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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前些天,因为一些作者以“男的女权主义者”这个身份,对女权主义提出问题,引爆了争议。鉴于男性在现有性别制度中与女性迥然不同的社会位置和经验,男性有没有可能成为女权主义者?这一身份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怎样才算是加入了致力于消除性别不平等的行动?如何看待女权主义者和其他身份的关系?我们请几位自我认同为女权主义者的男性,谈谈他们对女权主义的理解。本篇是专题中的第一篇。长平是中国的男性媒体领导者中,较早关注女权议题并付诸于新闻实践的,身为报人的种种坎坷,也让他有了更多反思和学习的自觉。而养育女儿的过程,让他不断从生活和孩子的成长中体悟和反思女权主义,基于日常生活的实践,他对自由主义和女权主义进行了政治反思。长平在笔谈中强调,作为有着特权的知识分子男性,成为女权者和自由主义者,必须经历一个“废学”的过程,自我否定之后,才能推动那堵自己也有红利在其中的威权之墙。
长平,资深媒体人,时评家
我认为男女应该平等,各种性别的人都应该平等,而现实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我愿意为它做些事情。因此,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这样回答太过轻巧,好像自己是一个慈善家似的。我清楚地知道,在一个极权社会,每一个男人都是天生的男权分子。父权制是这个社会的根基,我们的衣食住行、思想语言、社会规章、工作成就都由它塑造。否定它,诸事都得推倒重来。因此,人们尤其是男人们,都有为它维稳的需要。
当你认为应该推倒一堵邪恶的高墙,同时又发现自己就是墙里的一块砖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痛苦。回避痛苦的办法有三种:
一,假装自己不在墙里,而是一个“理中客”;
二,辩称历史既成,礼俗优先,千百年来墙对社会秩序功莫大焉;
三,声称不与砖合作,就推不倒墙,最好让砖当领导。
把女权主义的讲台留给女人
刚接触女权主义的时候,有一句话对我印象深刻:至少要把女权主义的讲台留给女人。因此,即便在国内有较大发言权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抢这个话题。我在几个杂志做过主编或副主编,同时也为若干媒体写专栏,遇到有兴趣的女权话题,我尽量让女编辑去找女作者写。
女权主义对我来说,首先不是要拿来立功立言,而是用来解决工作和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当然不敢说立德,只能说是积德吧。
比如,我会要求对女同事和同性恋公平的办公环境,提倡不要在办公室说“婆婆妈妈”、“女里女气”等词语;我会让女编辑负责时政新闻,而不仅仅是休闲娱乐;我会让女同事理直气壮休产假,而不要对工作有任何歉意,也不要担心回来没有岗位了;我要求大家对性别话题保持敏感,即便它带不来市场和广告;我会说服我的编辑在专栏中谈女权主义,即便它不受主流读者欢迎;现在我有机会受邀到欧洲一些高校和机构演讲,他们通常让我谈论媒体与政治,我总是告诉他们及听众,女权主义也很重要等等。
我不能以一种父权的方式管教她
自从女儿来到我的生活中,我对女权主义的思考,不再只是一个男人的愧疚与难堪,更多了作为父亲的愤怒。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男权在奸笑。我每天给她讲的童话,读的绘本,她所生活的世界,以及我自己在家庭及家族中的地位,到处都是她成长的陷阱。我花了很大的精力帮她迎战这些侵蚀,她也真的让我感到骄傲。
但是,我也随时感到在强大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习俗中势单力薄,招架不住。而且,跟女权主义本身一样,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再者,我不能以一种父权的方式管教她。
女儿三岁就提出要打耳洞,我就去查文献,问经历者,研究饰物对女人到底是身体束缚还是自我表达。女儿五岁要求我给她买高跟鞋,我说那个穿着不方便,她说很漂亮。我就给她讲了缠足的历史,那时女人也觉得小脚漂亮。女儿没有提出“自愿缠足”的问题,而是陷入了沉思。
但是,类似的问题也常常出现。有一天,我教她认读挂钟,发现她一半的心思在整理裙子。回想自己这么大年纪对衣着的无感,我心里真的为她感到难过:一方面她迫于父亲权威和求知的压力,不得不前来听讲;另一方面,社会文化告诉她,漂亮的裙子对女孩很重要。我对她说,其实穿什么并不重要。女儿回答说:可是我喜欢裙子啊。我说,裙子是很好看,但是别的衣服也可以很好看。女儿说:你是一个男生,所以你会这样说。
必须要说的是,无论在工作、社交还是在生活中,不仅是需要讨论的地方让我慎行,即便是有现成答案的事情,我也总是做得不好。这让我意识到,有特权而不使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们到底是怎样成功过滤掉女权主义的
关于政治认同与女权主义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是: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你是怎样把自由主义与之结合的?女权主义就是政治,我从来不用分身,今天关注女权,明天关注人权,它们就是一回事儿。
还是以育儿为例。我把陪同女儿成长过程中的一些思考、挣扎与困惑写下来,化名发表在媒体上。有女权主义朋友说,这是国内惟一的女权主义育儿专栏。这让我既骄傲又遗憾。我的专栏中也包含了其他儿童政治讨论,这在国内也算是罕见。这两种东西,于我是一体。
常听人言,不要跟孩子谈政治。或者问:孩子那么小,听得懂女权主义吗?我总是很困惑。当女儿听完童话问我:现在还有国王吗?我怎么能够不跟她谈民主观念促进的历史变化?同样的道理,当童话中老是讲公主等待王子一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假装不知道女权主义改变了这种图景?
而且,你随便到网上一搜,就会发现很多“如何做好儿童政治思想教育工作”之类的东西。专制和父权毒害孩子,从来都是从幼儿甚至之前就开始的,而且是体制化地进行的。怎么能够对一个父亲说不要跟孩子谈政治和女权呢?你去对着那个体制说啊!
另一个困惑发生在更早之前:那些满腹经纶的专家教授,那些真切关注民主自由的同仁,他们到底是怎样成功地过滤掉女权主义的?从我一开始思考这类问题,它就在那儿,而且越来越重要。
自由主义和女权主义的确有一些嫌隙,但是自由主义内部,女权主义内部,不也有很多纷争吗?难道这不是更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吗?
拿“懂礼貌”说事,千万别忘记胡锡进老师
知识的确很重要。看到有谈论女权主义的学者表示完全不知道“嫁娶”、“女博士”等用语的相关争论时,我也感到很惊讶。但是我对把讨论焦点落到知识上,从而设置学术门槛,讨论资格问题,还是有些疑虑的。精英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关系,学术话语和大众动员之间的张力,在美国早有过一些讨论,这些讨论甚至改变了运动轨迹。我认为,女权主义最重要的贡献,是对日常生活中结构性压迫的分析。
我认为,比知识更重要的是追求公义的道德立场。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些饱学之士也会为专制辩护。
我曾经说过,女权主义救中国。一方面,我很难想象,在今日世界,没有性别平等的民主政治具有何等正当性。另一方面,女权主义对权力结构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专制。反思一下我们怎样对待女权,就能理解当权者怎样对待人权。
现在我要反过来,用我们对专制的了解,来理解女权主义的诉求。仅举一个例子。有人不理解女权主义者为什么不懂礼貌,其实可以去看看胡锡进和网民的互动。胡锡进很少气急败坏,而网民总是在破口大骂。他越是要求网民客观理性,辩证地看问题,网民越是生气,用成串的脏话回应。《环球时报》只好发表文章说,看这国民素质,真要民主了,国家会乱成啥样?对了,前不久,它还教训了美国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说话不懂礼貌呢。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是权力的一部分,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他为什么要急得跳脚呢?
当我们得意于自己比女人理性,得意于发现了对方的逻辑错误,得意于发现对方“嫁不出去”,得意于粉丝无数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胡锡进老师。在胡锡进看来,《环球时报》的每一篇社论,都是在客观理性看中国政府,都抓住了对方的一些把柄,都能言之成理。他经常使用的招数,也是贬低对手是在海外混不下去云云。而且,它们都得到了成千上万人点赞。
重复一下,胡锡进等人这样做,跟他的见识、逻辑和智商都没有关系。如果把道德浅薄化,我们也会发现,很多“自干五”的立场跟道德也没有关系。他们总是为发现为体制辩护的新论据而兴奋。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我这个比喻有点冒犯。他们会说,这两个事实能相提并论吗?女人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而我们一张选票还没见着呢。那么我想说,《环球时报》看到的事实,和你讲的事实也根本不同。它会说,中国人权进步太多了,人大代表的选票更适合中国国情,西方民主也不是直选啊。
女权主义会告诉你,很多男人理直气壮宣称的一些东西,男强女弱的事实啊,见到短裙就要骚扰的本能啊,爱美之心的人性啊,都来自文化的建构。
2015年3月8日,长平(中)在联合国纽约总部大楼门口举牌。(大家猜猜是为了什么事件?)
废止所学:铲除荆棘才能重新耕种
我不习惯开列书单,那是“大大”的伟业。不过既然每周都要去图书馆为孩子找书,我也好为人师一回,提一点建议,但不是书单。我的建议仍然着眼于生活,而不是做学问。
一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叫《专家教授请废学》,来自葛罗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的一句话。她说,“所有人,男人和女人,首要的问题不是去学,而是废止所学(The first problem for all of us, men and women, is not to learn, butto unlearn)”。我说,“一块长满荆棘的土地,你得铲除荆棘才能重新耕种;荆棘长得越多,耕种就越困难。在缺乏女权主义教育的中国,教授的性别偏见更难改变”。
如果我们承认现有成就来自男权体制,那么废学就意味着自我否定。如果你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那么就什么都不用看了。否则任何书籍和文章都可能被你拿来证明自己的特权,要知道很多中国官员都到过西方访学,结果就是他们更加自信地说:我比你们更了解西方,更明白咱这制度的优越性。
和很多人一样,我自己最早看的女权书是《第二性》。应该说是不明就里吧。反倒是无意中买了一本《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还有金赛性报告,对我的两性观念触动很大。在伯克利大学看了一场《阴道独白》,颇受震动。然后才找了一些正经的理论书来看。
因此,我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跟小朋友读书一样,从你最感兴趣的方面,而不是最权威的理论著作入手。
第二个建议就是从解决问题着手。比如你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爱生气,说话为什么“婆婆妈妈”,你可以读一读艾晓明等人翻译的《语言与社会性别导论》。你不理解“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你可以找台湾何春蕤的书来读(她提出的著名口号是“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骚扰”)。你想了解中国百年妇运史,可以找王政的书和访谈来看。前不久我看了两本从女权视角谈芭比娃娃的书,因为我要研究女儿玩芭比娃娃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许你还需要一些颠覆性的论著。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麻烦》是对我震动最大的书之一,但我并没有看完。Stephanie Coontz写的《婚姻的历史》很有趣,可能会颠覆你对婚姻的看法。
女性主义小说一定要看,我也可以去书上抄一个长长的单子,但是恐怕其中多数我也没来得及读。
我的kindle上订阅了一个RSS叫 FEMINIST PHILOSOPHERS,女权主义哲学家关注的新闻、现象、争论、人物和八卦,差不多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