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天,山西北部的静乐县传开消息:1月15日,一个19岁青年献血浆16次后死亡。这不是平常所说的无偿献血,而是目前法规允许的“有偿供浆”,通常在血液制品生产企业设的站点内,抽取定量血浆,作为制药原料,企业会给一定报酬。
死去的男孩叫赵伟,两年多前因为偶然的机会,和几个网吧朋友得知了这个来钱渠道。他们初中辍学,混迹县城,被血浆站公开的补贴政策吸引——去一上午能有两三百块,等于换来两天的工资,也就成了生存手段中的一种,逐渐上瘾。谁也没注意过,赵伟有重度贫血的迹象,直到他突然死亡,站点关停,他们才开始后怕。
一件“混蛋的事”
“抽血浆现在还能不能行了?”2023年春天,魏然最先收到赵伟这条消息。对方比他小3岁,刚刚成年。他们在网吧认识,几乎每天聊游戏,抱怨怎么被拖欠工资,怎么被女人劈腿。
献血这事,魏然听赵伟说了好几回,还提过“卖肾”、“捐精”,但年龄是最大的阻力。他清楚赵伟的窘迫——平常干吃米饭和白面,交不上水电费,屋里总黑着,得去朋友家才能洗澡,有时3块钱都要借。
魏然还是选择撒谎,说自己没有血浆站的联系方式了。他考虑,赵伟身体那么胖,对身体不好。一起混的人都见过赵伟睡觉的样子,240多斤的大个子靠在那里打呼噜,一不小心就抽不上来气。躺着更没法呼吸,半夜也得坐起来睡。
而献完血浆的感觉,魏然形容,就会想睡觉,手软脚软、胳膊疼,回去得喝上两瓶水,才能慢慢缓过来。“虚,比偷情还丢人。”跟他们玩在一起的李旭表达更直接。他记得,赵伟以前还调侃他们,“谁家好人干这事?”
2021年秋天,他们几个从网吧出来闲逛,在附近广场上看到一个血浆站的宣传牌。那里居民楼和商业街交汇,常来打牌跳舞的中老年人正围着看,他们挤进去,一下“对人民币心动”了——上面写着两三百块的补助。
除了没成年的赵伟,其他有三人加了联系人吕某的微信,第二天一起坐上出租车,从县城跑了八九十公里到市区。
做完心电图、胸片和抽血检查,量个血压,再刷上身份证,就可以献了。魏然第一次看见,血浆是淡黄色的,经过针管和离心机,流进袋子里。大概等半小时,他们会领到现金,要么两红一绿,要么全是绿的堆一起。
血浆是重要的医疗资源,目前我国血浆供应稀缺,会给自愿献血浆者发放补贴。魏然和朋友们从静乐县包车过去,大概头次能给200,第二次280,第四次310,第八次320……实际上,这笔钱还可以讨价还价,魏然每次都找吕某,有时候能多给点,最高拿过360。
之后两年,他们时常这样来来回回,体检流程简化到只需量血压,有人最多去了20次。每次去完,他们拿着两三百现金,回到网吧里。少年赵伟照例打招呼,“又去了?”
不上班的时候,没钱买烟了,打麻将输了,他们就用这个方式搞点小钱。魏然沉迷游戏,手机总因此欠费,那些钱都填到这上面。18岁的李旭第一次卖完,拿了40块去坐过山车,“图刺激”。后来就是花“130块开个房”。
在静乐县,除了做月薪两千的服务员,这几个青少年没什么工作选择。魏然当时无业,觉得献血相当于“一上午就能换两天的工资”。2020年,静乐县高铁开通,汾河西岸的新城建起楼盘,他发觉消费水平也涨了,“从前500一个月就能活,现在要1000,有女朋友了,就得四五千。”
汾河西岸的新城。这个情况下,他们时常收到联系人吕某的提醒——推荐朋友有回扣,也就试了试。在血浆站的公告栏上,有关于宣传员的奖励政策,全年新增献血浆者大于30名,同时满足全年献血平均大于5次,能拿特等奖,2000元。
魏然问过一个“关系不差”的朋友,换来一句“穷到饿死,都不去卖血”。另一个青年倒是推荐成了,可对方去了一次,不愿意再去。李旭在朋友面前,轻易不提这事,总归丢人败兴,“乃刀货(混蛋的事)”。
后来,李旭还是把吕某的微信给了赵伟。他感觉赵伟实在着急用钱,也许想给刚出狱的父亲买件衣服——他听他念叨这事儿有半年了。去年,赵伟问过他,想不想搞钱?说要让他撸网贷,或者一起放贷。但李旭没同意,也再次劝过赵伟,“这(血浆站)不是好地方,少去。”赵伟就摆脸,说“你别管”。
“不该来到世上”
打开赵伟的黑色杂牌手机,更多信息出现在父亲赵志杰眼前——拿到吕某微信后,儿子连发了三条好友申请,第二天一早通过后,他就问能不能去献血浆。后面的记录显示,赵伟大多是间隔14或15天去一次——按照规定,两次献血浆间隔不得少于14天,这几乎紧紧踩在了时间线上。
不过,去年光是10月,赵伟就去了三次。除了这个途径,他还问过一个做护士的网友,有没有血贩子?甚至加上一个“血头”的微信。他最后一次献血浆的时间停留在2023年12月19日,因为下大雪,比往常的间隔期晚了6天。今年1月2日,血浆站的包车司机还提醒他去。而赵伟回复,“暂时去不成了。”
儿子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赵志杰想不通。5年前,他因毒品入狱,委托住在附近的哥哥照看赵伟。他们家在县城边缘地带,有套自建房,一楼出租给早点铺和修车铺,每月租金1000,赵志杰让哥哥代收,再转给赵伟。照他说法,逢年过节,亲戚也会给儿子些钱。
2023年底,赵志杰出狱回来,先拿了姐姐给的3000块现金,放到赵伟床前。他想弥补亏欠,告诉儿子现在不缺钱,不要有打工压力。直到儿子死后,他才发现,这些钱几乎没动。回想最后几个月,赵志杰的印象里,是儿子很听话,说想做网管、想学纹身,他都不同意,儿子就再没提过。
在老家的房子里,赵伟有张靠窗的单人床。后来,赵志杰找儿子的微信好友,想要些他生前的照片,问到了魏然。从聊天的迹象看上去,这两年,赵伟和魏然走得最近。魏然后来去了外地,在工地开挖掘机,每次项目结束回老家,都会约赵伟吃喝一顿,再去KTV通宵。有时还特意转两三百块钱,或者带点米面粮油,给赵伟“改善一下伙食”。
魏然从没听赵伟提起父亲,只知道他的压力来自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因为这个缘故,赵伟没法离开县城打工。据魏然的了解,赵伟是靠做网管每月挣1300,养活自己和母亲,经常死扛到“吃的也没有了”,不得已让他“接济”一下。有次喝醉了,赵伟哭着对魏然说,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
赵伟曾经表达过羡慕,觉得魏然有健全、正常的父母。可魏然讲,实际上家人都拿自己当空气。他父亲一天三顿没酒不行,有次耍起酒疯要把他往死里弄,他第二天拿刀去跟父亲算账,要断绝关系。母亲也会打骂他,他直接和她干架。他认为父母偏心小5岁的弟弟,有次就把弟弟打得满嘴是血,想“杀了他”。
魏然额头挂着斜刘海,发间还有深蓝色,是染色过度留下的痕迹。他说很小就开始染发,同学都排斥他,初中念不下去了,跟人出去打工。刚入社会,有一年半的时间,他随身带把开刃的匕首,看谁都是恶人。这两年卖完血回家,他瘫坐在沙发上缓劲儿,母亲见了要念叨,“晚上不回来,班也不上,就知道往下躺。”
回家不如回网吧——最早跟魏然一起“卖血”的青少年,都有类似的处境。家庭破碎,有人幼年父母离异,有人丧母,都是初中辍学,被家人看作“二五仔”(不务正业的人),打架惹事,“逃到”网吧。
赵伟早年沉迷网吧时,赵志杰说自己阻止过,怕儿子走上他的老路。后来他还是看见,儿子总跟大两三岁的人玩在一块儿,还躲屋里抽烟。他常常怪妻子给儿子零钱去玩,为此吵起来,有时会动手。现在,他在儿子手机备忘录里,发现一些文字——“幼年那个小男孩,家里每次发生争吵,家暴的时候,他都把错误归结于自己,认为自己不该来到世上。”
“不死鸟”
看见献血浆的宣传前,几个青少年在“阳光网吧”住了个把月。门店在静乐一中后街,开了十多年。那个夏天,赵伟在这做网管,他们组队玩英雄联盟。赵伟手速贼快,别人放一个技能的时间,他已经放了两三个。一坐在电脑前,他们常会好几晚不睡,被周围的人叫作“战神”“不死鸟”。
网吧最后面的包间,成了他们的休息区。这是赵伟特地腾出来的,不对外开放,玩累了就在里面睡觉,睡够了出门溜达。后来,他们会拿着献血浆换来的钱,经过长长的西关街巷道,从广场穿过去,到台球厅或者最爱的烧烤店,就着辣条喝酒,接着去旁边的廉价宾馆睡一晚。“血汗钱”就花光了。
那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魏然说。他们共享一套“躺平哲学”——打工个把月就辞,钱用完再想些五花八门的办法。比如去快递点做日结,去工地上搬砖,实在不行把手机卖了换点钱,然后暂用廉价老人机过渡……这样又够活一阵子。
在李旭这里,还有一个手段。他大冷天穿短袖,套牛仔衣,自称“气质男”,在女人堆里吃得开。他有一套筛选机制,找看上的女人搭讪,加微信后先问一句,姐你吃饭了没?要是对方说吃了,他就说,我没吃。“有意思”的姐姐会转个两三百。还有一招是,用10块钱的玫瑰花,换520转账。有时交往三四个对象,一天就能有三四千。不转钱的他就删了,微信里现在留着的姐姐还有200多个。
赵伟曾经想过做游戏陪练,或者开网店,但没有启动资金。他跟父亲说的做纹身师,也行动了,最后在微信上给“师傅”交了钱,再也没下文。有阵网吧老板外出,由赵伟看店,他拉上魏然,想了个饥饿营销的法子——那时周围网吧涨到6、7块一小时,他就维持5块的价格吸客,一个暑假下来,两人各赚了两三千。
2021年家里准备装修,赵伟在门口装沙子。讲述者供图兄弟借钱是常事,赵伟和李旭之间,总是出现捉襟见肘的微信对话——“胖,有十块了没?”“手机欠费一个多月了都没钱交,我还不知道问谁借钱交话费了。”李旭去太原的餐馆打工时,也想着帮赵伟看工作机会,推荐过赵伟做保安,结果因为太胖,穿不上制服,事儿就吹了。
2023年4月,魏然接济了赵伟将近两千,三个月后自己也缺钱了,又问赵伟要。赵伟那时刚做网管没几天,急得说“来逼我了,你敢要小胖这条命?值多少钱了?”魏然只能说,“没事,我问问其他人。”
那时魏然在工地也找不到活干,还骑电瓶车把人撞了,“穷逼的烟都买不起”。他就问赵伟,啥时候去忻州,再卖次血。因为能有工作支撑,魏然算卖得最少了,断断续续加起来5回。
每次去血浆站,他们一般会看到有一二十人在献,多的时候四五十,其中约三分之一看起来是他们这样的年纪。在网上,一位混迹附近网吧的年轻人说,时常会听到周围有人问,“去不去献血?”换来的钱,就用来上网。另有郊区的年轻人说,身边有五六个20出头的网吧青年,会去上述血浆站,大都来自单亲家庭,从农村到城里打工,干一阵歇一阵,多少有些不良嗜好,例如网赌。
“完全是上了瘾似的。”魏然感觉。去年暑假,他最后和赵伟去了一次,记得针管一插进去,赵伟就开始睡觉,打起呼噜,“(去得)勤快到对这些都麻木了。”而李旭更频繁,陆陆续续卖了10多次。有次他和对象闹分手,为了证明自己也能赚钱,发了个朋友圈,“我从不投降,没人扶我时也能站起来,因为骨气这种东西我与生俱来。”
消失
去年冬天,魏然最先得知了赵伟的死讯。出事前一晚,魏然去看过他。听说他生病了,“比感冒严重”,魏然买了一堆药,还有肉和蔬菜。一进门,看到赵伟瘫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时,赵伟也没告诉亲友,自己的具体病情。
在父亲赵志杰印象中,儿子出生时有八斤,他觉得胖是天生的,没做过什么检查。小学五年级时,赵伟就得半夜坐着睡觉,白天在课堂上老打瞌睡,被班主任劝退。那时赵志杰吸一种本地毒品,每次想着第二天要带儿子锻炼,一觉醒来毒瘾犯了,什么都顾不上。
后来,赵志杰整理遗物时,看到一张静乐县人民医院的入院证明,时间是儿子去世前10天。因为“心悸”,赵伟去了急诊,检查结果显示“全血细胞减少,重度贫血”。而那张证明上,联系人电话没填家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
赵志杰从儿子的微信里,找到了号码主人。是个女孩,被儿子备注为“天使”。儿子向她坦白,自己去卖血是因为——“开头是(给你)庆生,差一点点凑足饭钱想了办法……”赵志杰又搜到,卖血第二天,儿子在一家花店订了花,定金200,老板还夸他豪气。然后,儿子跟“天使”说,“后面(献血)就是‘开源节流’了。”
去年七八月,忻州血浆站静乐宣传点要开了,发了暑期招聘启事:认真、有责任心,沟通能力强,有团队合作精神者优先,底薪1000起。魏然曾叫赵伟去,“这种轻松活相当于白嫖,肯定要去。”
之后,赵伟的手机聊天记录显示,他咨询过血浆站的人,能否去上班?对方问他,会开车?什么毕业?以前干过什么?赵伟回说,还没考本子,一直干的服务员。血浆站的人这才说,主要做发展人,推荐一个来采浆,给50。他答应了试试,希望把这当成工作。
那时,魏然也想去,但后来他在一家烤肉店找到工作。静乐县的升学率不高,2020年高考达线率为25%,魏然之前听了家里的建议,先是学修车,又去学了半年挖掘机。据他说,看中的就是挖掘机工资高,能有八千到一万。去年,他靠自己的存款在河西新城买了房。
这份工作依靠人脉关系,才有去工地的机会。这两年,魏然加了许多挖掘机师傅的群,在群里抢活,有时刚看到消息,打电话过去,人家说已经定了人。找不到活干,他才一时将就去卖血。拒绝血浆站的邀约也很简单,说“上班了”,那头就懂了。
和“上岸”的魏然不同,李旭对卖血的“瘾”还在持续。他的生存方式是,赚够今天的生活费就辞。工作没干过超三个月的,如今做的火锅店配菜工,也准备辞职了。失业就躺平——在出租屋里玩手机、打麻将,做着中200万的暴富梦,起来一看余额0.03,再去打工,活一天算一天。赵伟出事前两个月,他又去血浆站,是因为打麻将输了几千。
李旭约了另一个朋友一起去。对方在工地上打混凝土,一停下来就会被骂,去年11月跟领导吵了一架,失业后回到静乐县,很快花完了家里给的1000块,不敢继续要了,就去蹭一些酒肉朋友的局,每天吃一顿,或者干脆饿着。去献一次血,够他把45块一瓶的酒喝上两三天。
这位朋友每月去两回,这两年的记录有20次左右。他说在快手上听到,献血浆对身体好,所以他“一有空就去”,感觉“弄完轻快多了”。李旭还听到他给血浆站打电话问,“能不能提前去?能不能一次抽两袋?”就这样卖了几次,他们听说赵伟出事了,都开始后怕。
摆着血浆站宣传牌的县城广场。血浆点的宣传牌上写道,捐献血浆能“预防和改善血脂异常的情况”。这一点还吸引了高血脂的中年人,一位50多岁的男子就因此坐上大巴,从外地跑去市里血浆站。
他做装修生意,今年没活干,耗到了四月,天天在广场上闲逛。那次献血浆,他收获满满——200元的补助、一大袋卫生纸、电饭锅,还有80元代金券。15天后,到了下一次卖血时间,县里开始讨论“献血浆青年的死亡”,他没等来血浆站的电话。现在,赵伟去的血浆站已经停业,静乐县的宣传点也锁上了门。
从赵志杰那儿,魏然知道,按照当地习俗,没成家的孩子不能有葬礼,他们家请了阴阳先生,说是得当夜下葬,最后赵伟没来得及穿上合身的寿衣。那几天刚下过雪,赵志杰连夜把儿子就近葬了。
(应讲述者要求,魏然、李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