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把“阳”喊成“羊”,我接受不了
作者:维舟
来源: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发表日期:2023.1.7
主题归类:维舟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如果你最近打开社交媒体,应该可以看到很多像“成功加入羊圈”“如何照顾三只羊”之类的内容分享。你很可能会对这样的表述一笑而过,但过后又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却又没法准确地说出到底有哪里让你感到不适。

不少人会辩解道:“这只不过是玩笑罢了。” 然而,很多经典的著作和经验告诉我们,让人无足轻重的觉得不对劲的事物,最后会引发意想不到的效果。对某一群体进行语言矮化也是如此。对特定群体的语言歧视和污名,不仅是给他们贴上一个区别于所谓“正常人”的标签,还会作为社会过程对他们产生持续性的负面影响。被戏称的病患不仅要承受病症本身带来的生理性痛苦,还要承担称呼额外带来的病耻感。

历史上,很多疾病都有被污名化和被诟病的先例。在医学尚未发达的19世纪,肺结核曾经被认为是因为病人意志薄弱的偏执意象造成的病症。而把阳性患者称为动物的“羊”更甚,这种非人化通过将群体他者化、动物化,从而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痛苦更加容易被忽视。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需要思考,把同为人类同胞的阳性感染者说成“羊”的戏谑式表达,到底冒犯了什么?

疫情3年来,你大概也常看到有人把阳性感染者戏谑地称为“羊”,又或是“两脚羊”,后来还出现了“公羊”“母羊”“老羊”“小羊”这样按性别、年龄区分的称呼,某些大白甚至还在自己背上画上黑白无常“捉羊”的图案和字样。

image

这种将病患矮化、去人性化的倾向,已引发不小的争议,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曾表示,这种语言羞辱危害不小:“污名化的网络环境不仅对无辜染病的新冠患者的名誉造成伤害,也会阻碍流调过程中的诚实申报,害怕公布自己的行程,受到道德谴责,形成越歧视,越欺瞒的恶性循环。”

然而,这一歧视性的污名,非但没有消退,在疫情防控放开之后,又再次卷土重来,因为很多人根本没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满不在乎地反问:“有什么说不得的,那阳了不叫‘羊’叫什么?”

这就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为什么“羊”是对阳性感染者的污名化?

01 难以被察觉的污名化

把阳性感染者称为“羊”,原本是一种非正式的称呼,通俗地说,“羊”其实就是“拐弯抹角地骂人”。

这种谐音梗在单音节的中文里极为盛行。我向几位在欧美生活的朋友询问过,他们在疫情期间都没有观察到类似的现象,通常也只有儿语、宠物的拟人语中才会使用,尤其像德语这样非常严谨的语言中极少这样的语言异化现象,不像中文经常放弃正式的说法不用,转而曲折地影射、讽刺,甚或是同一个词可以表达截然相反的意味。

这一污名标签最值得警惕的,是它将受害者非人化。历史无数次证实,这是社会排斥、敌视的征兆,往往又推动、激化了这一进程。

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1936年就发现,多数人都不会折磨和自己一样的人,“但当别人说此人好像不是人”的时候,“我们就不会有丝毫顾虑了”,因而鼓吹敌视别国的宣传常常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劝服一类人相信另一类人并不是真的人类,因此自己有权利对其进行抢夺、诈骗、欺凌甚至谋杀”

在卢旺达大屠杀中,受害的图西族长久以来都被蔑称为“蟑螂”,这使得后来胡图族民兵在残酷对待他们时,轻松跨过了心理障碍。有个人甚至毫无内疚地将自己的图西族母亲交给那些凶手,说:“我把我的‘蟑螂’交给你了。”

image
《猜火车》剧照

肯定会有人说,国内把阳性感染者称为“羊”没那么严重,有一次,甚至还有人和我辩解说,“非人化”不一定就不好,比如把儿子称为“犬子”,把才俊称为“人中龙凤”,这也算侮辱吗?他坚持认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羊”在中国文化里也没什么负面含义,和“蟑螂”这种一看就让人厌恶的昆虫不能相提并论。

孤立地看待一种称呼,很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因为词汇的含义取决于社会语境。

“支那”一词原本也没有任何歧视中国人的含义,它最初是佛经对梵文里Cina(中国)一词的音译,唐宋时日本僧人学到了这个词,但直到近代才被广泛用于对中国的蔑称。决定这个词汇歧视性内涵的,不是它原本有什么侮辱性,而是使用它的社会语境。“社会青年”本来也仅指社会闲散人员,但后来却与一系列负面含义连结,几乎是“流氓”的代名词。

更进一步说,歧视与否,要以受歧视者的感受为准。大学里,我曾听一位老师在课堂上说,20世纪80年代她年轻那会儿,“农民”是个形容词,用来指称别人土气。她说完,笑得花枝乱颤,底下也哄堂大笑,但我们几个农村出身的学生实在笑不出来。“农民”乍看只是一种身份,她似乎也觉察不到这是在污名化,但对农村长大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歧视。

02 污名是一个社会过程

将新冠阳性感染者称为“羊”也是如此:对那些阴性的未感染者来说,或许觉得这只是个戏谑,辩称并无恶意,然而对那些阳性感染者来说,这意味着自己被降格、区别对待。

很多这类措施,起初乍看都像是无害的,但后来却污名化了,例如2019、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汉暴发时,有人建议按武汉身份证开头的号码来排查疑似的感染者,连我的武汉朋友都认为这作为权宜之计无可厚非,然而后续的发展却出乎她的意料:这很快发展为对武汉籍身份证的歧视。也就是说,歧视、污名化不只是一个标记,说到底是一个社会过程。

什么是污名?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其开创性研究《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中指出:英语的“污名”(stigma)最初指代身体记号,而做这些记号是为了“暴露携带人的道德地位有些不寻常和不光彩”,因而人们通常本能地假定“有污名的人不是什么好人”,而有了这种假设,“我们就会运用各种各样的歧视,以此有效地减少他的生活机会,即使这样做时往往没有考虑后果”。也就是说,关键在于将贴标签的人区别于“我们”这些“正常人”,并将负面社会特征与之联系起来,然后使他们遭受排斥。

image
”《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美\

这种负面形象只要没甩掉,就会不时地限制他们正常的社会交往,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一个有污点的人,受到社会共同体的嘲谑、排斥乃至严重伤害。

社会学家费孝通曾回忆:“1957年我被划为右派分子,把我排除在普通人的社会之外,连一般人的社会权利都没有了。右派是不能接触的人,不能碰的,碰了你自己也会成为右派,就像传染病一样,所以要把右派分子从正常社会中孤立起来。使得他不至于感染人家。……实质上来讲,就是社会隔离问题,这个社会不准许他进入,把他排斥到外面去。”

正如欧文·戈夫曼指出的,“突然蒙受污名所造成的痛苦,其根源不一定在于此人辨别不清自己的身份,而在于他太清楚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更糟的是,“无论有没有客观依据,我们常人都会形成一些概念,认为某人特定的污名起了主要作用,让他没有资格胜任某些社交活动”。

将阳性感染者称为“羊”的行为完全符合这些定义。虽然一个人感染阳性未必是自己有什么不良习惯的过失,但在管控最紧张的时刻,他们几乎就被视为“罪人”。

作家邓安庆在2022年春感染了新冠病毒,结果被物业管家辱骂:“你这个害人精!我们小区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都是你害的!我们整个物业都被拉去隔离了!整个小区的人都不能出去!我真的想打死你!”在那个“谈阳色变”的时期,这些人很难不被另眼看待,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段屈辱性的经历。

image
《实习医生格蕾》剧照

03 如何才能摆脱污名?

要摆脱污名,仅靠谴责污名化是不够的,有时甚至适得其反。

人类学家刘绍华发现,在四川的凉山地区,彝族乡民们原本不存在对艾滋病污名化的问题,然而因为有很多提醒标语,用典型的说教口吻劝告“不要歧视艾滋病人”,结果讽刺的是,乡民们反倒开始对艾滋病产生了负面诠释,出现了污名化现象——原本不觉得这是啥大事,但既然上面一直强调反歧视,就有人开始疑惑:是不是这病其实很可怕?

由此也可以看出,污名是和社会语境紧密相关的:一个社会认为是污名的行为、特质,在另一个社会可能根本不当回事。嬉皮士在美国可能被视为时尚、颓废,但他们来到巴西一个小社区阿伦贝皮后,却因为穿着打扮异于常人而被认作盗贼——盗窃在别处或许也不算什么严重的罪行,但在当地传统中,这是一种被高度污名化的反社会行为。

image
《逍遥骑士》剧照

因此,只有认清污名的社会根源,才能有效地消除它。对“羊”的污名从何而来?一言以蔽之,这是因为人们想要通过对被排斥者的污名化,来恢复社会共同体的纯洁。

这差不多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本能反应,早在19世纪对微生物和感染有科学认识之前,人的厌恶情绪就已经演化为一种下意识的抵御生物污染的手段。通过将一部分异类排斥出去,主流人群至少在想象中洗刷掉了“污点”,达成了心理学上所说的“自我净化”(self-purification)。

这种恐惧污染的情绪最尖锐的时候,是“害怕不完成社会的自然界的秩序净化仪式将会招致灾祸的时候,或是有可怕的事发生而大家寻找原因的时候”。被污染的威胁越大,仇恨也就越强烈。

image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剧照

全球化带来了眼花缭乱的流动,也因此造成了两种相反的心态:一种是歌颂混杂、互动、交缠,这体现在对“文化杂交”的赞美,很多人相信“混血儿更聪明”也是对以往推崇种族纯洁的逆反;但常为人忽视的是,这种大规模的混杂,也让很多人感到惧怕“被污染”,而试图排斥移民和异质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对环境污染的关心也有类似的功能:保护社会秩序赖以持续的道德秩序。

只要我们对“纯洁性”和“净化”抱有强烈的偏好,恐惧“污染”,那么排斥就是不可避免的社会过程,而那些被排斥的社会成员势必就会被污名化。即便阳性感染者痊愈之后,仍然逃脱不了被另眼看待,这就像犯过罪的人即便出狱后重新做人,也仍然是有前科的,换言之,他们仍不能获得完全的正常地位,而是“从有某种污点的人转化为有某种污点纠正记录的人”,就像有一度招工启事都会标明“阳过的不要”。

既然要消除这种社会根源如此之难,那怎样才能消除污名?欧文·戈夫曼指出,如果蒙受污名者的道德生涯永远无法洗白,那至少有一种办法,就是找到同类,“这时他很可能会突然发现,他与其他也拥有这种污名的人有了一种新的关系”。这就好比残疾人虽然难以消除社会对自己的歧视,但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可以获得一种特殊的纽带,在这个新群体里,自己就没什么特别了,也不用担心遭到另眼看待。

image
《第九区》剧照

不过,更重要的或许是这种经历的社会共享。科幻电影《第九区》里,管理外星人事务的官员威库斯对待这些外星难民相当恶劣随意,但当他自己被感染后也慢慢变成外星人模样时,他终于体会到了被歧视的滋味,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

当下出现的情形或许也将与之相似:随着疫情防控全面放开之后,感染阳性已经不再特殊,对每个人来说恐怕都是迟早要经历的事,更没有什么相应的排斥,这样一来,对所谓“羊”的歧视也就自然消散了。现在或许需要担心的倒是一个新问题——会出现对没感染过的阴性人员的歧视吗?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