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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不止不休》:澎湃是他们的
作者:木村拓周
来源: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发表日期:2023.3.29
主题归类:不止不休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在《不止不休》里,韩东的故事结束在他的乙肝群体报道被刊登在报纸上发表之后。后来他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会返回报社,被正式聘用,工资缓慢提高,从租不起房到能勉强凑出首付,安家北京,跳槽过几次,被门户网站挖角当主编,在日渐变化的环境中继续他的媒体工作,直到 2013 年新年,发现他仍然被十年前站在阳台抽烟时对黄江提出的问题所困扰(“做记者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改变得了什么”),媒体工作的神圣意义开始溃散,恰逢互联网经济热潮兴起,索性投入创新创业的浪潮,成功融资 250 万,开始打造做一个社交产品,项目在 18 个月后实质上已经失败、但边裁员边转型又多撑了 18 个月,眼看蓬勃的窗口期逐渐关闭,自己也行将四十,始终是要为将来考虑,便接起猎头的电话,入职互联网大厂,负责企业集团公关,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是把公司内部的价值主张和发展故事梳理成文、集结出版,另一部分是拜托先前相熟的媒体删除关于他所在企业的负面报道。倒也不感到空虚,因为随着年龄渐长,意义感的输入来源已经从公共领域转向私人家庭(一方面是因为公共领域的热议议题越发令他感到陌生,例如女权主义和年轻人极其普遍的支离破碎;另一方面也因为当初在网吧给他喂饭的女朋友后来为他诞下二胎,一龙一凤,家庭生活对他而言实在美满),随后疫情来临,血液里的媒体人基因在特殊的历史情景下重新沸腾,但受挫的经济环境又使得其必须在现实中倾尽全力才能保障家人的物质生活,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拉扯,睡眠开始变差,这便是我的中年危机吗?他发现自己才真正理解了刚到报社实习的第一次聚餐上,那位老记者对他的告诫,“很多记者做久了就变成了职业,不再是理想”。正想着,微信响起,一个媒体行业旧友群(八位群成员全男性)发来消息,说听说贾樟柯团队正筹备一部新电影,要还原世纪初的媒体行业的盛况。iPhone 12 的荧幕亮起映在脸上,他的眼里又充满了光。

——这么演绎多少是有点过于刻薄了。我们都知道韩东作为调查记者的职业境遇,并不完全能被他自己抓在手中。正如近年的电影业,媒体业过去二十年内在技术原因和“技术原因”的夹击下支离破碎,社会调查报道更是重灾区。任何个人在这样的浪潮里都很难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任何个人英雄主义的叙事在这样的历史变化下都显得可笑。

但也正正因为如此,当《不止不休》最终呈现给观众的,仍然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质地的故事时,影片的说服力就难以真正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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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影片的开头,无论是高还原度的 2003 年北京,还是报社和新闻从业者的写实重现(黄江风尘仆仆从外地回到北京、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先回了编辑部报到的场景;韩东在一个兴致寥寥的上班日因为第一次获得“月度好稿”奖而深感激励的戏份等等),都令人觉得影片将要忠实还原一个浪潮。然而精彩的还原戛然而止,故事中段,从黑矿回来、进入乙肝选题开始,影片对新闻业的描绘开始变得简单而抽离,且反乙肝歧视的推进几乎完全围绕韩东本人的“思想斗争”发展。

尽管导演王晶(1984、内地)在访谈中提及过自己想要尽量避免那种美式的、一个人单挑巨大邪恶势力的个人英雄主义故事,但《不止不休》的公映成片,仍然落入了把故事的重心放在了渲染主角韩东的个人英雄主义上。

这在影片尝试处理的三个问题,即北漂、记者工作和乙肝歧视(同时也是围绕韩东的三组社会关系)上都有体现。最显而易见的是他与女友小竹的关系。从剧作角度看,这段情侣关系在“记者”和“乙肝”的叙述主题中都是完全累赘、毫无作用,其服务的仅是“北漂”的主题——并且很明显是韩东的北漂,而非小竹的,因为小竹留下或离开事实上只取决于韩东。小竹实际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副“杠杆”,是韩东内心在追求理想/面对现实的二元拉扯中的一个加重砝码。她和她与韩东之间的感情,在电影中都只是为了让韩东在自我拷问“是否真的有能力留在北京从事向往工作”时增加戏剧张力。不仅小竹这个角色是毫无主体性的,这段亲密关系也是纯粹工具色彩的,是那种我们都很熟悉的“成功男人回忆当年幸好背后有个好女人”的故事之开头。这种讲述方法既契合了传统男性叙事中对女性、对亲密关系的贬低,也实际上伤害了韩东角色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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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记者工作的描绘中,韩东在前方是完全孤身奋战的,他似乎从来没有、也不太需要报社编辑和媒体社群对他的行动提供支持。他的编辑、严守新闻专业主义的黄江和他之间对于如何报道乙肝代检事件有着严重分歧;他的同行,同样只专注于报道乙肝代检的违法性,其报道导致彪哥以及依赖他提供乙肝代检服务来正常生活的患者们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那存在于专业主义和伦理公义之间的冲突无人察觉,直到韩东这个新人记者意识到不对劲——实际上在影片开头编辑部开选题会时,媒体伦理和价值观是被开会的记者们热烈讨论的,但在后面具体的乙肝报道工作中又完全隐形,只能理解为是为了突出韩东的角色主体性和英雄主义让路。实际上,不是媒体社群在影片中推动了乙肝反歧视工作的浪潮,而是韩东的一己之力。另外,新闻业里的女性从业者去哪了?

最后,在反乙肝歧视的核心主题上。韩东对乙肝群体经历了从完全不了解到投入为他们发声的巨大转变。这当中的契机是他发现购买乙肝代检服务的病人中,竟然也有他的发小张博——张博因为求职和考研时多次遭遇乙肝歧视才决定铤而走险。触动韩东反思的不是那种普遍存在的歧视,而被归因于与张博的偶然遇见。实际上,张博是唯一在影片中有明确被机构(大学校园)歧视的患者。处理其他的乙肝群体时,他们受到的歧视主要来自模糊的“人们”。是那些排着队围在水站辱骂彪哥父女、对乙肝完全没有科学认识的普通人,直接造成了乙肝群体的被歧视现状。这首先是对真实的乙肝歧视事件之扭曲——2003年,25岁的安徽芜湖县人张先著是在参加安徽省公务员笔试面试并取得成绩第一的情况下,因为体检出乙肝病毒而不被录取,才状告芜湖市人事局的,他感受到的不是来自抽象的“人心”之压力,而是切切实实的体制和法律意义上的歧视。其次,在影片的改写中,真实事件中患者的主动性消失殆尽。患者们,无论是张博、彪哥或者其他人群,都没有任何抗争对自己的歧视的主动性,抗争的推动全部依赖韩东对他们的施予和鞭策(甚至是有些刻意的“骂醒”)。没有韩东,反歧视事件不会发生。不是浪潮中的韩东,影片强调的是韩东所引起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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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在影片处理的三个问题上,韩东都变成了唯一的能动主体。导演以把具体的施压机构替换成抽象的“人心”来尝试规避个人英雄主义,却落到一种更加深层的自恋、对他者更漠然的个人英雄主义上。

2023 年的观众们已经难以认可这一套叙述。我们知道很多事情的推进需要的是群体的努力,是共同体意识,不是一个男性超级英雄。

由于事前知道《不止不休》是陌陌影业出品的作品,观影过程中,我会不断想起陌陌创始人唐岩的传奇经历——实际上,影片选题是由他所主持工作的陌陌影业定下来之后,才找到关系相好的贾樟柯,才选了王晶导演执导。这部影片与其说体现的是导演的作者表达,不如说更多体现的是唐岩的问题意识和思考角度。围绕唐岩的创业神话书写中也有许多与影片中韩东经历相似的部分:一个有理想但身无分文的北漂,找到一份门户媒体工作,三千块月薪,和女朋友住过地下室,奋斗中追逐一套“不朽的事业”,生活逐渐变得好起来。(当然,唐岩的后半部分,则不是每一个“韩东”都有机会经历的:大胆辞职创业、在移动互联网的浪潮中获得惊人回报,但性情中人本色没有改变,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时对着镜头大竖中指,后退出公司日常管理,投入电影事业的开拓。)

于是,对我来说,《不止不休》在回忆 2003 年那段岁月时展现出的个人中心主义、个体英雄主义质感,实际上和唐岩这样经历过那一段浪潮、并且有所收成的部分泛 7、80 后男性在回味光辉岁月时所展现的回忆结构是相似的。客观的说,大家都知道他们充分受益于那个时间宽松的文化环境,全球化下蓬勃的经济发展,青年人的齐心协力,相比今天较小的竞争压力,文凭还没贬值,房价还没暴涨,甚至还有许多隐形的性别红利(其中一些被演化成对女性的严重剥削和侵犯,参考前些年媒体圈和公益圈的 metoo 事件)。然而在许多由他们主动或被动提供的叙事上,个体的能动性似乎常常被不成比例地放大——可能也因为在世纪初的浪潮退散后,他们很快又在 2010 年代新的移动互联网浪潮中找到延续个人价值实现的安身之处——以至于那种英雄式的“澎湃”常常令我(一个90后失败者)难以产生共鸣。

也也许这是一种无来由的代际逆反?我不知道。总之,在类似《不止不休》这样的讲述中,你会不自觉怀疑叙述者真正回忆的是自己经历过的时代,还是那个时代里的自己。如果是后者,那这段回忆除了向年轻观众索取一份他们已经饱享的体认和共情之外,还能导向何种意义?

影片真正让我感动的,除了开头对编辑部的还原,就是那支漂浮在空中的笔——不包括漂浮在空中的报纸,可能因为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是结果,而笔是行动。在那一刻,画面不关乎韩东,崇高不关乎结果。在失重的真空中,笔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