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刷到高耀洁在美去世,勾起了我许多回忆,重新翻着硬盘里的资料文件,几度哽咽。
2015年开始,她就不断把值钱的东西送人了,那时她已基本失聪,河南乡音难以听懂,与人交往只靠电子信,复信还须求人打字。流亡十数载,家国两茫茫,她依然背着无量血祸受害者的苦难,举着为他们鸣冤叫屈的经幡,寂寞的时候,时常从纽约低收入小区的小公寓里,望着窗外的异国月色喃喃自语:“想好了,我最好的去处,就是死在飞回中国的飞机上。”边说边擦泪,沉入一人世界。
1996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退休了,在到处讲学会诊发挥余热的时候,偶然发现第一位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患者,她就一直与“血浆经济”硬刚,直到被迫流亡他国,客死异乡。
她幼年缠足,行路不便,她的足迹却遍布大半个中国。她沿着那条看不见的血河,亲自明察暗访过河南、河北、山西、山东、陕西、安徽、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广西、广东、云南、贵州、四川十五个省区,走入一百多个村庄,访问过近千个艾滋家庭。
她分担患者的悲愁和绝望,留下金钱、药物和防治资料。她亲自编写、自费印刷的各式艾滋病教育普及读物100万到150多万册。她没有发行网络和渠道,只能利用邮局按照地址寄出去。她有两个巨大的地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全国各地艾滋家庭的地址和各机构单位地址。她曾背着12000张自费印制的防艾宣传资料,风尘仆仆奔到火车站,站在寒风中向往来过客散发。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各种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5000封,她竟一一回覆,未曾忽略任何一位求助者。
她是高血压心脏病患者,还被迫切除了胃。可是她扛住自己的残躯,让自己的家变成艾滋病患者求助中心。这个中心每天都有患者来访,多时一天接待过58位。老伴在她走访艾滋病患期间病中去世,儿女受她牵连,儿子早年被判刑心身破损,女儿远走加拿大。言及亲人,高医生垂泪说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不是好母亲。可是她亲手安排、救助的艾滋孤儿就有164名。九十高龄,她依然能够一一叫上这些孩子的名字。在她的感召和鼓舞下,香港人杜聪拯救的艾滋病孤儿,总数已超过10000名。
在高医生的面前,是成千上万她必欲救助的艾滋病人,背后,则是对她恨之入骨的权贵与骗子。那些权贵指使网上水军造谣惑众,诬指名门望族出身的高耀洁“自幼家穷,卖给青楼,是妓女出身”,威胁她“再多管闲事,要你的老命,不仅杀你,还要杀你全家!”
2000年寒冬腊月,雪花飘扬的季节,退休的高医生终于发现她住的楼前布置了岗哨。不久,她发现她的住室前后安装了四个监控镜头,随后失去人身自由。2007年,她得了一个外国奖,有人不想让她领奖,并要求她对外公开表示“自动放弃”,最后把她那精神重创的儿子动员上门,给老人磕响头,跪请母亲“听话”。老人扶住儿子磕得红肿的额头,泪流满面。可是她用那双拿过无数次手术刀的手拿起了笔,写下了两行字。第一行是:“儿子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第二行是:“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一切概与儿子无关。”所有这一切阴险恶毒的迫害、诡谲困厄的苦情,扎在心上的伤痛,她还是不退转,为那些她探访过的受尽苦痛而濒死绝望的患者,她拒绝低头。
这位大耋之龄的中国医生,在生命最后的岁月,在流亡的窄小公寓里,卧室当工作间,坐在垫着硬纸板椅子上,俯身于一张一米多宽的小桌前,日以继夜奋笔疾书,用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捉拿那些杀贫济富的凶手,誓为无辜的艾滋死难者讨还公道。
她自觉来日无多,一旦书稿一一付梓,使命完成,活着于她就不再有意义,而世界对她早已是痛苦之地。她已经立了遗嘱,并在自己的自传中将之公之于众。她的遗嘱不是告诉自己子女如何分配自己的遗产,她没有遗产。她立遗嘱的目的是要杜绝河南及各地那些欺世盗名者利用她的名义成立组织或机构,打着救治艾滋病的旗号欺世盗名中饱私囊。
这位老人经历过高家三代祖坟悉被掘开,焚尸扬灰的灾难,她在遗嘱中说,“气如秋风,骨灰如土”,决意不土葬,不留墓地,甚至不留骨灰。她身后要与老伴一同回归她的故乡之河——黄河,随之“流入大海,销声匿迹”。此嘱一立,标志着这位恓惶一世只为苍生的老人,不仅生前与欺诈、冷酷、贪婪、残酷、邪恶势力分道扬镳,身后也与这个堕落的世道势不两立。
高耀洁,多好的名字啊,高尚、荣耀、纯洁。每次想起这个名字的感觉都是和蔼却固执,弱小却有力,而这都来自于一个裹了小脚的山东老太太,一个在险恶的斗争中苟活下来的知识女性,一个因为对被伤害与侮辱者不可抑制的同情而被迫流亡的老人。我多么希望有更多的人铭记这个名字,讲述她的讲述,思考她的思考,见证她的见证。愿她在天安息,愿那颗代表高耀洁悲悯人格的38980号小行星星光不灭,永远照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