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和我说,他有个问题死活都想不明白:“像张文宏那样一个人,明明有那么多错误和问题,为什么你们还是把他看作是神?”
他想不清楚是正常的,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存在,也就不可能有合理的答案。
现在确实有很多人支持张文宏,但这种支持远不等于“把他看作是神”。他之所以受欢迎,恰恰因为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一个温和、通透的人。一直以来,舆论场上对他的普遍评价是“良心”、“能讲真话”和“没有架子”——这些都是人性的体现,至少是让普通人感到有亲和力的,不像“神”是需要距离感的,因为那样才能塑造神秘性。
张文宏不是教主式的人物,不是依靠展示自己的“神能”来赢得人膜拜追随的。他只是一个医生而已,虽然对防疫肯定比普通人专业一点,但那也不过是一份专业意见,不是神谕。实际上,连他的反对者都认为他说的不过是一些大白话,只能对民众起到“心理按摩”的作用罢了。
没人指望他全知全能、永远正确,他当然也可能判断失误,无论他说了什么,听不听也在你——我周围不乏有人坚定支持他,但还是每天喝粥,没照他说的“多吃鸡蛋、牛奶和三明治”,也不见得都能按他说的做到“防疫三件套”。选择、判断的权利在你自己手里。
人们对张文宏的信任,是这三年来通过对不同专家的言论进行反复比较、筛选、判断、检验之后才得出的。把这种信任看作是老百姓受到坏人蒙蔽,这是对大众智商的不信任和侮辱。
当然,一直有人说,关于疫情的信息真假难辨,就算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一定逻辑能力的人都难以分辨,别以为公众做出的选择就是对的。这不可否认,但正因此,我们需要有多元的声音,尽可能“对事不对人”,而不是上来就批倒搞臭。
张文宏当然不是批评不得,但误以为支持他就是神化他,那显然是似是而非的。这就掉进了一个逻辑陷阱:他们以完人、乃至神的标准来要求他,然后又指责他不是,最后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人“执迷不悟”地“膜拜”他——其实这些都只是他们自己头脑里的幻象。
嘲讽、丑化张文宏预言不准的漫画
说来好笑的是,把他夸大为无所不能的,正是他的一些反对者,仿佛他不仅操纵了公众意见,还误导了决策,导致了现在放开之后的局面。前一阵刚放开时还有人不无夸张地说“全国人民都欠张文宏一个道歉”,转眼之间他似乎又成了罪魁祸首。
放开之后有创伤经历,又或心理难以调适,想要找到一个替罪羊,这是可以理解的本能冲动,但你真的以为单凭张文宏就能做到这一切?那你可能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误解。
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是,这其实是一种偏执的阴谋论——阴谋论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将自己的困境归咎于某个不受欢迎的神秘势力。多年前,土耳其发生大地震,作家奥尔罕·帕穆克发现,当地传闻这是库尔德叛乱分子干的,还有人说是美国人造成的。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不得而知,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乍看起来,这种心态非常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夸大敌人的力量?实际上,“替罪羊心理”都是这样,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箭垛”,来投射自己的恐惧、痛苦,让它来为所有这些负责而已,至于是不是合逻辑,也没那么重要。
看到这里,肯定有人会质问:难道对张文宏的“造神”不是事实?难道张文宏的那些错误也是虚构的?他的问题,我想自有医学领域的专家去判定,这些我也别不懂装懂了,我感兴趣的是社会现象背后隐藏的心态,进而说明:对权威的盲从和彻底否定,其实往往是同一个人心态的一体两面。
在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弗洛姆看来,路德就是这类人的写照:“他的一生总有两个权威存在,一个是他所反对的,一个是他所崇拜的。”这些人所激烈反对的,往往并不反映他者的真实,而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暗面。
中国社会特别多这样非黑即白的社会人格特质,所谓“二极管”。在网上常看到有人因为一个字词的翻译不合心意就否定整本书、打1星,这跟因为一句话就否定一个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其实是相同的心理。这是一种绝对化的道德洁癖,眼里只有0和1,一点瑕疵就足以价值归零。但这是有代价的:否定世界的复杂性,得到的势必是贫瘠。
我们得接受世界的复杂性、真实性,不要期待有人能永远正确,然后又失望于他没能做到。一个人能坦诚面对,承认自己的有限性,说出事实,就已经够好了。
很容易混淆的一点是:“真实”和“正确”乃是两回事,因为“真实”是完整地呈现,而“正确”却是一种善好的价值判断。试想想,一个浑身找不出一点毛病的“完人”,可能会让我们本能地感觉不真实。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要保持永远正确,那什么都不说才最安全,要不然就说一些绝对不会错的“正确的废话”,势必就很难“讲真话”了。
在日剧《白色巨塔》中,财前五郎和里见医生完全是两路人,但当财前五郎最后得绝症时,他去找的却是当时已经沦落到一家小医院里的里见医生,不是说信赖他医术最好、最为权威,而是因为他深知:就算是最坏的事实,里见医生也会对他说真话。
这种信任,和那种对权威的信任,完全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前者是对人格的“有条件信任”,类似于对伙伴可靠性的肯定,并且对方需要不断做出努力来赢得这份信任,而后者则是“无条件信任”,更多地基于垂直的服从关系。
张文宏去年夏天就说过,医生也是普通劳动者,“我们要对得起自己服务的人,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操守”,而医生们的所有努力,说到底是为了让人们过上正常日子,即便在抗疫期间,也最好不为人注意,一切有序进行,“就像没有疫情发生一样”。
总有人质疑张文宏利益相关,如果有证据,那我也赞成追查,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利益,说起来社会早日走出疫情都不符合他的“利益”——因为很简单,等到疫情过去,用不了多久,谁还会没事一直谈起他?
这就是当下滑稽的一幕:疫情的结束对张文宏没多大好处可言,但他一直这么主张;这说到底符合大众的福祉,但却有很多人不愿意走出,更想回到过去。
三年前武汉疫情爆发不久,当地一位“维慈医生”就在微博上说,医生们其实不想当聚光灯下的英雄,只想事后静静走开,像所有人一样回归正常生活:
其实我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也会恐惧,只是疾病面前医生首当其冲,就像火灾消防员要上,打仗军人要上,抓犯人警察要上,这几类职业都是与百姓性命相关的,这叫职责所在。幕后是各方力量在帮我们,我们站在台前,疫情结束后,还是退到幕后老老实实上班。别伤害我就行。
我不知道张文宏是不是也这么想,但我相信这是无数医生的心声:不用把他们当神,但也别不把他们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