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是不是让香港的王晶先生尴尬和困惑了……我并不认识他,但他经常给我朋友的朋友圈留言,开玩笑说‘我也是青年导演’了……有机会还想跟他见个面,say sorry,说句不好意思。”
最早知道《不止不休》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头三秒里糊涂了,监制贾樟柯,导演王晶,社会新闻题材,这个创作思路实在想不到。
回想2011年,这位北电03级导演系毕业、和香港商业片之王重名的太原导演,正式加入了距离他家开车仅一小时就能见到的贾樟柯的电影团队,历经十二年,连续担任《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儿女》三部电影的执行导演,如今在师父的推动下,有了自己的长片处女作。
王晶坦言自己是一个挺难独善其身的人,“我并不那么自我,甚至说得再过一点,我在意大家对我的评价。”
所以《不止不休》剪到终版的时候,王晶第一个发给的就是贾樟柯,老贾在一天下午看了这部电影,而身在北京的王晶焦急地掐着表,等回复,谁知道老贾观赏完,就在影厅里坐着不动,刷起手机,一刷又是大半天,像是在排挤什么情绪,最后终于给王晶发来了两个字影评——“很好”。
很多人都把《不止不休》当成《药神2》来看,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可以说,从导演表达来看,它们毫无关联。
“我觉得《不止不休》已经够私人的了,有各种私货在里面,我都觉得我自己是不是太啰嗦。”
这种私货确实多,包括对“北漂”两个字的重判,包括对浪漫主义的一次试探,也包括青年人本能的反抗,还有社会事件下,人的扭曲,与如何扶正。
它既是职场电影,也是社会大操场电影,甚至是历史修罗场电影。
看过的观众都会记得,电影里最令人豁然洞悉的一场戏,发生在主角韩东对涉嫌违规的医生主任的车内质问。
问什么?问谁?想得到什么答案?
王晶觉得,如果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那么这个世界就会陷入一种误解,但他也并不想把电影引入到煽动或挑战上来。
“对于我而言,我觉得我告诉别人我拍一个电影,是要让别人去相信这种挑战权威是能成功的,那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居心叵测了。”
终归还是无奈。
电影里外里的无奈。
人们为了存活下去,选择性失忆,并且加快失忆速度的无奈。
所以啊,《不止不休》,也应叫作,《无止无休》。
导演王晶(中)
(本篇采访10000字,阅读需要15分钟。)
01 北漂的“飘”,这个词原本没有悲剧色彩
第一导演:我其实想先问,你老家太原那边没上过大学的发小,他们现在生活是什么状态?有仍在北漂的吗?
王晶:其实在我们那个年代,北漂是很正常的上升通路,去北京是特别好的一件事。
人生的理想道路,无非就是高中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大城市大学,那北京是离我们山西最近的大城市,大家都希望考到北京,将来在这里落下脚来。
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从来没觉得有什么悲剧色彩,但“北漂”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好像有一点悲剧色彩,可能是这些年的现实压力的问题。
第一导演:因为03年还没有房地产嘛,08年之后就不对劲了。
王晶:我们在做电影前期准备工作的时候,跟很多人聊那时的北京,他们对那个年代的北京记忆是什么?其实很多人谈到的都是那些很美好的瞬间。
第一导演:这个调查做了多久,多大的量?
王晶:一直都在做,我有点强迫症,永远不知足。
第一导演:你啥星座?
王晶:双子座,不知足。
第一导演:你中学时都从哪获取新闻信息?有特别喜欢的报纸或杂志吗?《看电影》杂志?
王晶:杂志就是《看电影》,石家庄的《我爱摇滚乐》,还有《当代歌坛》。
我印象特深,到北京以后,我有一哥们,也是我老乡,他跟我不在一个大学,他在另一个学校学导演,他每个周五周六会找我玩,每次他来的时候,手里都拿一本《南方周末》,因为《南方周末》是每周四发刊,他们学校门口的报刊亭进刊慢,所以每次他都先坐地铁到积水潭,那边有一个进刊特别快的报刊亭,什么报刊杂志都能第一时间到货,当年报刊亭都有牛不牛之说的,他就每次先到那买一本《南方周末》再来找我——看《南方周末》是他身份的象征,他参与到社会议题的讨论中去了。
后来有一场戏没剪进来,就是报社门口就有一个书报亭,书报亭一个小空间,你就能看到那个年代。
第一导演:就跟北电门口差不多,也是一报刊亭。
王晶:做最后报纸飘起来的特效时,我跟特效说,我们得找几张报纸去做质感上的参考,那我就半路过去开会的时候,顺道去买张报纸。我住望京,偌大一个望京啊,就一个书报亭!
02 高手傍身,这部戏每一个生产环节都有媒体从业经验的人来把关
第一导演:我发现编剧团队四个人,大部分我都不太熟,不知道她们擅长哪方面,并且你和她们怎么合作?
王晶:其实是一个吵架和集体创作的过程,话说回来,有几个编剧是陌陌影业的专职编剧。
第一导演:是这样啊。
王晶:陌陌这家公司的媒体基因非常强大,其中这几位编剧,她们都有很丰富的媒体从业经验。
对于这个选题而言,我其实是门外汉,她们反而是内部的人,很多时候我是要向她们请教一些现实情况,或者是新闻伦理的东西。其中还有一个编剧,她是一个专业编剧……
第一导演:叫黄……
王晶:黄苇。
第一导演:对,她其实偏爱一些商业爱情片的剧本(《HOLD住爱》),感觉在《不止不休》这类题材上差别很大,不是很有经验。
王晶:我觉得有没有编剧经验这个事情不重要,我也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导演,但是黄苇在剧本里给我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
因为她是一个逻辑思维能力特别强的人,原来是学理工的,她在我提出很多天马行空的想象的时候,会把我往回拉一拉。
第一导演:你还有哪些超现实的想象?
王晶:也不是超现实,就是有一些故事的走向,或者是讨论情节的可能性的时候,她会帮我去从逻辑上判断这东西合不合理。
第一导演: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哦,就是很多类型片里会设置一些记者作为某种程度的反派,他触犯了一些职业道德,我想问起初剧本里有没有类似的角色?
王晶:其实没有。因为从创作剧本之初,我们就挺明确一件事情,就是我们要讲人的成长,人的内心变化,人的精神世界。
我们为什么选这个事情,真不是什么一个人替多少人发声,因为我看了所有的素材,在2003年那会有社会影响力的所有的议题,我觉得只有这个议题是跟人有关的。
可能有些观众看了之后会问,为什么不选更尖锐的议题,为什么不做更冒险的选材,更深入虎穴的那种新闻事件,为什么不是那种挑战权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我觉得我告诉别人我拍一个电影,是要让别人去相信这种挑战权威是能成功的,那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居心叵测了。
但是我想说的是,人心起码是可以挑战的,不管是自我的鄙夷,或者是你面对环境压力的时候那种变异的东西,这些是可以挑战的。
第一导演:明白了。刚才说请有媒体经验的编剧来把关,那美术这块呢?需要有很多人来盯历史细节吗?
王晶:不会,因为我们美术指导刘维新老师是老前辈了,北电美术83班的老前辈,最早跟娄烨一起做《紫蝴蝶》,包括贾导的好几部电影也是刘老师做的,所以还原度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担心。反而很多时候刘老师是需要跟我有一些碰撞的。
第一导演:怎么碰撞?
王晶:还原这个东西不犯错很简单,你就去参考资料就行了,美术组的墙上,造型组的墙上,贴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2003年、2004年的,这就完了,不出错很简单。
但是,那些照片里哪个是最对的,最好的?举个小细节,报社编辑部是我们搭的一个景,里面摆的电脑应该是什么样的,你说全摆大屁股显示器有没有错?没错,但是怎么样能更有意思?大家一直在碰撞这种东西。
当时美术组的老师就设计了一个专门区域,说这地方不能摆大屁股电脑,这得摆两台老款的Mac,为什么?因为这是美编区,是做图的地方,他们的电脑得高级。
第一导演:我杂志社干过三年,是这么一个逻辑。
王晶:我其实也非常幸运,每一个生产环节都有媒体从业经验的人,我们组的美术师小路,叫路超,我们俩认识很多年了,他一直是刘维新老师的执行美术,他早先就是报社干美编的,好像是《陕西日报》。
但我拍这部戏之前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个经验,这部电影里新闻报纸的所有的版面,每一张都是他排的,他又干回老本行了!包括那些很古老的排版软件,很难找到,他说“我有!我帮你找找!”他说他攒了三十年的功力,全在我这用上了。
所以我们还挺要求原教旨主义的,电影最核心的受众是当年那帮新闻记者,他们看这个电影的时候,别觉得说你们这个电影一点都不专业,这个是我们第一层拉不下的脸。
第一导演:路超就是电影里演美编的那人吗?
王晶:不是,那个美编是《北青》的一个真的美编老师,不是路超,但路超也演了,被我剪掉了,哈哈哈。
第一导演:那在影像上,你怎么明确它的表达气质?怎么和余力为敲定这一块?
王晶:其实我们之前有一些广告和纪录片上的合作,那时候他会从他的角度去尝试一些手持镜头,我一直觉得余力为是我能看到的中国摄影师里手持水平第一流的,第一等的,这挺难的,真不是说你跟着跑就可以,那东西挺见功力的。
那对于这部戏而言,一开始我们达成的共识很简单,第一,客观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展现一个宏大的场景,复原2003年的北京确实太难了。尤其2008年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刻,2008年之前是2008年之后是一个巨大的变化。所以我们把焦点更多地聚焦在人身上,聚焦在人的精神状态上。
另外一个角度,就像我刚刚提到的这是讲一个人的成长路径的电影,所以我觉得把关注点放在韩东的身上,让他带着镜头去走,这也是准确的。其实我们一直讨论镜头和演员的关系,是谁带领着谁?有些时候是镜头带领着演员,有些时候是演员带领着镜头。这个东西还涉及到表演的安排、调度的安排,有很多实际操作层面的问题。所以一开始我们俩很简单地明确,这个电影应该是演员带着机器走。
第一导演:但好像这个思路也没有到达内兄弟那么的集中。
王晶:我是有浪漫情绪在的,有一天我没事干,又看了一遍《出租车司机》,之前好久没看过马丁·斯科塞斯了,看到开场纽约的夜景,我就截张图发给余力为,我说这个感觉和我们好像啊,好美啊,就是那个浪漫的东西也在骨子里。
其实这个电影不能完全是纯写实的残酷的东西,我们试图在浪漫和纪实的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第一导演:你本身在生活上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吗?
王晶:不算。但这个题材决定了它应该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就像我刚刚说“北漂”这个词,它最开始不痛苦,理想主义这个词在原来不虚伪,这些东西在原来都是特别美好的。
所以这个电影从一开始我们就相信它应该是属于浪漫的东西,是这个题材所决定的。
导演王晶03 宏大与渺小,钢笔悬浮不是被集体主义感染,它是“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的意思
第一导演:说到浪漫,比方说笔飘起来这个设计,它就成了我的一个疑问,就是韩东作为一个始终持续着这种社会正义的观察力的这么一个人,他为什么又能被宏大的集体主义的成就所感染?
王晶:我其实没有做这个关联,但我知道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有关联,可我不会去讲它对一个集体主义的,或者是命运共同体这个东西的回答或者叙事上有什么感想,我本意并不是这样。
我其实就是想做一个映照,这个映照不一定是正相关,也可能是反相关的。
第一导演:反相关的?怎么讲?
王晶:因为你刚刚说韩东被那个东西所感染,他其实不是被感染,而是“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它是这种意思。
第一导演:啊……明白了。
王晶:对,韩东之前在墙上看到杨利伟的头版版面,我就觉得,这个元素应该再次出现,要不然这个元素只是出现在那,堆叠在那,作为一个道具摆放在那的话,有一点不好玩了。
但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困扰了挺久的,没想好怎么弄。后来当我们拍摄报社那个场景的时候,要在报社的电视里放一些当年的新闻素材、新闻画面,有社会新闻,有些非典的,有杨利伟的,我就请副导演帮我收集这些新闻画面我想看一下,做一个选择,结果……
第一导演:就看到他在太空舱里玩笔的画面对吧?
王晶:关键巧的是,他那支笔跟我们戏里韩东的那支笔基本上是一样的,我突然一瞬间觉得好像找到了那个契合点。说简单一点,可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读解,但对于我而言,其实是一个集体的宏大的梦想和一个很渺小的非常具体的梦想之间的关系。
第一导演:所以结局报纸漂浮又是再次强调这个意思,是不是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收了当时?
王晶:对,其实都临到……
第一导演:临到杀青了?
王晶:也不是,就是快拍到结尾了,但总觉得剧本原本结尾呈现的方式不太好。
第一导演:原本结尾是啥?男女两个人相拥?
王晶:也能成立,happy ending没有错,但你说这好玩吗?不好玩。我也总跟别人说这件事,我说贾导被很多影迷奉为结尾大师,每部电影的结尾都是神来之笔,我说我这不能给贾导丢脸啊,我得好好想一个结尾。
压力巨大啊,有一天,拍摇滚乐那场戏的时候,我忘了是怎么着了,就突然一瞬间,想到说笔能飞,那报纸能不能再飞一次?
第二天就要拍那一场戏了,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包括那个镜头里还有一个一晃而过的太空人的形象?
第一导演:嗯?你说最后火车站那场戏有太空人?远景里?
王晶:近景,人群之中,有一个太空人,当年因为杨利伟带来的社会影响力和商业效益,我们设计了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在广场上发传单。
第一导演:噢!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了,就那么一下子。
王晶:对,虚晃一枪放在那,也是对报纸飘起来做一个小的提示。所以剧组就慌慌张张地去全北京找太空服,第二天就要用啊,看哪个道具老师那有太空服什么的,整了大半天,还好也都解决了。
第一导演:广场这场戏全是外景么,没有后来再搭棚?
王晶:都是外景,我们当时跟北京站沟通协商,他们还挺帮我们的,给了我们一个区域,还帮我做了一点点限流的工作。
我们当时找了大概两三百群众演员,但其实不太够,仅有的条件就是这样,这场戏对我来说还是要有一些不可取代的东西,我们想试一试努力一下。
第一导演:只拍了一天?
王晶:半天,就没有时间。拍完外面拍里面,那是我们在北京拍摄的最后半天,第二天转场,那天其实压力巨大,太仓促了。
其实很多时候你成长也是为这些东西买单的,你在后期的时候,发现有一些你觉得不满足的场景,也都是因为你当时想到过要不要坚持一下,但是你又没有那么多时间。
第一导演:我就好奇像这场戏,需要强度把控的时候,贾导会到现场坐镇么?他探班的次数多么?
王晶:……
第一导演:怎么了?你在算有多少次吗?
王晶:不是,很多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在想给你一个更新的答案。
第一导演:那我不问这个,我换一个,小竹搬新家,想买音箱听音乐,这时候韩东把手机拿出来,给她打电话,然后放出来一首歌,这是不是一个小致敬?
王晶:致敬谁?
第一导演:《小武》啊!
王晶:我没有……《小武》哪个桥段?
第一导演:那又是我想多了,就是女主角生病了很苦闷,小武哥打开打火机,你以为他要抽烟,其实打火机一打就放音乐,放出来一首《致爱丽丝》。
电影《小武》
王晶:我可能都忘了那个桥段了!
第一导演:但我想说这个情境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它其实也带出来一个当时这个阶层在各自年代的物质生活的状态。
王晶:你说的打手机放歌那场戏,我觉得需要点浪漫的东西,但是我又想不到是什么,怎么才能表达出——最好的还没来,但我尽我所能的,我能把我的东西给你——就是那个情感表达还不够。
第一导演:话说贾导第一次看成片时有没有一些想法?
王晶:我和剪辑马修认为剪到基本上接近终版的时候,发给了老贾,他那会儿在汾阳。有一天下午,他在种子影院找了一个放映厅,身边的另外一个公司的同事就说,贾导今天下午要看你片子了,我说看了他说啥你告诉我。
然后我就开始看表,算计着,差不多该看完了,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啥意思?又过了半天,还是不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问一嘴吧,我就发了一个信息,问贾导看完了吗?那边同事说看完了,我说他有说啥吗?他说他在椅子上一直沉默着,刷手机,就在电影院里,灯亮着,坐在那,也没走,低着头,一直刷手机,一直刷手机。
第一导演:他是想挣脱什么情绪吗?
王晶:我没有问过他,不好问啊,后来又过了半天,他给我发了两个字——“很好”。
04 很难独善其身的人,人类挺神奇的,我们遗忘苦难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快
第一导演:我很好奇黄江这个角色,他是在冲突中退场的,那这场冲突意味着什么?有没有一种因为韩东他已经主打一线了,导致黄江处在一个办公室化的状态里,两个人就慢慢产生一种信息不对等的矛盾。
王晶:其实没有那样的设计。
第一导演:剧本里这个角色也是到这就结束了是吗?
王晶:是的,剧本也是这样的。但是你说这个人物真的消失了吗?
第一导演:最后文章发表后,报纸漂浮,其实还是对这个人物有一个想象中的呼应。
王晶:你看到我们在那段蒙太奇里面有一个画面,一个一两秒钟的镜头,就是韩东给黄江写了一封信,他用的也是他们当时相识的笔名,邮箱是《京城时报》的邮箱,主题是说向您告别,接着下面写的是“江川,你好……”我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不是又回到了一个原点?
其实韩东那封信是他对黄江所有的情感,那个信大概意思是说韩东还是挺坚持当时的判断的,但是他觉得从内心里很多事情让黄江失望了,他为此道歉,但是我这篇文章写完了,还是发给你,希望你来做一个决定,也算是我对这件事情的一个交代。
第一导演:我记得,就在网吧里。但我看到韩东写信的时候,我还是以为黄江会在接下来的一个什么时刻出来。
王晶:哈哈哈,颂文老师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我觉得那个时候其实他是存在的。
第一导演:有没有想过请刘德华来客串一个象征性的角色,毕竟他当年在这件事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王晶:在拍摄期没有想过,在宣传期有想过,但从没有沟通过,因为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不确定,包括我们跟这些患者接触的时候,其实每个人的想法都还挺特殊的,很多事情并没有过去。
第一导演:我突然想问,你自己有没有在某一个阶段,受到过某种层面的歧视?
王晶:说到歧视这个事情,很多人会说这个电影讲的是反歧视什么的,但是我实话实说,反歧视它只是一个“表”,我其实讲的是因为歧视这个行为,而给那些被歧视的人带来心理异化。
今天我还看了一篇文章,那个词我原来都忘了,但看到文章我想起来了,它叫病耻感,因为生病而产生的一种羞耻的感觉。
病耻感的产生是不应该的,我只是病而已,我为什么会耻呢?
所以这种心理状态的变化导致人产生了一些行为模式,比如电影里彪哥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们都过得挺好的”。
第一导演:这就是过度自我保护。
王晶:对,过度自我保护、沉默。如果大家都不把这个东西……
第一导演:不把这事摊开说。
王晶:那其实就是无解了。沉默没错,我们不能指责任何人选择了沉默,但是如果是集体沉默的话,这个事情是无解了啊。
第一导演:那你觉得,一个人事业上的成功和他对自己尊严的捍卫,可以是同一件事吗?如果事业上他并没有成功,没能把这篇报道写出来,那他的尊严是怎么得到捍卫的?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电影里总是把一种职场拼搏和伦理道德胜利拧得很紧。
王晶:这就跟一个导演说我特别想讲个故事,讲一种情感,他好像在和观众交流、共鸣,但票房上取得的成绩又和电影表达是否成立相挂钩是一样的。
第一导演:那如果这部电影再作者一点,再私人一点,会是什么样?
王晶:我觉得现在已经够私人的了,有各种私货在里面,我都觉得我自己是不是太啰嗦。
我其实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好像大家也会看后有一些直观的感受,有一些东西在拉扯,有一些东西好像……
第一导演:在斡旋。
王晶:对,但是……
第一导演:其实你在表达上是满足的,对吧?
王晶:**我只能说,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现在大家看到的呈现出来的样貌,是我作为导演我能尽到的最大的努力了,但是你说这是不是我曾经认为这个电影的最好的状态,我觉得可能最好的状态是没有人看到过的一种东西。**
第一导演:你觉得这个时代人跟人的偏见,一定要在对抗中消除吗?对抗本身也是一种偏见。
王晶:我觉得不光是人跟人的偏见,你说大一点,整个世界的发展方向也都还在一个相对左倾,相对偏保守主义的这样的时代里。
它带来很多可能肉眼可见的问题,往大了说是国家和国家的关系,比如说民族主义在各个国家的体现出来的样子,你说的对抗性其实带来的是自我的内视的东西,它不是用来沟通解决问题的。
第一导演:你觉得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人还不够包容?是因为认知狭隘,还是说因为利益?
王晶:我觉得是历史的必然,它是一个波动的东西,中国有句老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俗道理,但我们确实好像处在一个,是不是必须要对抗来完成这种自我证明的时代。我是不是一定要告诉所有人,我跟你们都是不合的,我才能够证明我是谁?
第一导演:你自己对这些东西困扰吗?比方说,一种长期固化的不可改变的事物,会时不时地影响你情绪?
王晶:我是一个挺在意外部感受的一个人,我并不那么自我,我在意我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是什么样子,我在意我身边的人,甚至说得再过一点,我在意大家对我的评价。
我其实是一个相对上挺难独善其身的人。
第一导演:外部压力超载了,你自己怎么去找出口?
王晶:但你说人真的还挺神奇的。
第一导演:嗯?
王晶:人有一些能力,比如说,遗忘的能力,逃避的能力,那我们说回到一些可能跟这个电影有或多或少关系的事情,我觉得大家好像一直以来对苦难的事情遗忘速度比我们想象得要快一些。
第一导演:完全就是,我们已经不记得过去三年是什么样了。
王晶:是,这就是人有好玩的地方,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那我告诉你,我们作为人,其实是有一些自我求生能力的,但是就像这个电影说的,本能是本能,理性是理性。
人总是一个矛盾的和在拉扯中的这么一个状态,我们有本能,面对痛苦我们选择遗忘,我们想向前走,想活下去,但是有些时候你是不是也需要理性地居高临下,去审视一些问题的核心。
导演王晶
05 初代的我,那年非典被“歧视”,但我迷影的小日子过得很爽
第一导演:简单聊聊你过去吧,还记得刚到北京的状态吗?那年先是考试吧?
王晶:对,先考试,那一年又是非典,我们那一届也是被非典影响的考生。
第一导演:那你来北京再回太原后是需要隔离吗?
王晶:我们是在刚过完春节时考的试,回去以后好像就是三四月份,非典就爆发了,一直延续到5月份多,在统一高考前的时候,非典解除了。但我妈是医生,她在非典前线的一线的,那会我特爽,少年不知愁滋味。
第一导演:特爽?
王晶:因为我妈不在家,家里就我一个人,完全是我的天下。
第一导演:自己做饭吃啊?
王晶:自己弄啊,我妈被隔离在非典病房了,我学校也不用去了。学校老师那会儿说,有些同学,家里是医院的子弟的话,可以考虑在家自己复习。你刚才问我有没有被歧视过,我被歧视过。
第一导演:微妙。
王晶:我说好啊,那我就回家了。我那会儿特别喜欢独处的时间,因为真的挺少有独处的机会,然后拉上窗帘……
第一导演:哈哈狂看碟对吧。
王晶:对,看片,看碟,看了好长时间的碟。其实之前我去北京也挺频繁的。
第一导演:什么意思?总去北京玩?
王晶:那会想看话剧,看个演出,太原都没有,所以我总是坐大巴车去北京看。
第一导演:大巴车从太原到北京,那得开很久啊。
王晶:6个小时。
第一导演:铁皮火车也差不多吧。
王晶:比火车还是快的,火车要开10个还是12个小时,火车是晚上坐,睡一觉早晨到,大巴是早上坐中午就到了。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好像隔一两个礼拜,到了周末就跑一趟北京,看话剧,当时对话剧很感兴趣。
第一导演:话说,你家里支持你做电影这个工作吗?你妈妈不想你跟着她学医么?
王晶:她不太懂的。我在高二的时候说我想考电影学院试一试,她听完之后也没跟我说什么,就觉得如临大敌了。因为那会儿还牵扯到你到底学文还是学理的问题。我当时高二还学理,你要考艺术院校,你得转文科,转文科又是一个挺大的决定。
我妈妈检索了自己所有朋友圈的资料库,就找到了一个我们山西非常有名的歌舞团的一个导演老师,说要不然你帮我跟我儿子聊聊。
第一导演:歌舞团导演?这也不搭啊?
王晶:她其实是想说你看看这孩子行不行,不行我就不让他干这事。我妈老说是那次聊完之后,人家老师说我挺好的,支持我考导演。
第一导演:话说回来那时候你迷影的积累到什么程度?
王晶:那会就是欧洲艺术片、纪录片,能看到的也都通过各种渠道看到了,国内的有一些非主流的电影其实也能看到。
第一导演:老贾的电影也都看了。
王晶:对,你就觉得他挺屌的,挺不一样的。
第一导演:有幻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导演吗?
王晶:没有具体的想,其实美学价值观的塑造是在电影学院那四年时间里成型的。
第一导演:好,我再问最后最后一个问题啊,也是从《不止不休》这个项目一出现的时候我就产生的一个问题,很简单,就你有没有曾经在某一个时间点上为自己的名字困惑过?
王晶:你遇到过跟自己重名的人吗?你困惑过吗?
第一导演:当然了,我叫李毅啊,我是李毅大帝,当年的校内网你上过吧,每天早上起来我删留言,删“听说你护球像亨利”。
王晶:我不困惑。
第一导演:也谈不上困惑,就是有这么一个小乐子。
王晶:我觉得我反而是不是让人家,让香港的王晶先生尴尬和困惑,其实我和香港的王晶先生中间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第一导演:你也认识香港的王晶?
王晶:不认识,我唯一一次见过他,是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他为电影学院办过一次讲座,我坐在台下听讲座,台上挤满了人。
第一导演:他还在北电办过讲座?
王晶:他讲得特别好。
第一导演:也对,他中文系高材生,行走的电影史。
王晶:但不认识,最近有了《不止不休》这个片子,大家开始提及这个事情,然后王晶导演还经常给我那朋友的朋友圈留言什么的,开玩笑说“我也是青年导演”了。我有机会还想跟他见个面,say sorry,说句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