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高尔强
本刊记者 马李灵珊 实习记者 刘琳 发自温州
39死近200伤,一次铁路事故中最低级、最应该防范的追尾碰撞,让打鸡血般一路高歌猛进的中国高铁打了个冷颤。现在,中国人、全世界都在质疑这个自诩世界最先进的高铁体系。大干快上的狂热背后是强大的长官意志,以及基于垄断养成的自大、昏愦和腐败,软硬件的貌强实弱,科学精神的阙如,对安全与生命的极端漠视
2011年7月23日,温州。浙江东南部的这座城市,这个季节向来闷热难耐,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几乎每天都要下上一阵。
所以,当晚19时35分,温州市气象台对温州市区发布的短时强降水、强雷电和7-9级雷雨大风的黄色雷电预警信号,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就在3小时前,16时36分,从杭州开往福州南的D3115次列车准点开出。坐在这趟列车第10车厢的乘客鲍永远后来回忆,“正点出发也是我们选择动车的主要原因。”
按照列车调度表,10分钟之后,从北京南开往福州的D301次列车也应该离开杭州南站,向福州进发。但这一天,D301次不断晚点,据2号车厢的乘客陈爱听说,在车离开济南站时,已经晚点近半个小时。当车到达杭州时,D3115已经开出了好一会儿。
不论快慢,接下来,这两列同样开往福州的D301次和D3115次列车也都将同样开往另一个方向——死亡。
生死动车
在雷电预警信号发布12分钟后的19时47分,D3115次列车准点到达永嘉站。这是个小站,如果一切正常,D3115在永嘉站休息1分钟后,只需要再行驶9分钟,19时57分就会抵达一个大站:温州南站。许多乘客将会在此下车。而D301次列车则根本无需停靠永嘉站,因为停靠站少,它已经开在了D3115的前面,按照常理,5分钟前的19时42分,它就应该已经抵达温州南站。
但今天,因为沿路的雷暴雨天气,D3115次列车的停靠时间延长了半个小时左右。起初,鲍永远对着电脑玩起了斗地主,打发着时间。没人把窗外的雷电当回事儿,大家只是对漫长的停车感到不满。坐在D3115车最后一节车厢,第16节的孕妇陈碧和父母、姐姐以及外甥女拉着家常,他们是从绍兴赶回家乡平阳。而在他们身后,这节车厢的最后一排——也是D3115的最后一排——坐着31岁的项余岸和30岁的施李虹夫妇,两岁半的小女儿项炜伊在身旁玩闹着,一家三口还沉浸在第一次带女儿出远门旅游后回家的兴奋中。
20时10分,D3115次列车长在广播里称,“各位乘客,由于天气原因,前面雷电很大,动车不能正常运行,我们正在接受上级的调度,希望大家谅解。”车厢里响起一片不满的骚动,大家开始抱怨,“怎么动车也会晚点。”
5分钟后,D3115次列车从永嘉站缓缓开出。窗外雷电交加,但车里人并没觉得有任何异样,毕竟,再有大约10分钟,列车就将抵达温州南站。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比原定时间晚点了40分钟左右的D301次车已经开过了永嘉站,正常的话,将会很快抵达温州南站。但此时,列车突然停驶。
D301坐在第一车厢第一排的杨先生身边的两个外国人趁着停车,索性走到了一二节车厢交界处,站着等待。姜先生随即招呼坐在第七排的妻子坐过来,两人一起坐到了第二排的座位。
几分钟后,D3115次列车超过了D301次。如果此时,两辆车上有人向车窗外张望,兴许就能够望见对方车辆上的乘客闪过。只是那时,还没人知道十几分钟后,他们的生命将会发生怎样的交集。
8点20—25分这段时间内,D301次列车也开始继续前行。但,紧接着,前方的D3115次列车突然再次停驶,至于原因,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在24日晚的新闻发布会上称是列车遭雷击,造成设备故障。
与此同时,永嘉站—温州南站高铁必经的双屿镇下岙村,大雨正倾盆而下。村里上年纪的老人家看着漫天雷电,嘟哝着,“几十年没见过咯。”大多数人都躲在了家里,不敢轻易出门。
离铁路高架桥只有100米之遥的鼎立丰鞋厂里,低矮的4层小楼第四层是个半出的天台,从上面望出去,恰好直视铁路高架桥。2名工人不放心这样黑的夜,拿着手电筒逐层巡查。也因此,他们成了极少数的惨剧目击者。
8点28分,他们恰好走到天台上。天空像被墨泼了般漆黑,但借着不间断的电闪雷鸣,工人阮长宵看见一辆动车正静静地停在高架桥上。除了车窗里透出的灯光,再无其他动静。
“停在那儿干啥。”阮长宵还和身边人打趣。2分钟后,这辆动车又开始逐渐起步。但此时,另一辆动车从后方快速驶来。“那速度非常快,肯定不可能是知道前面有车,快到面前了才发现。后面那辆车还变了几下车头灯,大概是提醒前车司机。但是来不及咯。”前一辆和后一辆,分指的就是D3115和D301。
D301车厢里的乘客却丝毫不知,危险正在步步紧逼。杨太太翻阅着火车上的杂志,身边的丈夫玩着手机,窗外雷电一个紧跟一个在天空里爆炸。她嗔怪着,“别玩了,外面打雷多危险。”陈碧的爸爸已经不堪等待,到过道上活动开了筋骨。留下妻子女儿和外甥,还坐在座位上。列车已经响起了报站,提醒温州南站要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注意行李。”陈爱听拎着行李,走到第二与第三节车厢交界处,准备抢先下车。“轰隆”一声沉闷却巨大的钝响就在此时发生,D301撞上了D3115。
“车被拱起来了。”阮长宵的两只手比了一个“入”字。“然后就哗啦哗啦地往下开始掉车厢,有一节就那样挂在桥上了。车里面的灯一下就全灭了。高架桥上的电线还一会儿闪一下火花。”
8点31分,D301次列车在双屿镇高速从后追尾D3115次列车,D301次列车第1至4节脱轨,前3节翻落高架桥下,第4节车厢倒挂,垂直于地面。D3115次列车第15、16节脱轨。这两列动车就这样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拥抱”在了一起。
短短几分钟,一阵摧枯拉朽的断裂与坠落声后,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除了天上照样轰鸣的雷电,嘶吼着覆盖了所有的哭嚎与叫嚷。留下阮长宵,在原地惊讶得目瞪口呆。
自救 救人
7月24日,我们抵达现场时发现,出事地点恰好是在一片空地上。面对着出事的大桥,左边不足100米是下岙村,右边200米开外,也是密集的楼房。如果列车出事时间稍早或稍晚一点,都有可能会殃及更多无辜。铁路桥与人居的距离实在近得有些过分。
回忆起出事那一瞬间,“‘膨咚’一声,我坐在地上了。‘啊’,车厢里有人尖叫了。难道车子撞到铁轨上的石头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膨咚’一声,车子好像退回来了一样。不对,出事了!”紧接着,鲍永远发现,车内已经全部停电。
空气里漂浮着女人的尖叫与哭喊,D3115次列车长开始和乘务员巡车,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指着10号车厢和监控室中间连接的地方,开始叫起来:列车坏了!钢板变形了,突出来了。6号车厢的Kara回忆,“液晶电视上出现了看不懂的代码符号,然后迅速地暗了下去。原本提示列车时速的广播条也完全黯淡了,空调也全部停止,只有中间长长的黄色应急灯还亮着。”
D3115车前14节车厢的乘客们开始用车内的铁锤砸窗,却怎么也砸不开。“出事儿了,”从列车后部传来声音,青壮年开始自发地向车厢后部前进,张罗着“一起去救人”。其他乘客在原地等待,发微博、打电话,慢慢寻找其他出口。
在黑暗而漫长的列车过道里,人们排成一列,慢慢向前面的车厢前进,摸索着出去的门。此时车厢地面已然倾斜,唯一的照明光源就是手机,天空中不断出现的闪电也能劈出一点亮光。6号车厢的Kara跟着人流向前移动,终于找到列车门,“倾斜的门距离地面有1米多高,落脚的地儿只是二三十厘米宽度的水泥条,前后都是低下去的小碎石。走过山路、隧道、泥泞的田地、危险的地段,有热心的当地村民拉着我们跳过去。”
从高架桥走到平地上的超市,Kara见到了同样在此避难的几个同车难友,因为同遭劫难,相互都“像亲人一样”。热心的村民给她们指点,出去走10分钟就能上大路,能打到车。当晚11时许,Kara从事发现场离开。同行的另一个大叔却坚持不肯离开,“大叔说,出了这么大的事,相关部门肯定会有安排,他要等一个说法。”
而已经逃生的鲍永远,更是组织起了其他青壮年乘客,帮助救人。
和Kara以及其他前面车厢的人相比,D3115次车的15、16两节车厢的乘客远没有这么幸运。与D301直接撞击的第16节车厢损毁最为严重,车厢已经完全变形,电线钢筋全部剥离在外,与前部车厢完全断裂。还有D301车掉在地上的3节车厢以及挂在墙上竖着的第四节列车,在这6节车厢中的乘客,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难熬。
在翻倒在地的D301车2号车厢最前面的杨太太形容,“那一瞬间就像穿越到另一个空间一样。我们根本感觉不到车在刹车,一瞬间就没有意识了,等我醒来时脖子卡住了,头朝下,身体整个竖着。”
周围人都在哭,她后面一个女声一直在喊:大家冷静,先救孩子。又有一个人滚下来,压住了她的脖子,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那一瞬间,“我还想说是不是做梦呢。我都窒息了,我喊他他不答应,我才害怕,才确定这是真的。”她跟着喊老公名字,听到老公在身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一摸,全是粘的。
发现老公受伤了,她急了,跌到的地方下面恰好是河道,身后的车窗已经完全不翼而飞。她用手刨开一条路,自己先钻出来,再用力把丈夫拖出来。回头一看,“第一节车厢像废铁一样了。”
救援人员抬着她出去,路上,杨太太只觉得很晕,很想睡觉,他们一摸她的头,后面全是大疙瘩,拼命地叫她:小妹小妹不要睡。尚有意识的丈夫在旁边喊,“先救我老婆,她伤得比较重。”
在2号车厢尾部的陈爱听数不清掉下去的时候自己撞了多少下墙,只知道下半身完全动不了了,“心脏那一边也动不了了,很疼。”在她身后3号车厢的付小姐被撞得在地上和墙上弹了几个来回后,睁眼发现车已经完全倒了个个儿,门变到了另外一边,全身上下都是大块的瘀青,除了挣扎着喊救命,她几乎无计可施。
而竖在高架桥上的4号车厢因为和地面呈90度,已经俨然是一口深井,在没有任何辅助物的前提下,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跌得粉身碎骨。火车走道上窗户旁的扶手,成了唯一可以借助的工具。沿着这些扶手,一寸一寸地下滑,一根一根得接连抓住,再小心翼翼地换下一个人。如此,才爬下了整节4号车厢。
竖着的车厢一角已经断裂,缺口成了他们的生命空间。靠着这个缺口,他们才得以从密闭的车厢中逃生。
而此时,下岙村的村民已经全村出动,家家户户都招呼着,无论男女老少,都去了事故现场救人。在这个村,上高架桥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稍稍绕点山路,就有阶梯能够通向高架桥,直接走到桥上。在往常,这是村里大人担心孩子们乱跑的一个重要安全隐患,但现在,这却成了救人的一个方便之处。
鞋厂的门卫是第一批钻进已经严重毁损的车厢里向外拖人的村民。其他村民也陆续赶来,用自家的锤子等工具,敲打着门和窗户,帮助车里的人逃离。一个人拉不动,就上来三四个人帮忙。另一个工人孙华先后6次冲进坠落的车厢里,“有个妈妈两只手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小孩,小孩大概3岁,被保护得很好。这个妈妈一看到我就说,‘先救我的孩子’。”等他回来救这个妈妈时,发现她的一只手原来已经断了。
当夜,温州全城都投入了救援。本在温州南站等待动车旅客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小徐先是奇怪,怎么一晚上一辆动车也没来。跟着就听见广播里说,出事儿了。他赶回城里,一路上络绎不绝的乘客打车去血站献血。他自己就拉了两趟,没收车费。
救援的诘问
无论如何,就算受了再重的伤,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好的。许多人,尤其是被困在D3115第16节车厢里的人,失去了生命。
7月24日凌晨4点,在事故发生接近8小时后,CCTV新闻说现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搜救已在2点多结束,5点却又发现一名幸存者。7点,CCTV新闻再次表示,反复搜救没有生命体征,现场开始切割车体、把直立的车厢推倒……但7月24日下午5点,又一名幸存者,年仅两岁半的小姑娘项炜伊被救了出来。
当晚,在温州召开的记者发布会上,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称,“这是一个奇迹。”
不幸的是,项炜伊的父母——项余岸和施李虹却没有“奇迹”眷顾,就此撒手人寰。和他们同样告别人世的,还有陈碧一家4口人,如果算上陈碧肚子里7个月大的孩子,就是5口人,只有当时不在座位的父亲幸免于难。
陈碧的丈夫杨峰当晚身在绍兴,接到电话称妻子和岳父母、妻姐、外甥女5位亲属所乘坐的D3115次动车出事后,他拉上堂弟,开车从绍兴赶往温州。
抵达事发地时,现场已被封闭,家属不能进去。24日凌晨2点,他绕路前进,踩过稻田,游过小河,从高架桥另一端前进,才到达桥下。再从阶梯爬上桥,用力砸破玻璃,反复寻找。碍于没有任何专业器械,他始终无法找到妻子。他看到里面有残断的四肢,想找人施救,却被拒绝称“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据他所言,当时现场已经没有人施救,前来支援的人排成一列,“好像在等待领导讲话”,“没有救援,只有作秀。”
直至25日中午12点,他才最终在温州市殡仪馆,见到妻子遗体。妻子的脸部已被完全毁坏,他只能凭借自己与妻子订情的卡地亚钻戒才能辨认。愤怒的他大吼,“我妻子的脸是火车撞的,还是后来挖的。”却没有人能回答。
幸免于难的项炜伊亲属也发出了诘问,“为什么没有生命体征,还能救出孩子?如果之前没有放弃救援,也许孩子的父母也都能活下来。”同样,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截至本刊发稿时间,距离此次温州动车事故发生72小时,官方统计死亡人数为39人。
7月25日晚,二十余位死难者家属自发前往温州市政府门前静坐。这是一座和其他市政府一样气派的大楼,门前有人工小河流淌,静默无言地矗立在面前。家属们坐在那儿,大家就这样默默相对,和政府隔着看上去是一条小河的距离。
在市政府广场的另一面,微博上自发号召起来的网友点起了心形的白蜡烛,放飞了几十盏孔明灯。人们默默地站在原地,低头站一会儿,等到蜡烛熄完,再蹲下身去,用身上的磁卡等刮掉地上的蜡迹,更多的人则去拼起了下一个心形的蜡烛。有些人在议论着事故的原因,七嘴八舌,并无定论。而那些孔明灯则被风吹着,飞去了和政府大楼相反的方向。
25日下午,我经过事发地,恢复通车后的一辆动车正缓缓开过这个缺口。在事发不足两天后,在事故原因未彻查、善后方案远未明确的情况下,甬温线火速恢复通车。
桥下,是东倒西歪的几节和谐号车厢。
(文中部分细节根据已经见诸媒体的报道还原)
© 梦里狩猎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1/07/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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