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4日,西安解封。那一天,全网都在关注远在千里之外的寻亲少年刘学州自杀事件,或许部分也因此,与一个月前封城时相比,这次解封看来在西安之外的地方,都没引发什么波澜——当然,这或许也正是它想要的效果。
在此之前的1月10日晚,西安市公安局碑林分局通报一起虚构事实扰乱公共秩序案:女子张某将咸阳“封控区、管控区解封”消息改成西安的在业主群发布,“对市民造成误导,也对西安疫情防控工作造成干扰”。事后她说,原本只是想着西安疫情好转了,想让大家轻松一下。为此,她付出了被行政拘留7天的代价。
直到解封前夜,“春节能不能回老家”对许多西安城里的人来说,仍充满了变数——即便揣测“新年前应该会解封,总该让老百姓过个年”,但究竟会不会,谁也不知道。
很多西安人的态度看来也就是默默地“忍”和“等”。即便有人抱怨一下,但得到的答复多半也是:“别发牢骚,听从安排,一个月都过来了还差那么两天吗?”然而,问题并不是“多等两天”,而是根本没安排,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在这一意义上,这次封城就像旱灾: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好像能做的就是默默熬下去,直到天降甘霖。这漫长的忍受消磨了心气,即便看似也没为疫情做什么,但仅仅平常活着就已身心俱疲——尤其是一种伴随而来的无力感,因为对于那个自己关心的结果,好像除了看老天爷脸色之外,别无他法。
不像洪灾,你知道大水很快就会退去,旱灾是没有时间表的,而没有确定的预期,你就很难安排自己的生活。美国植物生态学家Frederic Clements曾告诫说,重复出现的旱灾是草原地区生活的一个事实,人必须探讨每一条可能有助于预测它们的科学途径。没有这样一种认识,就不可能有永久的定居。这番话,恐怕也同样适用于疫情下的城市生活。
全城恢复正常出行后,西安满街都是人。我一位西安朋友说,他骑摩托车出去自由了2小时——不为看什么风景,只是实在憋太久了。在经历了那么久的禁足之后,人们对原本平常的日常生活也有了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虽然这种特殊的感受恐怕大多数人一辈子也不想再有了。
封城时有句话很黑色幽默:“西安人逛淘宝,就像太监逛青楼。”言下之意,看到了也不能买。也因此,被压抑已久的需求爆发出来,不少商场出现了“报复性消费”,有人一下子买了二三十件衣服。
不过,这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只是非理性的行为和繁荣重现的迹象,更有可能是人们在经历了封城之后的理性应对之举:就像在武汉封城之后也曾有过的市民心态变化一样,很多人开始抓住机会,提前抢购、囤积物资,以便应对不可测的风险。如果是这样,那这其实并不是出于狂喜,而是忧虑和不安全所驱使。
乍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虽然倒也未必“好了伤疤忘了痛”,毕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人们的行动也表明,就算他们认为疫情未必卷土重来,但为此做点准备至少有备无患,然而,就像我们在国内经常见到的那样,很多人都不想再提起那段日子,“都过去了,还谈它干嘛?”
如果就这样淡忘,那是对身受之苦的不尊重。毕竟,这是自两年前武汉之后,同等级别的大城市第一次封城。相比起来,武汉那会更漫长(76天)、恐惧感更强烈(官方数字2535例死亡,而西安封城期间死于新冠者为0,倒是死于次生灾害的不止一人),当然对疫情也更措手不及,而西安人看起来也更能忍,没有武汉人当初那样火爆。
更大的不同是:武汉封城期间至少还有京东等平台送菜,加上社区内部自发的团购等居民自助行为,而西安则试图由政府来包揽居民的物资供应——这无疑给自己揽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回头来看,在封城的第一周,绝大部分人也并没有什么怨言,经历了两年多来的疫情之后,西安市民也都有心理准备,相当乐意配合。我12月30日写那篇《西安的苦》,还有点惴惴不安,因为在此之前真的很少看到批评反思的声音,真正爆发还是后来闹出了太多幺蛾子。
可能会有人据此认为,问题并不在封城本身,而在于封城之后无法做到井然有序且不扰民。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可能召唤的是一个更强大、能安排好一切的机制——但是这可能吗?
江雪在《长安十日》中说:“政府还是没有认识到,行政力量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就像这次防疫,基层工作人员这样没日没夜地辛苦,效果又如何呢。”
这当然不独是西安如此。我们都不时听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说法,似乎“集中力量”是“办大事”的必要前提,但至少这一次,力量倒是集中了,大事却没办好。
当然,对“事有没有办好”、怎样才算办好,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看法。照我一位西安朋友的看法,封城之下就发现,在这样的时刻,中产根本不管用,像曲江这样高档社区密集的区域,就算有钱有买不到生活必需品,最舒服的还是体制内的那些社区。
在一座上千万人的城市里,人们的感受当然会千差万别。即便身在其中,但可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看到、所经历的就代表着“西安”,而与自己看法不同的就判定为非真。有不少人争辩,自己就在西安,一直都有配菜,而且还挺不错,至于那些喊吃得不好、没菜吃的,不是别有用心,就是“人分三六九等,本来就不可能都一样”。
这样一来,那些痛苦的经历和记忆就被消解为个人化的体验,只能吞进肚子里,各自消化。这或许能带来很大的抗压性,但却也难以催生改变,因为这预先就阻止了人的主动性和对他人的联结感——散沙化的社会肯定是更为被动的。
即便这一次是涉险过关了,但下一次呢?如果要避免这一次的许多问题,那么复盘、记忆、反思就都是不可或缺的。很多功夫平时就必须下好,社区必须平时有所作为、激发主动参与,这样一旦有事,精准防控才有单元化的基础——缺失了这些,事到临头,就只能搞运动式了。
封城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而不是常规化的做法。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习惯了一个新的术语“非必要”,诸如“非必要不扫码”、“非必要不回家”,但经历了之后,希望下一次,至少也能做到“非必要不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