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最努力的人,是我村一个年轻农民,没到三十岁就死了。
当地有个词叫“靠晌”,指的是大上午还坚持在地里干活。一般人,比如十几岁的我,只能撑到十点,就会被南阳盆地的烈日赶回村里,而这个辈分是我爷爷的男人,可以“靠晌”到十二点。
是的,你没有看错,他可以顶着三十五度以上的气温,在户外干到中午。他是村里公认的最努力的人。
在我小学五年级那个暑假,一天早晨,他老婆发现他死了。我去看热闹的时候,已接近中午,他的老婆坐在当堂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吼哭。面前是他的遗体,用一块毛巾盖着脸,穿着一条系松紧带的长短裤,下体似乎直挺挺地,似乎应了那句“该死球朝天”的老话。
农民死了,家人哭丧,无非那几句话,“你死得好可怜呀”“你这一辈子没享一天福呀”“你受了一辈子罪呀”“娃儿这么小,可让我咋办呀”……
他老婆就这么哭着。十来米之外,一群小孩在挤着看一本连环画,隐约记得是《敌后武工队》吧,抗日战士与鬼子炮楼里的伪军内应对暗号,“长江长江,我是黄河”。这几个小子觉得有趣,就一直念诵着几句话,像是在为死者老婆的演出做和声。
叫演出有点难听,却也接近实情。村里死个人,汉子和婆娘们总会评点谁哭得下力气,谁假哭,谁眼泪都没掉一颗。葬礼,是每一个农家子弟不能缺席的演出。
死者一辈子太苦了,需要更多的悲伤来送行。
多年以后,我看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门口那句slogan,“劳动使人自由”。我当然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目睹过劳动可以让一个壮汉在某个夏日死得不明不白,热射病还是心梗脑梗谁也不明白,全村的人只知道性情温软的他,死得却直挺挺硬邦邦。
据说通向奥斯维辛的路,是用沉默铺设的。那么在踏入奥斯维辛之后,正是劳动让焚尸炉不舍昼夜。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早洗心革面,转型为了一家博物馆之后,“劳动使人自由”在全世界却没有消停,看上去也不会消停。那些可以从他人的勤劳中获益的大人物,每一天都在鼓吹劳动的伟大。
直到劳动者慢慢发现,劳动越来越像是对出身寒微者的惩罚,而非奖赏。绝大多数人的努力,最多只是填饱了肚子——幸运的话再买几根眉笔,顺便证明了“努力”无用。
一位在互联网大厂的年轻人告诉我,“我要是决定丁克,谁也不能诅咒我断子绝孙了……”
但九零后的她还是在很努力地赚钱,按照一位伟人的说法,她属于被996福报的那群人。
而没有资格享受福报的人们,该努力还是要努力的,毕竟不努力就会饿肚子。但越早放弃对生活玫瑰色的意淫,越早洞悉社会丛林的规则与趋向,努力还是不努力,都会更自由一点,少了很多被骗奸的悲愤。
“错题家”正是为此而来。从今天起,我开始接受读者朋友的咨询,并选择一些紧要的问题在这里公开作答。我的微信号nankeye,欢迎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