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的消息传开了。西安曲江大道上,环卫工一个传一个说:“耿彬霞死了。"2023年4月22日早上6点43分,她在清扫中横穿马路,被一辆小轿车撞倒,几秒钟之内,另一辆紧随其后的小轿车又将她碾压而过。子女去环卫公司处理后事,对方说,“我们这没有这个人。”工友们也从新的传闻里得知,那个倒在地上的环卫工,确实不是耿彬霞。
曲江大道最南端300米处,人行道上的银色长椅空出来了一把。常坐在这里休息的环卫工不在了。不是因为懒,恰恰相反,多数工友都知道,她是个干活利索的大姐,因为路扫得干净,没有烟头,常常受到表扬,“耿彬霞这个人,工作忙得很,总能瞅见她两个女儿坐在长椅上,等她下班。”一次晚班,大女儿去看母亲,长椅上放着一碗白面条,母亲就那么蹲在边上吃。晚上九点多,她还在等待环卫检查。
西安人都知道,曲江大道是一条迎宾示范路,大唐不夜城、大雁塔等知名景点都在附近。道路连接二环和三环,双向各有四条快车道,主辅路各两条。近20名环卫工在这里上班,每人负责清扫六个路灯之间的距离。
为了整洁,环卫工具不能摆在街边,角落里也不行,要藏在行人倚坐的银色长椅下面。长椅上写着“曲江新区保洁工具箱”,每一百多米就有一把,可以让行人坐下休息,还设有带锁的柜子,给环卫工储物。
每天早晨6点,“耿彬霞”从长椅里掏出苕帚,开始清扫。她动作麻利,再小的烟头也塞进簸箕里。长椅里头,还藏了她沿街捡来的可回收垃圾,纸箱子、塑料瓶子,塞不下的就藏到灌木丛后头。公司有规定,不能在工作时间收集废品,但许多环卫工都和她一样,悄悄收。有一回,一个工友把她攒的废纸箱子拿走卖了,她气得跑去跟对方理论,两人打起来,砸坏了一部手机。
2023年4月22日,西安下雨。她和每天一样4点多起床,熬稀饭。半小时后,丈夫也起了,两人在同一条马路上扫地,吃过早饭,套上橙色的环卫服离开城中村。骑小电摩,拐九道弯,路过两处汉朝遗址和十多个公寓小区,停在曲江大道。
到得越早,路越好扫,这是环卫工的常识。六点,城市尚未苏醒,曲江大道偶尔有一两辆车经过。半小时后,人行道上开始有外卖骑手穿行,车流声逐渐盖过蟋蟀扇动翅膀的声音。七点过后,这条路热闹起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骑着小电摩跑在人行道上,上班族从地下通道里冒出来,到公交站台等车。
环卫工的一天里,扫第一趟是最关键的。这时候路上什么都有。烟头、饼干袋、塑料袋、纸箱子、啤酒瓶子……上级检查如果发现白垃圾、烟头,每个扣50块钱。
车祸就发生在早上6点43分。一辆小轿车沿曲江大道辅路由北向南行驶,至区民政局南侧300米处,撞倒了工作中横穿马路的“耿彬霞”,行车记录仪显示,几秒钟之内,另一辆紧随其后的小轿车又将她碾压而过。老宋接到公司领导的电话,赶到现场,妻子已经被送往医院。司法鉴定显示,巨大钝性外力一次性作用损伤了心肺等重要器官,导致她短时间内死亡。
车祸前一天,老宋和妻子度过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日。下午两点就按时回家了,没有加班电话打来,他们都觉得幸运——曲江大道每周会有两三次,临下班前通知道路卫生检查,环卫工会因此多干两个、三个或五个小时,时间不固定,检查结束才能下班。那天回家后,妻子洗衣做饭,天黑前便上床休息。第二天,要上到晚上10点,中间有四五个小时午休。
她负责清扫的区域。图/解亦鸿事故的消息传开了,环卫工一个传一个说:“耿彬霞死了。”隔天,打扫相邻路段的刘姐从新的传闻中得知,她叫肖小玲,64岁,早已超过招工限制年龄,找过继出去的妹妹耿彬霞借了身份证,才获得这份工作。
4月22日,真正的耿彬霞度过了完全不同的一天。那是个周六,她不用送孙女上幼儿园,有亲戚来西安买车,耿彬霞去了三桥,跟着逛了一天车城,晚上九点多才回家。她已经五年没有工作,跟子女一家六口同住,也不介意花子女的钱,每天就带带孙女,拾掇些花花草草。
肖小玲的性格和耿彬霞截然相反。刚从老家到西安时,她也是帮忙带孙辈。等娃一上幼儿园,肖小玲就从女儿家搬了出去,自己住进城中村,找了个班儿上。她给的理由是,“你娃跑太快了,俄(我)追不上。”
带外孙子的三年,肖小玲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却没跟女儿要过一分钱。在女儿肖华眼里,母亲过于要强,不愿意看别人脸色生活。四个孩子都已独立,足够赡养她在农村度过晚年,或是跟子女同住。但老太太执意要自己打工。她常说,“俄老了之后,给你们钱,让你们花俄的钱给俄买东西。”
两姊妹生活习惯也不一样。耿彬霞爱买超市里现成的面条,不想做饭了,就让儿子从外头买点回来吃。肖小玲为了省钱,都是亲自和面擀面。肖华有次加班回来吃她留的饭,觉得咸,喊她下次少放点盐。肖小玲听了不高兴,第二天干脆不给女儿留饭,让她自己上外头吃去。
她也不像耿彬霞,乐于在幼儿园门口跟别的家长唠家常。2021年春天,肖小玲打电话给妹妹诉苦,“找不来活,人家都嫌我年龄太大了。”那一年肖小玲62岁,耿彬霞58岁。
肖小玲的上一份工作是在雁塔区等驾坡村当环卫工。2021年,在第十四届全运会契机之下,西安市完成了32个城中村(棚户区)征收,市政府工作报告显示,这个数据创下历年之最。等驾坡村启动拆迁后,肖小玲没了工作。
耿彬霞劝她别干了,但肖小玲隔天又打来,还是那句话,“人家嫌我年龄太大。”耿彬霞问她,要不要来家里同住?肖小玲拒绝了,过了一阵才开口:“你可不可以把身份证借给姐?”
耿彬霞知道,姐姐是个要强的人,很少找自己帮忙。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平常不怎么出门,根本用不着身份证。通话第二天,身份证、银行卡就做了交接。一个月后,肖小玲打来电话,说找了个活做,姊妹俩再没聊过这件事。
长椅上的自尊
曲江大道7公里外的棚户区,房东老罗从租客那里听说,老宋他媳妇走了。这是曲江大道附近仅剩的一处城中村。随着三兆村、等驾坡村的拆迁,大量环卫工、建筑工人涌入赵家湾新村租住。老罗趁别的村子拆迁,把家里的平房加盖了两层。肖小玲和老宋就租住在楼上。不到10平米的小屋,除去一张床,屋里堆满了肖小玲工作间隙捡来的废品。
老罗和“老宋他媳妇”鲜有交集,只在清晨起夜时碰见她准备出门,总是天还没亮,头一个走,“天黑了才最后一个回来。”屋子现在空着,老罗有些发愁——人死了,没人愿意租。附近建筑工地又刚完工,之前的工人都走了,老罗的客源少了好多。她想起三年前一个环卫工,也是车祸走的,传闻赔了七位数。老罗好奇,“老宋他媳妇这事,赔了多少钱?”
两年前,肖华也到这里看过母亲,觉得实在不像样子,喊她赶紧把废品扔了,回家住。肖小玲坚决不同意,跟女儿吵了一架:“俄以后不让你到俄这来了。”说到做到,自那以后,她不许女儿们去出租屋,约见面就说:“长椅上等俄。”
肖华吵不过老太太,跟妹妹下班后骑上电动车,就坐在曲江新区的保洁长椅上,看妈妈扫地,等着。有一天下雨,她买了份三汁焖锅,打着伞,跟母亲坐在长椅上边吃边聊。肖华打趣:“妈,咱就吃顿焖锅,还得淋场小雨。”肖小玲嘴硬:“那你回去。”
肖华自嘲跟老太太就是坐长椅的关系。一次公司发了点奖金,她想跟母亲分享喜悦,买了两杯奶茶,坐在长椅上一块儿喝。但在更多时刻,母女之间仍会争吵,话头总是停在“别干了,来家里住,我养你”。肖小玲怎么都不乐意,女儿问原因,“她觉得能挣钱,才活得更有底气。”
坐在长椅上的肖小玲。讲述者供图在女婿眼里,丈母娘古怪得很,分明都在西安生活,她宁可搬去十公里外的棚户区,也不愿意跟子女住到一块,平时也不怎么联系。肖华能理解一部分母亲执拗背后的自尊,只是偶尔还会旁敲侧击,劝她辞职回家。车祸发生前一个月,肖华给老太太转发了一条短视频,一个90多岁的奶奶对着镜头说,“人一辈子不过三万天,停下来享受生活,去看看大海。”肖小玲只回复了一个龇牙笑的表情。说服的效果并不理想。
相比之下,老宋更懂得享受农村的生活,饭菜比城里香,而且朋友多,可以打麻将,“闭眼摸两下就能知道这牌是啥”。老宋好赌,有时在牌桌上待一天,把肖小玲一天的工钱全赔进去。肖小玲不断跟子女哭诉。近几年,她终于把老宋喊来西安,一起做环卫工挣钱,城里头没牌可打,矛盾才算解决。
四个子女都有自己的工作,大儿子在陕北开货车,小儿子在江苏打工,只有肖华跟妹妹在西安工作生活,两人会约着一起带老太太下馆子吃饭。但肖小玲不常赴约。她总跟女儿们说,跟人约好了时间,要去打工。
除去环卫工,她还在曲江大道的潼关肉夹馍店里兼职刷碗,给附近一处公寓楼的业主做保洁,同时打三份工。在肉夹馍店里,肖小玲不用再自称“耿彬霞”,店员们都叫她肖姐。
晚上六点半,小店进入营业高峰时段,肖姐就在后厨洗碗,前台服务员若是忙不过来,她就出来帮忙端端盘子。老板娘炒菜掌勺,和肖姐在后厨并肩站在一起。老板娘喜欢让她帮忙尝尝咸淡,肖姐总说:“美得很!”
这家店有十几块一盘的饺子,大碗的米线、面条,便宜,分量足,开业六年,附近建筑工地里的工人、小区保安、环卫工都成为店里的常客。老板娘注意到,很少见环卫工搭伙来吃饭,“建筑工人、保安都经常三三两两地来店里,环卫工总是一个一个来。”肖姐解释过,公司有规定,两个穿橙色环卫服的人不能站在一起聊天。
在这个不用隐瞒姓名和年龄的工作环境,肖姐也更乐意聊起自己的心事。她常夸二女儿长得漂亮,但迟迟不结婚,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咋想的。和多数打工母亲一样,孩子一天不结婚,她心里就一天不踏实,想再挣点钱。也提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彬县煤矿多,她是矿上开绞车的工人,还评过劳模。
4月22日,有环卫工来店里吃饭,说出车祸了,叫耿彬霞。老板娘知道,“耿彬霞”就是肖姐。疫情最反复的那段时间,饭店经常突然接到停业通知。肖姐每天都在这条路打扫卫生,老板娘就把店铺钥匙给了她,封在家里的时候,拜托她来店里给花草浇水,把积在店门口的快递收进屋里。
后来疫情缓和,餐厅恢复营业,老板娘却突然接到肖姐电话,“她跟我道歉,说自己红码了,最近不能来店里帮忙,还担心因为自己红码,影响(店里)生意。”老板娘觉得奇怪,曲江大道上都是绿码,肖姐怎么红的?
隔天,肖姐又打来电话,说用了妹妹的身份证,妹妹住的莲湖区有疫情。她让老板娘别担心,老板娘也没跟别人说过肖姐的秘密。
肖小玲租住的城中村。图/解亦鸿“查无此人”
家里头除了耿彬霞,再没其他人听过借身份证的事。肖华说,如果知道,一定会跟妈妈大吵一架。她也感到不解,“我妈妈跟小姨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妈瘦,小姨胖,入职的时候怎么通过了审核?”
半年过去,家属没有收到任何工伤赔偿。车祸事故认定书公布后,他们到肖小玲所在的西安某环卫公司处理后事,对方说,“我们这没有你母亲这个人。”9月,当地媒体以《公司谈“冒名”环卫工身亡:称“查无此人”》为题,报道了这件事。环卫公司法务人员在一段家属提供的录音中称,公司仅有“耿彬霞”的用工合同和保险,家属不认可的话,可以到法院起诉。整个沟通过程里,工作人员始终没有说出“肖小玲”这个名字。
在公开资料中,老年劳动者因超龄冒用他人身份入职,工作期间死亡的情况已有先例。广东东莞一例,一审判决公司赔偿工亡补助金约67万,公司以清洁工虚报年龄为由,请求仅赔偿20%,被二审驳回,维持原判。
大连一名保安借用弟弟身份证,2017年于工作期间突发疾病死亡。法院判决显示,虽有冒用他人身份的行为,但其毕竟实际提供了劳动,也接受劳动管理,属于劳动法意义上的“劳动者”,公司应向家属支付工亡补助金。
肖华也聘请了律师,但律师告诉她,要想认定工亡,走法律程序可能需要3-5年的时间。肖华觉得太过漫长。“人是在工作岗位上没的。我不在乎给多少钱,只想和公司坐下来好好谈谈,希望他们可以承认我妈这个人,在这里存在过。”肖华说。
今年6月,肖小玲所在的环卫公司辞退了一批年龄超过60岁的员工。61岁的张梅在这里工作了6年,丈夫和她在同一家公司,去年因超龄被辞退,转行做了小区保安,每月工资少了1000块。张梅觉得自己是老员工,而且刚过60岁,或许不会这么快被开除。
52岁的环卫工宋豫芳是相对年轻的面孔。十年前她从河南来西安打工,跟丈夫一起在城中村摆地摊,去年赶上城中村拆迁,生意做不下去,才来的曲江大道。环卫工比做买卖辛苦不少,可家里还有个刚上初二的小儿子,她现在更想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曲江大道上,环卫工年龄普遍超过50岁。年龄越小越有机会当上领班,年龄大的也想着,多干一年是一年,“儿子还没结婚,多挣一点是一点。”几乎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秋天发愁,这是一年中落叶最多的季节,晴天扫个四五趟都不算多,遇上刮风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休息。
肖小玲去世后,公司找了个临时工扫她这300多米,每天七点半上班,比正式工晚一个半小时。工友里,没人愿意替肖小玲扫这段路,觉得不吉利,害怕。
肖华最后一次跟母亲通话,是在出事前一周。她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兴庆公园的花开了”,肖小玲隔了一小时回了语音,“我看到啦。”老太太最喜欢花,以前在老家村子里,肖小玲会在屋前种满十样锦,一簇花开出不同的颜色。
年轻时,肖小玲也是村子里的时髦姑娘,穿复古马蹄鞋,微喇牛仔裤,还去城里烫了头,其他姑娘见了都要仔细研究,肖小玲的大波浪是怎么烫出来的。老了之后,她把头发剪短,越来越不爱打扮。肖华曾给妈妈买了件呢子大衣,肖小玲喜欢得不行,但不舍得穿。回老家时,她会提前把呢子大衣寄放到邻居家,托对方帮忙保管,还埋怨肖华:“你可真是给我买了个累赘。”
年初回了趟村,肖小玲跟邻居坐在门前聊天。一个老太太说起前阵子坐飞机去旅行,跟坐车一样,没什么感觉,另一个老太太说,坐飞机跟坐车可不一样,起飞时震动轰鸣,紧张得不行。肖小玲在一旁沉默,接不上话。肖华怕妈妈自卑,说要带她坐飞机去旅行,去三亚看海。肖小玲说不去,乱花钱。
在矿上工作的那些年,肖小玲和前任丈夫组建了村里少有的双职工家庭。作为村里的富裕阶层,肖小玲的日子过得红火体面。回到家里,她常喊子女们帮忙擦皮鞋,第二天踩着锃亮的鞋去上班。丈夫在矿上遇难后,肖小玲也辞了工作。就在家里头待着,和面,做饭,种田。三个姐姐嫁去了别的村子,肖小玲留在咸阳彬县照顾父母和妹妹耿彬霞,又找了第二任丈夫老宋,入赘到肖家。
她渐渐不爱穿鲜艳的衣服,只是坚持给衣服做装饰,毛衣领口上,时常有她亲自缝的珠子,给朴素的毛衣添个花领子。车祸那天,肖小玲在雨衣和橙色的环卫服的袖口里,戴着一串银手镯,头上别了一对耳环。
在相邻路段扫地的刘姐觉得,“耿彬霞”这大姐性子肯定急得很,她自己是不敢在早晨7点半之前上汽车道的。曲江大道主路和辅路之间,设有绿化隔离带,每10米种一棵槐树。环卫工平时需要穿越辅路的快车道,去绿化带里清捡白垃圾、枯树枝。
过马路时,刘姐通常在人行道上朝车开来的方向张望很久,左肩別一个闪烁红蓝光线的肩章,再向马路对面穿行。她觉得“耿彬霞”一定是忘了别肩章,或是因为那天下雨,橙色环卫服的反光带藏在了雨衣里头。
肇事车辆行车记录仪显示,肖小玲死在了返回人行道的路上。她负责的区域,只有一名环卫工清扫,没有人知道她出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刘姐和工友猜测,槐树的枯树枝被雨水打落,好多就掉在绿化带的草地里,“她可能刚刚捡完枯树枝。”
(文中肖华、张梅、宋豫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