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傅一波 肖奕佳 编辑|周褶褶 南雪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2023年8月1日清晨5点,河北涿州水尚仁佳小区3号楼,19岁的黄小萱和弟弟在过道里醒来。她睡在2楼,看了一眼楼道,“都是水,家被淹了”。
此前一天,涿州已经下了一整天雨。当天上午,黄小萱看到距离小区不足百米的北拒马河开始涨水。下午4点左右,大水漫至小区门口,居民和物业尝试用沙袋在小区门口建立水马,阻止水势继续蔓延。6点后,大水涌入小区,进入1楼屋内,并持续上涨,业主们只能退回到自己的楼栋中。
黄小萱一家四口决定搬离到楼栋的过道居住。
这栋楼一共20层,他们住在3号楼101室,是最先受到洪水侵袭的住户之一。原本他们以为一天就能扛过去,但“没想到水会那么深”。黄小萱负责整理家里的贵重物品和证件资料,父亲把客厅的电视拆了下来,都放到卧室的衣柜上方。母亲准备了不多的物资:水、馒头和方便面,还有简单的被褥便离家而去。
但大雨和洪水不止不休。据气象资料,7月31日当天13时30分,北拒马河紫荆关水文站流量达到1072立方米每秒,一直到夜里11点,仍有1040立方米每秒,为历史极值。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
说不清下午还是当夜,小区地下车库塌陷,洪水哗哗往里灌。住在11楼的居民徐女士记得,塌陷后的地下车库裂开了很大的半圆形口子,从上面望下去有几层楼深。
黄小萱和她的邻居们,陷入了以家为牢的一座“孤岛”。
地陷时刻,3号楼的居民甚至完全没有在意,只有低楼层的人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他们不停地刷着手机等待救援,只看到8月1日中午,“涿州一小区地库塌陷洪水涌入”的事上了微博热搜——说的是自己的小区。
网友们热议着地库塌陷的时间节点,外来的媒体电话不停追问着地陷的体感,但身处孤岛的徐女士说,“那个时间,谁还关心塌陷?”
他们关心的只剩下:什么时候能出去?
茫茫无尽的等待里,黄小萱坐立不安。
转移至楼道后,黄小萱一家分散了,父母去了三楼走道,她和弟弟在二楼。由于准备不足,一家人都省着口粮,父母推说自己不饿,把馒头留给黄小萱和弟弟,喝水也不敢放肆,只能一小口又一小口地吞咽。
她坐在过道里,不停地刷手机关注社交媒体上有关涿州水情的最新消息。每隔一小时,她就跑到楼顶的平台上,一面看雨势和水位是否下降,一面看是否有救援人员到来。这些都没等到,反而是手机电量快要降到20%以下了。
她不敢再继续用手机。到了晚上11点左右,她靠着墙壁睡着了。
住在2号楼的居民李荣在洪水发生后,待在位于三楼的小区物业办公楼里。一夜过后,他眼见整个小区像是“泡在水里”。8月1日上午,雨小了些,不过水位没有任何变化。有住高层的邻居在小区群里说,隔壁敬老院的人,已经被快艇转运离开了。
到了下午,希望似乎终于靠近——有救援队开着冲锋艇从小区门口路过。
李荣叫了一声,但无人响应。冲锋艇开走了,他的心沉了下去。
等不来救援,食物和饮水的减少让他慢慢焦虑起来。尤其是在小区群里看到邻居发出视频,画面中有两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生,借着游泳圈游出了小区。李荣也想这样,可他处在的位置没办法出入——洪水堵住了所有的求生通道,他也无法从高处跳窗——他陷进了一个“死胡同”。
手机信号断断续续,除了枯等,他别无选择。
1日晚间,5层的住户下楼查看水位,发现了正在楼道内打地铺的黄小萱一家。尽管两家平时并无往来,但邻居提出让他们搬到5楼避险。
黄小萱的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就让两个孩子赶紧跟着上楼,自己则跟妻子继续住在3楼楼道内。
上楼后,黄小萱和弟弟的情况稍有好转。邻居的准备相对充分,洪水来时,就预判会停水、停电,他们急中生智,便将电瓶车的蓄电池拆下,直接把正负极和插线板相连,当作家中的紧急供电设备,顺便也给手机充电。
需要热食的时候,他们把食用油滴上棉花,用打火机生火,煮蔬菜和泡面。
2号楼的徐女士把饭量减到了一天一顿,水也不敢多喝,一方面是为了节约物资,更害怕因为上厕所而导致马桶无法正常排冲。第一天她试过拎着水桶到楼下接洪水上楼,可由于大水小区内的下水也出现了问题,马桶的水排不出去。几天囤积下来,潮湿燠热的空气让厕所里的味道散至客厅。
对每个住户来说,手机电量决定着自己和外界的链接,是生还的希望所系。徐女士能做的是,不定时开关机,和远在广州出差的丈夫报平安。
这样的日子撑了72小时后,多数业主家的冰箱都渐渐空了,储备的水也快要用尽了。2日下午,水位稍退。黄小萱从社交媒体上看到,不断有救援队赶往涿州。
希望又升起了。她频繁往返于楼顶和屋内,一看到楼下有救援人员经过就大声呼喊。
直到模模糊糊记不清哪一个时刻,她看到远远地,黄衣服红衣服的救援人员真的乘着船,向他们而来。
知道涿州灾情的时候,北京公羊救援队队长张安琦正和他的队友们在北京房山进行救援。北京刚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来到涿州。
公羊救援队是一个成立于汶川大地震后的民间救援组织,成员多是民间高手,里边很多律师、会计师、民营企业家,甚至不乏博导教授。他们拥有中国一流的救援装备。
2日上午,张安琦和公羊救援队的59名队员抵达涿州现场。彼时,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全是河,到处是孤岛。”他在一段路旁看见两个老人站在房顶上不停喊救命。
在他拍摄的一张照片里,6艘冲锋舟在漫水的街道上行驶。洪水的高度与路面高处悬挂的路牌相差大约1米左右,甚至逼近红绿灯。张安琦测量了水位,最深处有5-6米。
他向凤凰网分析,涿州几面临河,又处于泄洪区域。普通的小马力船只在类似地区容易形成泛舟,无法控制方向。还有的地方洪水深浅不一,船只启动会遇到问题。同时,不论是新老城区,因为洪水导致路标被掩盖,救援队员判断方向需要时间,造成延误。多方的不利因素使得,救援难度加大。
公羊救援队针对水尚仁佳的救援工作,是8月2日下午两点左右开始的。由于3号楼周边地库的塌陷,救援队无法利用救生艇靠近,队里直接动用了一架H155直升机进入小区3号楼,进行难度系数极高的悬停救援。
队里动用了一架H155直升机进入小区3号楼,将一位刚满月的婴儿救出。孩子缺水,并且因为长时间待在屋内,有了热伤风的症状。还有一对姊妹,妹妹5岁,姐姐10岁。接上她们到达安全地点后,张安琦想起自己衣服里有一根火腿肠,他拿出来给了妹妹。小姑娘把火腿肠掰了一半,又分给了其他人。
救援队还空投了物资,有水、方便面和自嗨锅。但“还是很不够,很缺水”,黄小萱在8月2日夜里对凤凰网表示。
由于直升机无法连续悬停救援,当天16点45分左右,公羊救援队针对水尚仁佳的救援暂时告一段落,张安琦和队员们共救出39名居民。
面对更多待救援的邻居,张安琦表示在灾情面前只能采取:婴幼儿、老人、危重病人优先的原则。他也说出了救援的艰难,直升机救援固然比起船只方便,但以水尚仁佳为例,楼栋没有适合停靠飞机的降落点,悬停救援一次最多8人左右,救下之后送往安置点,来回造成的时间损耗,让张安琦只能先顾及更为危急的救援地点。
3日凌晨0点11分,47岁的张安琦对凤凰网表示,估算当天的救援人数,“怎么着也救了几百人了。”
他说自己很累,想去休息一会。他已经60个小时没合眼了。
3日下午1点35分,张安琦所在的公羊救援队发布撤离公告,后续将会有其他救援队伍介入。张安琦将要回到北京继续参与救援,而他的队友则返回杭州,台风“卡努”很可能将要经过浙江一带,他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如果有需要,即刻出发。
漫长失联了将近12小时以后,8月3日下午4点50分,凤凰网终于再次接通了水尚人家居民徐女士的电话。她表示,“都出来了”,但救援队还在进行最后的扫楼工作,因为也有一些居民不愿意离开,大概是“没有地方可去,想守着家”。
至此,孤岛“水尚仁佳”里的居民已经全部获救。
救援力量涌向了更偏更远的农村地带,在那里,还有更多孤岛居民亟待救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黄小萱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