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慕容复朗声说道：‘萧兄，你是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下，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
这是一小时前慕容复当众叫板萧峰的话，效果很不错，“霎时间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旁边的段誉非常不理解，你们同为博主，好歹一起做过联名的，我萧大哥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于你有恩。你平白无故叫板萧峰，有啥好处？
段誉不懂，这响彻四野的喝彩之声就是好处，就是流量。非是和萧峰有仇，实在是因为站到萧峰的对立面，流量更大。
挑战不是目的，民粹才是目的，口口声声迎合“中原豪杰”，撩拨“中原豪杰”，就是要说得“中原豪杰”原地勃起、热血沸腾。
中原豪杰压根就不会知道，一小时候后慕容氏私底下说的话：
“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
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
明地里怼契丹，却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明地里吹大宋，却要分光南朝土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喝彩的那些“豪杰”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所以说要多读金庸。
二
然而更有趣的事发生了。作为一代顶流，慕容复的谋划最后居然惨败。
按理说，天生那么英俊的脸，又肯苦心孤诣迎合民粹，应当无往而不利才对，可最后却一事无成，以“南慕容”销号而告终。
原因何在？
因为他的民粹路线，民粹的基本盘并不买账。
慕容复一定发现了异样：无论再怎么引流，效果也是暂时的，仿佛正应了郭德纲那句话“喝彩是闲人”，号称全网粉丝上亿，等到要做事创业时，喝彩的“中原豪杰”便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换句话说，转化率非常差。
他陷入了极大的窘境，辛辛苦苦撒尿和泥堆了宝塔，浪一卷来就风流云散。
做了那么久的流量，唯一的铁粉居然只有个阿碧。看遍整个江湖，都没见过慕容复这样不被民粹认可的民粹。
他实在是把民粹想得太简单了，以为顺着民粹说几句贯口就行。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三
仔细剖析慕容复，你就会发现他虽然努力民粹，但却犯了个大错误：一直在精英和民粹之间首鼠两端。
在吃民粹饭这条赛道上，慕容复可以说毫无职业道德可言。
就单说一条：操弄民粹，你固然可以赚大钱卖力收割——不为了这些利益，谁整天讨好无脑人群呢？但别忘了，以上这些的前提是悄悄进行，绝对不要让民粹知道。这是民粹玩家的基本职业道德。
慕容复却做不到。在他的身上，充满令人厌恶的阶级优越感。江湖上人人对他的印象就是生活奢靡，美婢成群，住在阔气的燕子坞，连丫鬟住的地方都叫什么“听香水榭”。
套用《红楼梦》里的句式，一个丫鬟住的地方，随便取个什么名字也罢了，怎么取这么刁钻的名字？
倘若是古人的丫鬟，房子不妨叫“听香水榭”，因为那属于传统文化，但今人却绝不可以，那属于阶层仇恨你死我活。换句话说，当年他的先祖慕容皝、慕容垂可以听香水榭，慕容复却绝不可以听香水榭。
一边生活奢靡婢女成群，另一边却又想靠近民粹，和铁索穿胸、生死符动不动二刷三刷的草根岛主、洞主们称兄道弟、生死与共，太撕裂，太尴尬。
所以慕容复一到线下，混在“中原群雄”里，就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他自己也难受，群雄也难受，如此疏离，怎么民粹？
四
慕容复不懂一个道理：民粹，是要准入的，民粹会时刻警惕地识别你配不配民粹。
事实上，民粹最不善长的事情，就是识别投机者。这就是为什么民粹拥护的每一个所谓“意见领袖”都是彻底的投机者。
人越不擅长什么就最怕什么，越憎恶什么。所以民粹最恨别人来投机。他们厌恶“精英”混入他们的队伍、使用他们的话语，甚于厌恶“精英”本身。
并且，要民粹，就不能保留自我独立的身份认同，也不能保有自己的骄傲。你必须只有一个骄傲，就是以民粹认同的集合体的骄傲为骄傲。
你不能以你的个性为骄傲，而必须以你和大家的共性为骄傲。
你不能以你的个人喜好和梦想为骄傲，而必须以你的梦想为大众提供的实用价值为骄傲。
比如你以你的孩子为骄傲，这是危险的，你要以你孩子的肤色为骄傲，才是正确打开路径。
而慕容复却完全做不到。他迂腐腾腾，不肯放弃自己强烈的个人认同，也无法放弃标榜家族至上的价值观，这与民粹的打法完全背道而驰。
他屡屡强调“鲜卑慕容”这个身份，处处以大燕后裔为骄傲，这就是严重的负资产。想要玩民粹，仅在这一点上就必须进行重大调整、全面转向、重新包装。
怎么转向包装呢？扫地僧其实已经一语道破天机：“慕容居士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
听懂了么？“我乃大燕王孙”，这句话在民粹时代就是取死之道，必须转型为“我乃大燕王孙，但心慕中华文采风流”，才是出路，一举变负资产为正资产。
我慕容复虽是鲜卑族人，但爱大宋，大宋歪歪蒂爱斯，愿生生世世为宋人，这才行。甚至可以宣布改姓，从此我家不叫慕容，改叫慕华，请叫我薛慕华。
这样一来你无论怎么豪宅美婢、骄奢淫逸都可以了，因为你为民粹基本盘提供了情绪价值。他们就会喊出：宁要慕容骄狂，不要乔峰放羊。
可是慕容复做不到这一点，他无法自洽。因而民粹就不买账，让你滚蛋。
五
整个《天龙八部》里，慕容复是最尴尬的人。明明是一个顶流，却不尴不尬地夹在精英和民粹中间。明明长相那么英俊、气质也一流，可他无论做什么事，大家都觉得怪异；无论他选择哪一边，大家都觉得违和、看不懂。
他下沉去迎合那些乌合之众的岛主、洞主，他的手下邓百川等就看不懂，觉得特别怪；他去叫板萧峰，段誉等也觉得看不懂，觉得特别怪。
同样是和萧峰无冤无仇，庄聚贤之流去叫板萧峰，就没有人觉得怪；慕容复去叫板，人人都觉得怪。这就是因为他的撕裂和无法自洽所致。
渐渐地，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当慕容复终于发现靠民粹带不动货之后，又想去转投“精英”，呈现出病急乱投医之态，一会去西夏争驸马，一会儿又跑去认段延庆做义父，要联名做燕国咖啡。
搞笑的是“精英”却已经不接纳了。他被自己的阶层抛弃了。“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萧峰的这一句骑脸输出，是对慕容复的究极否定。
乃至反面的鸠摩智、段延庆那边也不接纳了，不肯和慕容家联名。鸠摩智把慕容复扔到井里去，还百般嘲弄，什么“油头粉面的光棍”“假惺惺，伪君子”，被鸠摩智面刺伪君子，侮辱程度怕是仅次于被岳不群说伪君子吧？
慕容复，好好的两条大长腿，却等于是搬着民粹的石头砸自己左脚，又搬着“精英”的石头砸自己右脚，左一砸，右一砸，两脚全给砸肿了。
我特么到底靠哪只脚走路？这是他作为博主终其一生都没想明白的事。
只剩阿碧忧伤地说：公子，你不要碧怜了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