儿子说几句,你就不读了,读书是读给你的老公?还是读给你的儿子?”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那个学员小心翼翼地给刘少玉发微信,“玉姐,你把我拉回去吧。”
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告诉我,家庭的支持在这件事情里尤为重要。她们最常提到的一个例子是郭赛吟,夜校是儿子郭泽丰帮她报的名。一开始丈夫不太支持,“这个书读起来补得过油费吗?”她自己也很犹豫,从家到夜校要骑半个小时的小电驴,夜黑路远,她想要不算了。但郭泽丰很坚持,说我载你过来。
他一直记得一个场景,前年他带母亲去办银行卡,最后一步需要她自己签名,但那个名字过于复杂,她对着身份证描也描不出来,银行的工作人员失去了耐心,嘀咕了一句,“比你老的都会写。”郭赛吟坐在那里,很生气也很难堪,但她没有什么办法,最终,她只是冲着儿子笑了笑,说:“算了,走吧。”在郭泽丰印象里,母亲是个很活泼的人,很少因为什么事情而低落,也因此,那个有点难过的笑容一直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吴利珠问过他,你载你妈过来会不会麻烦,他说:“小的时候她供我读书,现在她老了,我载她来读书。”
吴瑶儿记得有一天郭赛吟的“司机”突然换了人,变成了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在夜校好奇地溜达了一圈之后,跟妻子说,“我去朋友家坐一下,你下课了给我打电话。”自那之后,她的“司机”变成了丈夫。
曾有一个学员跟吴利珠说,本来学到月中就不能继续来上课了,孩子都要外出打工了,她要留在家里看店,但她跟丈夫说:“读书真的很有劲儿,你在家里看店,我去读书。”丈夫一直笑,最后同意了。
吴瑶儿说,她最高兴的事情是看到一个好久没有出现的学员踩着趿拉板出现了,请假次数越多意味着之后出现的可能性越小。但夜校的老师们商量好了,无论来的人多人少,夜校都要照常上课,“我们只能确保,我们一直在这里,你来我们就帮助你,也希望你能多来。”
茉莉花
如果以一种更乐观的态度来定义改变,也许不会那么令人沮丧。对于学员来说,那也许是一些极其微小的、甚至无人知道的欢喜。
林赛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了,但一直不敢在别人面前写。之前和朋友去打疫苗,都是朋友帮她签,但最近一次朋友有事来不了,没人帮她了,她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以一种近乎偷偷摸摸的姿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林,赛,梅。她无法描述那个瞬间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但她为此开心了很久,“觉得很好,很好。”
有时候和工友们聊起上夜校,对方会打趣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读书啊。”她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是一个羞涩内向的人,但当我们聊到这个时,她展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坚定和自我肯认。
——“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你怎么想?”
——“我想我高兴就好。”
对于很多学员来说,过去,她们大部分社会关系都围绕家庭而展开,但现在,她们有了学校,有了同学。在菜市场卖菜的摇猜,会经常有“同学”去找她买菜,照顾她生意,有时候她不在,只有丈夫在,听说是夜校的同学,还给打了折,送了两根萝卜。
林楚玲记得,他们每年会给学到最后的学员们颁发毕业奖状,有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学员哭了,她跟林楚玲说,“这么老了,还可以参加毕业晚会,还有奖状。”
毕业晚会 ©览表村图书室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师胡颖华是个热心公益和乡村教育的人,2021年底,她来夜校给学员们上过两节课,试图探索识字这件外在的事情到底如何撼动了她们的内在。
胡颖华是本地人,可以用流利的潮汕语上课,她请学员们挑出最喜欢的一个字,并说说为什么。出乎她预料的是,所有人都讲起了夜校:
选择了“头”的学员说,夜校是我人生第一次上学读书,意味着从头开始,开了好头;
选择了“来”字的学员说,我即使总是读不会,我也坚持每次都来;
选择了“好”的学员说,我到夜校来认识了新朋友,真的很好;
选择了“吴”字的学员说,一个是因为我姓吴,更重要的是我在这学很“乖”(潮汕话“吴”与“乖”近似),上课认真,从不看手机;
选择了“芳”字的学员说,我以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现在会写了,看到这个字的美好,书写也很简单,很感谢爸妈给我好名字。
胡颖华说,这个结果令她很惊讶,“她们呈现出来的喜欢这个字都跟这个夜校有关,也就是说,这个夜校生活成为了她们生活中的一种光亮。”
“我最喜欢的字” ©览表村图书室她看着那些学员们写字,有些人的手指粗糙黝黑,那是体力劳动留下的痕迹,平常搬砖的手握住笔,在田字格上一笔一画地写,她觉得那个场景近乎神圣,“如果是小学生,就觉得特别痛苦,很空旷,没有任何东西,但是对她们来说甘之如饴,你从来没见到一个人那么认真过。”
此前为了让课程更多样,夜校会教大家唱歌。那节课的最后,她们一起复习了《茉莉花》。吴瑶儿带着学员唱,胡颖华也跟着唱,唱着唱着,她和几个工作人员都落了泪。
学员一起唱《茉莉花》©览表村图书室现在和我聊起那个场景,胡颖华说自己还是会想流泪。透过那些人,她好像看到了一代又一代的潮汕女性,她的外婆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别人用她嫁来前的家乡郑店称呼她,叫她“郑店婶婶”。她的妈妈很早就辍学了。胡颖华是她们家唯一走出潮汕的女性,她记得那条长路上消失的女同学,她出生于70年代末,小学毕业时,很多女生就不见了,嫁人或者出去打工。到高中时,50多个人的班上只有4个女生,而隔壁班只有1个女生。胡颖华是幸运的,她在大面积的淘汰中幸存下来,获得了良好教育的机会,但她依然常常能感觉到这片土地对她的影响,对女性生命能量的禁锢,那几乎刻在她的骨子里,时刻会有声音告诉她,“不要太张扬,不要太厉害,要以家庭为重。”
她看着那些认真唱歌的女人,很多已有老态,头发花白,“只有身处在这个地方的人,你才知道要挣脱这样的篱笼是多么地困难。她们本来就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像今天的孩子一样去唱这首茉莉花,但她们被延缓了,时隔这么多年,在她们的中年之后,她才有机会一字一句地去唱,那么地用心,那么地用力,那么地真心,你就感觉她们在用生命去唱这样的歌曲。”
自由而真诚
7月9日,这个学期的夜校结束了,林赛竹再次拿到了全勤奖,获得了一枚小金牌,她说下个学期还要继续来上课,“有办我就去”。吴瑶儿说,林赛竹的工友也想来,一些旁边镇上的女性在打听开课的事情,她在考虑下学期是不是应该扩大一下场地,让更多的人来上课。
但那也许会面临一些新的困难。去年底,因为女儿上学的原因,吴利珠离开了览表村,和丈夫迁居浙江金华。今年4月,在这里工作了4年的蓝茂秀也离开了这里,和丈夫一起去香港打工。另一位老师林楚玲对未来也有自己的打算,可能要去丈夫的家乡梅州工作。
看到夜校里还是会有带着孙子孙女来上课的学员,助教刘少玉会想,那也将是她的未来,等儿媳妇生完孩子,她也要去帮忙带孙子,那时候就要离开图书室和夜校了,她觉得“自己要为自己活,也要为孩子们活”。
跟随学员一起来的孩子在教室外轻声跟读 ©览表村图书室但夜校对于她们而言,始终会是人生里意义非凡的一段时光。蓝茂秀在香港有空的时候就去做公益,她还在夜校的工作群里,看其他的同事写夜校的日常,“尽管我出来了,但这个地方还是会给我很大的力量。”
刘少玉想自己也会记得这种上班的心情,在六月的夏夜,她蹲着洗完七八个碗,倒掉垃圾,跟邻居聊几句,然后骑上小电驴,在夏夜的风里穿过村里弯曲而狭窄的巷道,去给学员们烧开水。她身上的帆布包是一次妇女活动时留下的,上面写着:自由而真诚。
总有不可磨灭的东西留下。一位老师曾在菜市场遇到那位几年前带着两个孙子来上课的姑婆,当时老人怕孙子吵到大家,没上几次课就离开了。再遇,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告诉老师,当时学的字大都已经忘记了,唯一还记得的,是如何写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