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暴继业和大儿子再次来到被“指居”的新乐宾馆,发现“小黑屋”原来有窗户,墙面上的隔音海绵垫已被拆下
2022年7月20日,34岁的暴钦瑞在被执行指定监视居所居住期间离世。
事发13天前,他被以涉嫌寻衅滋事为由,从石家庄市裕华区带到新乐市新乐宾馆执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同天被带走的,还有他的父亲、叔叔、同村村民等八人,他们被指参与殴打民工、非法拘禁、放高利贷等活动,后又被认定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八人告诉深一度记者,被监视居住期间,他们遭到了棒打、电击、恐吓等不同程度的刑讯逼供。暴钦瑞去世当晚,不止一人听到了持续半小时的惨叫声。
暴钦瑞三叔的伤情鉴定结果为轻伤二级,其被监视居住期间的住院记录显示,他有两根肋骨骨折。
时隔一年多,家属仍然没有弄清楚暴钦瑞的死因。今年6月解除取保候审后,暴继业和家属已向检方反映遭受刑讯逼供的情况,希望对办案人员进行调查。
新乐宾馆距离9名被监视居住人所在的高邑县约100公里
“指居”13天后死亡
2022年7月20日中午,暴钦瑞的尸体被抬出后,血顺着耳朵和鼻孔流出,据几位到场的家属回忆,尸体上有多处淤青,脚趾有疑似针扎的痕迹,脚底板上少了黄豆大小的一块肉。
34岁的暴钦瑞死于被执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后的第13天。
暴钦瑞是石家庄市高邑县住建局的工作人员,7月7日凌晨,他在石家庄市裕华区的家中被公安人员带走,家属后来收到的新乐市公安局执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显示,事由为“涉嫌寻衅滋事”。同一天被带走的,还有他的父亲暴继业、哥哥暴韶瑞、二叔暴记忠及其儿子暴卓瑞、三叔暴纪涛,以及同村的暴晓龙、暴士峰、暴彦强。
九人都是高邑县人,分别在裕华区和高邑县有住房,但指定的居所定在了距高邑县约100公里的新乐市新乐宾馆。
新乐宾馆的“小黑屋”里见不到光,和暴钦瑞一同被监视居住的几人回忆,他们被反手拷在铁制的提训椅上,头上蒙着眼罩,空调被开到16度,冷风对着头吹。据几人回忆,被监视居住期间,每顿饭是一个夹着咸菜的馒头,和大约一百毫升的水,且能不能吃到要看值班保安的心情。上厕所要打报告,小便30秒,大便60秒,上不完会被强行拉走。
7月19日晚,暴钦瑞从宾馆被送到新乐市医院抢救。几天后,还在被监视居住的暴继业被告知,小儿子暴钦瑞于7月20日离世。
儿子的死因至今仍是无法弄清楚的谜团,作为父亲,暴继业只能试图从抢救记录中还原他去世前的几个小时。
抢救记录显示,医院于19日晚上21:38接到电话。急救车到达现场时,暴钦瑞精神欠佳,有呼吸困难,到医院急诊后意识不清,根据记录上陪同公安人员的讲述,暴钦瑞在活动时出现一过性晕厥,持续约1分钟,意识恢复后说腰痛。急诊初步诊断为心跳呼吸骤停,室上性心动过速。
22:12,暴钦瑞被推进抢救室,3分钟后,他的心电图示变成一条直线。抢救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最终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据暴钦瑞的亲属说,暴钦瑞离世当天,检察院已经查看过尸体,并进行拍照留证,介入调查。直到今年3月底,石家庄市人民检察院安排对其尸体进行解剖,暴继业和大儿子到场,那是小儿子离开八个月后,他们第一次见到尸体。
暴继业说,今年6月19日,石家庄市检察院给他看了山西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尸检报告。结论之一是“排除机械性损伤致人死亡,排除中毒致人死亡,不排除窦房结疾病引发心电活动紊乱、心脏骤停导致死亡”。
暴继业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拒绝在上面签字,他认为,儿子死因与被刑讯逼供相关。
指认遭受刑讯逼供
九人涉嫌的犯罪案件被命名为“5·25”专案,由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新乐市公安局和高邑县公安局三方组成专案组联合办案。
深一度记者了解到,2022年4月左右,孙勇和几名工人向警方举报,称2014年到煜珠陶瓷厂讨薪时遭到殴打。此前,孙勇和煜珠厂确有工程款纠纷,而暴继业是该厂的董事长、股东。
暴继业回忆,2022年7月7日,他们先是被戴上头套和手铐脚铐拉到高邑县公安局办案中心,一个“小平头”拿出一份询问笔录让他签字,上面写着他非法拘禁、放高利贷、聚众赌博、2014年殴打孙勇等农民工等。“上面的事,我一个也没有干过”,因为拒签,他挨了一巴掌。同天被带走的其他人也都被询问了是否参与过上述犯罪行为,几人均否认。
当天,他们被带到新乐宾馆,分别被安排在两个房间。这期间,他们戴着械具和眼罩坐在铁椅子上,晚上不能睡觉,还遭到了包括扇耳光、电击、棒打、恐吓等不同程度的刑讯逼供。办案人员多次要求他们承认,在暴继业、暴记忠的指使下参与了殴打农民工等行为。
记者在裁判文书网上查证发现,2014年,九人中的一人正在监狱服刑,不存在殴打孙勇等人的机会。其他几人也表示,没有做过那些事,和孙勇等工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根据几人的讲述,刑讯逼供重点指向暴继业一家人。
暴钦瑞的三叔暴纪涛说,除了殴打、电击外,办案人员还用针扎、砸指甲、皮带抽打等方式让他认罪,他的胡须还被用火柴点着。
7月21日,暴纪涛被送至医院,住院记录显示,入院时,其左侧第6、7肋骨骨折,左小腿稍肿,左侧膝盖皮肤损伤已结痂,双小腿有红色斑疹。
两个儿子成为询问人员让暴继业认罪的筹码。暴继业回忆,一次,他被带到楼上,旁边的房间不断响起惨叫声,“老暴,你听听是暴韶瑞还是暴钦瑞?”暴继业觉得,没有做过的事,认了罪就再也说不清了,但事态的发展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7月19日,父子俩在同一个房间里。暴继业称,当天下午听到有保安说,晚上要收拾37号了(37是暴钦瑞的代号)。
晚上,暴钦瑞打报告说想换个姿势,未得到允许。之后,不知是暴钦瑞动了一下还是发出了声音,透过眼罩缝隙,暴继业看到保安过去殴打了小儿子,“谁让你自己动的!”。没过多久,几个办案人员将暴钦瑞带离了房间。
惨叫声随后响起,约半个小时后消失。接着,暴继业听见屋内保安低声说了句,“完蛋,电疵(方言,音译)了”。侄子暴卓瑞称,自己当时也听到了这句话。
这天晚上,小儿子没有被带回房间。暴继业以为,“电疵了”的意思是,电得太狠了,他安慰自己,儿子被带到别的房间也好,不然在身边看着心疼。
夜里,其余八人的手铐、脚镣被卸下,铁椅子也被撤走。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被刑讯逼供。
小儿子离世的消息是23日(因被指居期间分不清日期,此为暴继业推测)左右传来的。暴继业无法接受小儿子病死的说法,暴钦瑞当过兵,体质一向很好,且在被监视居住第二天做了体检,按照办案人员的说法,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为“报复”而捏造的举报
2022年9月,当公安人员再次找到举报人孙勇进行调查时,他推翻了先前“和工人们到煜珠厂讨薪遭殴打”的口供。
孙勇告诉深一度记者,举报暴继业一家,是受“黑小子”暴某强指使。暴某强和暴继业等人同村,并与暴记忠,以及暴彦强、暴士峰、暴晓龙三人的家人之间发生过矛盾,曾扬言要报复。在数名周边村民口中,“黑小子”是县里小有名气的“村霸”。
综合涉事几方的说法,2013年至2015年,煜珠厂还在进行基建期间,暴记忠是负责人,孙勇作为包工头承包了厂里的地面硬化项目,工程款分期支付。2016年,基建工作完成,暴记忠离开,之后暴继业成为董事长、股东。
2020年,孙勇发现双方记录的工程总量不一致,这关系到20万的尾款。为此,他到厂里找过暴继业,但由于当年负责记工程量的员工已经离职,对不上的工程量没能当面说清楚。双方商量,之后一起重新核对一下。那时的孙勇仍对此有所担忧,“我想着会不会是不想给我钱了?”
孙勇说,2022年4月,“黑小子”找到他,称可以帮他要回工程款,条件是让他找几个一起干过活的工人,说他们在2014年到厂里要工程款被打了,事成后,每个工人可以得到20万,他能得到更多。
孙勇质疑,两人此前并不认识,对方为什么要帮他?“黑小子”说,他和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暴记忠“不对付”,之前村里修路清理街道,暴记忠带人把他堆积在街道上的东西清了,举报是为了“整”暴记忠兄弟俩。
关于这次矛盾,暴记忠说,修路是县里的安排,“黑小子”占道的行为不是一年两年了,2020年村里清理“黑小子”房后的杂物、树后,对方多次到村委会和他家里要求赔偿,称“咱们走着瞧”。
当天,孙勇联系了几个在煜珠干过活的工人,在其中一名工人家里,他们按照“黑小子”的说法,拍了举报视频,并向公安人员指认了暴家人。
一名工人告诉深一度记者,他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要说几句话就能得到20万。另一名工人称,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触犯法律,“就想着人家给钱,我就配合一下。”
事实上,工人们只见过暴记忠,不认识暴家其他人。几人回忆,那天,他们对着照片一共指认了七八个“打人者”,说不出名字时,“警察掀开照片,下面写有他们的名字,我就念出来。”录口供时,“黑小子”就站在一旁补充。
此后的几个月,他们和“黑小子”没有联系。两名工人说,他们至今没有拿到对方承诺的钱。
去年9月,暴继业等九人被“抓走”的消息传来,孙勇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不对。之后,公安人员曾两次找他调查此事,他才说出了真实情况。
记者发现,“举报以暴继业暴记忠为首的黑社会团伙”的视频至今仍在网络上有所流传,发布日期是今年4月。举报人是曾在煜珠承包过工程的张书科,称2014年,煜珠陶瓷厂以欺诈手段恶意拖欠工程款60万,他去要账时遭殴打辱骂。
和孙勇的说法类似,张书科也称,视频是“黑小子”发到网上的。他在后来的道歉视频中称,是“黑小子”说他和暴继业、暴记忠“不对眼”,并找好了“上面”的人,只要按他说的做,可以把张书科的钱要回来。
暴继业说,举报发生前,他和张书科没见过面,对方也没提过拖欠工程款的事。今年5月,经过双方核对,发现没有拖欠工程款。
和暴家同村的暴士峰、暴彦强和暴晓龙透露,“黑小子”和他们的家人也有积怨,此前也曾扬言报复。
“黑小子”否认了这些说法。他告诉深一度记者,他和孙勇、张书科之前就认识,知道煜珠拖欠他们工程款的事,但自己没有指使别人举报暴继业等人,是暴继业等人被取保后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让孙勇等人改变了说法。在“黑小子”口中,暴继业、暴记忠兄弟俩因为“有后台”,平日里为人专横霸道,除了拖欠工程款,还做过不少恶事。
暴钦瑞生前照片检方同意家属二次尸检
2022年9月1日,暴继业和大儿子被取保候审,28日,其余六人也被取保,2023年6月19日,八人被结束取保候审,新乐市公安局解除取保候审决定书显示,发现不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而对于暴继业一家来说,这场“无妄之灾”带来的伤痛却无法被抚平。暴钦瑞的哥哥说,出事后,他经常梦到弟弟,在半夜哭着醒来。谈话中,提起弟弟,他抑制不住情绪,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有一些习惯时刻提醒着他那场“噩梦”的存在:听到门“吱呀”的声音,他会莫名紧张——新乐宾馆大厅通往“小黑屋”的那扇门,开关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2023年10月13日,暴继业父子带领深一度记者重新探访了新乐宾馆,走进宾馆大厅,往右是前台和客房电梯,大厅左后方,几间“小黑屋”藏在它后面,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注意到这几扇小门的存在。
当父子俩再次推开那扇门,才发现“小黑屋”是有窗户的,透过窗子能看到对面的健身房,暴继业站在空荡的屋子里,重新打量着四周,墙面上的隔音海绵垫被拆下,扯下一块块墙皮。
一年多以前,得知暴钦瑞的死讯后,暴继业便提出,要查清涉事办案人员的责任。他说,2022年7月20日后,新乐市公安局和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的人员多次对他做工作,劝他认罪,承认暴钦瑞是正常死亡。
公安人员于当天拍摄的一段视频封面可以看出,暴钦瑞尸体上有大片淤青并呈浮肿状。当天在殡仪馆的几名亲属称,尸体的头皮、手脚、大腿根等部位都有明显伤痕,口鼻、耳朵有血。
对于暴钦瑞的离世,暴继业获得的说法是,石家庄市检察院于事发当天就介入了调查。
《人民检察院对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实行监督的规定》提到,人民检察院可以采取查阅相关法律文书和被监视居住人的会见、通讯、外出情况、身体健康检查记录等材料;与被监视居住人、执行人员、办案人员或者其他有关人员谈话,调查了解有关情况等方式,对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执行进行监督,其中包括被监视居住人的合法权利是否得到保障;是否有在指定的居所进行讯问、体罚虐待被监视居住人等违法行为。
暴钦瑞去世后,其余八人可以按时吃到饭,也没有再挨打,保安还给他们擦药养伤。但离开新乐宾馆前,几人没有被询问过是否遭到刑讯逼供。
暴晓龙回忆,去年9月28日办完取保手续,他们被送往新乐市检察院配合调查。公安人员曾叮嘱,到了新乐市检察院,被问起监视居住的情况来,要说“吃好,睡好,没有遭受刑讯逼供”。同天被取保的几个人也向记者证实了暴晓龙的说法,并称出于上述原因,在检察院他们否认了曾遭到刑讯逼供。
今年6月解除取保候审后,暴继业和家属多次向石家庄市检察院、河北省检察院反映刑讯逼供的事,希望能够对涉事的办案人员进行调查。
上述规定还提到,被监视居住人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期间死亡的,参照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监管场所被监管人死亡检察程序的规定办理。后者规定,担负审查和调查任务的人民检察院应当为鉴定人进行鉴定提供必要条件,向鉴定人介绍情况、明确提出要求鉴定解决的问题并提供死亡的被监管人的基本情况、入监(所)体检情况及病历档案等原始材料;以及其他相关材料。
家属认为,石家庄市检察院在出事八个月后才安排尸检,错过了查明死因的最好时机,也没有向鉴定机构提供暴钦瑞在指居期间的相关材料等,鉴定机构在不了具体背景的情况下作出鉴定意见,有可能缺乏客观性,因此申请二次尸检。
北京周泰律师事务所律师薛永奎称,《刑事诉讼法》中对于监视居住的场所,规定应当具备正常的生活、休息条件; 便于监视、管理; 能够保证办案安全。 如果存在刑讯逼供的情况,显然是违背了刑诉法的规定。且暴钦瑞等人在裕华区、高邑县内有居所,应当优先在其住处执行监视居住。
今年10月,石家庄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就指居期间的情况对暴继业等八人进行了询问,并对暴纪涛的伤情做了鉴定。记者了解到,伤情鉴定的结果为轻伤二级。11月3日,石家庄市检察院让暴纪涛指认了参与刑讯逼供的人员。
目前,石家庄市检察院已经同意由家属指定第三方机构做二次尸检。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孙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