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涿州,水灾罕见。因而人们普遍没有意识到各种预警信息背后的严重性,一个北方小城对水灾后的基础设施崩溃也缺乏准备,甚至连不少北方救援队,也缺乏在急流水域驾船施救的必要经验和技术。
急流无法通过
2023年8月2日,陈姐在涿州职教中心待了一天。这里是涿州水灾的应急中心,既有受灾民众安置点、民间救援队的现场指挥中心,也有涿州市政府的临时办公点。
陈姐想找救援队,接出被困在北京财贸职业学院家属楼的居民们。财贸学院南边临着北拒马河,其东面就是那个因为大水压垮地库、形成约一百平方米塌陷而冲上热搜的小区水尚仁佳。
这一带自7月31日下午开始淹水,到8月2日已经被淹了三天,没水没电没信号。但陈姐来晚了些,所有的救援队伍都已经出去作业。从清晨起,有亲友被困的涿州乡亲们就不断在职教中心找救援队,请他们驾船去救人。
▲涿州职教中心是应急涿州水灾的中心,既有灾民安置点、民间救援队的现场指挥中心,也有涿州市政府的临时办公点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蓝天救援队的现场总指挥向陈姐承诺,一旦有船只回来,他就安排人跟她去现场看情况。
“您找个凉快的地方先休息一下。”蓝天总指挥说。
“我就在这儿,我得盯着你。”
“我跑不了,我就在这儿,我们就是来干活的,您放心。”
“我就在这儿,我等着。”陈姐知道自己已经把人问烦了,但她不在意。
这天下午,蓝天救援队和中安救援队都跟陈姐去看了现场,结论是过不去。水深、流速快、道路窄,这三点构成了救援难点。除此之外,涿州房屋外多金属,如隐没在水中的铁门铁栅栏、被水流冲出来的铁丝,都极易划破充气艇。
上念头村的王姐又给指了两条路:根据她这两天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这一片哪些能走哪些不能走,她摸得清清楚楚。
这几日的涿州交通路线主要靠口耳相传。大数据没有道路中断的信息更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怎么从没积水的城中小道或是城外乡间绕路。这些信息往往只能面授,因为手机经常没有信号。
但王姐的指路没有奏效。一条路水流仍然湍急,另一条则是要绕个大圈子,抵达后难以在白天完成救援。
与此同时,一位婆婆拎着个大塑料袋,恳求多支救援队去把困在永乐小学的孩子接出来,或是把这个塑料袋给孩子。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是现买的糕点和药品。
多数救援队已经结束当日作业。最后离开的两支队伍告诉婆婆,汽艇要么是破了,要么是渡不过急流,真去不了。这天在永乐村,我至少看到了6条皮艇被划破,直接退出救援。
婆婆急得哭出来,周围村民说能不能借船划桨,能不能帮忙推船,能不能给救援队做劳力,只要能去救人就好。
▲拎着个大塑料袋的婆婆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 ▲在永乐村,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至少看到了六条橡皮艇被划破,退出救援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这当然不行。擅长水域救援,曾参与过泰国洞穴救援、南方大水救援、河南“7·20”特大暴雨救援的周亚辉告诉我,未经专业训练者落在水流湍急处,就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坚持不过一分钟。
与南方洪水多淹没农田池塘不同,涿州的大水短时间内淹没了村镇和城区,水面之下是狭窄的街道和未知的杂物。
在涿州西北部某村庄,洪水随地势高低自东往西穿过整个村庄,在流过狭窄的街道时,因为遇阻而流速不断加快,迫使救援难度增大。也是在这个村庄,不到一天时间,各种意外迫使七八条船失去了行动能力。翻船、挂机熄火、船身破口,连船上的救援队员也只能就近爬到高处,等待救援。
即使能在洪区顺利往返,救出受困的重点人群也非易事。为了接出一个半身瘫痪的老人,周亚辉首先潜入了2.5米深的泥水中,闭眼摸开了院落大门插销,把充气艇开到门前,给老人穿上救生衣,通过接力的方式,将老人抬着、举着、扶着,运到船上,小心驶出。
▲永乐村获救村民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楠“灾情稳定,区域性救援力量饱和。”
8月1日,周亚辉和他所在的平澜救援队从北京房山转来救援河北涿州。当时他们刚结束在房山的作业,从卓明信息灾害服务中心获得大量的涿州求助信息。“我们打电话去核实,确实是很严重,比如有个说家中老人七十多岁,在二层,(一层)水位上到两三米根本走不了。”
这位老人在涿州北部的下胡良村,当时水位升到接近三米,现场尚未开展任何救援行动,留守的村民都在家里苦等。
8月1日一整天,涿州最缺少的是信息。一支中部地区的民间救援队介绍,他们完全打不通当地应急管理部门的电话,都是依靠询问当地朋友,才确定了救援点。“我们当然希望一下高速,当地就收集队伍信息,统一安排,张三去这里,李四去那里。如果更好的话,还会有人带我们去。”
这支救援队是带着困惑来涿州的,因为他们曾被申请跨省救援的系统告知:灾情稳定,区域性救援力量饱和。“我们来这里,第一要有任务,第二我要知道任务在哪里。我觉得这是应该急需解决的问题。”队长说。
在这几日的涿州,打不通电话是常态,因为没信号。在平澜救援队到达之前,下胡良村几乎是全村没有信号,无法对外传递求助信息。
而截至8月3日,涿州的通讯信号仍不稳定。“以前在南方水灾里还没遇到这种情况。甭管是架基站车还是维修基站,基本上信号很快都能恢复。河南在“7·20”暴雨之后,专门培训过移动、联通等公司的人怎么驾驶冲锋舟,就是为了水灾时能及时抢修通讯设备。”周亚辉说。
平澜救援队派人开车离开下胡良村,找了个有信号的地方,向民间救援队交流的微信群发出了下胡良村需要救援的信息。第二天,就有超过10支队伍抵达了下胡良村。
▲救援人员进入下胡良村展开救援 图/受访者提供另一方面,由于通讯不畅,增大了基层信息统计的难度,进而增加救援难度。一位救援队员告诉我,他们在转移了最危急的受困群众后,把同样受困的村书记接了出来。“我们跟他说,你清楚村子里情况,收集信息之后排出紧急程度的次序,然后选择(援救)地点,选择最有效率的路线。”他有些无奈地笑笑,“最后还是我们自己来收集信息、核实、排序。”
在周亚辉看来,村干部跟村民一同被困很能说明一些问题,“村干部自己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太大问题,那老百姓自然也就不明白,没有足够的、充分的预警,所以他们没有转移。然后也没有做足够充分的准备,像我们去这个村,有很多家都是住二层(楼房),如果做了足够的充分准备,囤了食物和水,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就算不转移,人上到二层,基本上也淹不到你。像这种有做准备的,我们几乎没看到。”
即使救援队获得了任务信息,却也可能面临陈姐遭遇的困境:水情复杂,救援队无法抵达。
2日深夜,在一个救援信息群里,一名救援队队长发出一封涿州西北部涞水县的求救信,说道:“这个求助两天了,我们试了两次进不去,只能直升机空投或者绞车营救。”
周亚辉曾给多支民间救援队做过培训或是技术指导,他坦言,在北方学水域救援,受限于环境条件,多数练习的是静水作业,鲜少练习急流救援。连他自己都是在湖北等南方省份给当地消防队做技术指导时,顺带着完成自己的训练。
▲平澜救援队转移一位老人 图/受访者提供“我死也要死在屋里。”
7月31日,雨滴连成一线,如钢柱般砸向涿州。市区出现内涝,城区东北部码头镇某村开始停水停气。这天中午,村主任通知村民准备转移,计划转移到17公里外。
下午3点,洪水进入村内街道,原定来接村民转移的大巴没有进来,村主任号召村民自行转移,但村民发现私家车已经开不出去了。
晚上7点18分,村主任在微信群里发出语音:“乡亲们啊,紧急通知,9点洪峰到!9点,今晚9点洪峰到!大家一定做好准备,来势凶猛啊!”
“9点,洪峰到咱们这儿。”他又补充了一次。此时,村民们已经听说是在泄洪。
“还放水么?”一位村民问。
“放呢,现在涨得非常快。” 村主任答。
“上边说放多长时间了吗?”另一位村民问。
“反正说洪峰在1点之前,10点到1点,这洪峰就是特别猛烈。” 村主任答。
7月31日至8月1日前半夜,村民们都还算放松。直到后半夜,水流越来越猛,部分村民家中进水,恐慌的情绪才在全村蔓延开。
北拒马河、琉璃河、小清河,三河交汇于码头镇东南角。码头镇是此次涿州水灾受困最严重的区域,也是颇受关注的多家书商的仓库所在。
一夜过去,洪水已经淹没了码头镇低洼处的屋顶,一些村民没了信号,求助的信息越来越多,人们缺水少食,还需要药品——有的孩子发烧了。
▲2023年8月2日,河北涿州码头镇,救援人员用铲车和卡车转移受困民众 图/中新社记者崔楠在涿州,我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困住这么多人呢?为什么没有提早转移呢?与过往报道的洪水现场比,此次涿州大水的受困群众着实多了些。
涿州人的答案不一。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绝大部分人都收到了转移通知,尽管时间点差异颇大。
在刁窝镇,有人7月31日上午接到转移通知,也有下午5点收到的。另有被困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31日白天收到的通知只是说“能上市里住的去市里”。直到当天晚上7点多,才收到紧急消息,“8点半前全部撤退,洪峰今晚9点准时到达”。
▲2023年8月1日,河北涿州,刁窝镇塔照村附近被洪水淹没 图/中新社记者翟羽佳据《河北日报》报道,涿州市境内的小清河分洪区于7月31日12时启用。截至8月2日,河北陆续启用7处蓄滞洪区,完成转移群众84.74万人,发挥了显著的分洪滞洪作用,大大减轻了北京、天津的防洪压力。
而在南边的西管头村,或许因为洪水来得稍慢些,村干部转移村民就更为从容。西管头村从8月1日上午开始广播通知自行转移,中午开始安排村民集中转移到附近的小学里。“我们的村干部蛮好的。”一位西管头村村民说。他及时转移,这几天在涿州市内开车拉客。
更多的涿州人回答说,“没想到水会这么大”,“这比1963年那次还大。”
7月28日起,京津冀地区受到台风杜苏芮和卡努的共同影响,台风残余环流与副热带高压共同作用,与太平洋东南水汽在副高西南侧汇聚,冲向华北,在太行山—燕山迎风坡降雨。这些降雨一半由北拒马河流入涿州,一半流向了房山和门头沟。永定河惊魂行洪12小时后,一部分房山、门头沟的降水流向了琉璃河和小清河,最终也流向了地势低洼的涿州。这意味着,燕山山脉的降水,在涿州合流。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程晓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今年北京市水务局组织过模拟1963年8月特大暴雨的防汛应急演练,研究过哪些地方是高风险区、应如何调度,而且这次演练是“着眼于流域,山西和河北都是参加的”。
“侥幸啊,觉得在四楼,水也不会到四楼。”一位在“私家小厨”安置点的受灾村民说。
“人都瓤掉了。”永乐村的一位奶奶不好意思地说,“不想走。”
老人们觉得忍一忍就会过去的。有时候,即使救援队已经来到他们楼下,他们也不肯走。在私家小厨的餐厅里,70岁的婆婆一边吃饭一边埋怨要把自己接出来的儿子,“我死也要死在屋里。”
▲2023年8月2日,河北省涿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积水路段,救援人员正在转移受困民众 图/中新社记者翟羽佳8月2日,涿州停雨。在地势高的村庄,水面半天就落了10厘米,留在玉米叶上的泥泞透露了曾经的水位坐标。但地势低洼处却看不出任何变化,甚至有桥洞下的水位上涨了几厘米。
这天晚上,河北省水利厅副厅长李娜预估了退水时间:“地势高的地方相对来说退水就要快,地势低的地方退水还是会慢一些,快的估计一个星期有可能就会退去,慢的来说可能会持续的时间比较长,达到一个月左右。”
3日,北拒马河北岸的水面落下了一米,水面不及腰。这天来的救援队很多,但多数充气艇因水浅打不起桨,搁浅在南岸。
陈姐也站在南岸,接应着她的邻居们。北京财贸职业学院的家属们连成长长的队伍,或是游泳或是蹚水,陆陆续续走出了被困三日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