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31日，上海巨鹿路上，cos白娘子和法海的年轻人。（视觉中国 / 图）
- 通往巨鹿路的入口已经被警察用铁栏杆围挡，蓝红相间的警灯随处闪烁。交警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重复强调：“我不是cosplay。”
- 爷叔是老上海人，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气氛，“我觉得大家也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这不是一种节日，大家只是借节日的由头开心罢了，纯粹的开心。”
- “大家不约而同有非常多的创意，终于看到上海人民的松弛感了。”
- 三天下来，这英的抖音粉丝涨了近十万，她紧紧抓住流量密码，“万圣节当晚回到家后，我还开了一场直播，希望可以趁着热度涨点粉”。
文｜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白娟霞 李子旋
责任编辑｜何海宁
万圣节过去了，但“万梗节”没有过去，这场大型狂欢在上海大都市里还存有余温。
每年11月1日是西方传统节日万圣节，它最热闹的时刻，在于万圣节前夜，小孩们会装扮成各种可爱的鬼怪，逐户敲门，不给糖就捣蛋。
上海2023年的万圣节来得更早一些，从10月28日开始，这座城市就切换到了魔幻的一面。各大主题乐园和部分网红酒吧都会举办万圣节活动，还有自发的街头聚会。街上出现了造型各异的魑魅魍魉。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极具中式风格的互联网梗异军突起，风靡全网，被戏称为一场新潮的“文艺复兴”。
当华灯初上，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老街也能变成流动的盛宴。它会是一个童话世界，可以cos（cosplay,意指扮演）各种角色，体验另一种身份；可以是一种释放压力和表达自我的渠道；也可能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流量池，当迈进池中的coser（扮演者）足够瞩目，喜提各大平台热搜榜也有先例，这意味着流量和金钱都将有机会纳入囊中。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十余位“发疯市民”，据他们说，上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10月30日，巨鹿路一带人头攒动。（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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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路上“纯粹的开心”
出了地铁站，明黄灯光下的人流在往一个方向涌动。即使不用导航，也可以判断出巨鹿路大致的方位，越靠近那里，人流越密集。
万圣节氛围最浓的阵地，就是位于上海市黄浦区的巨鹿路，这是一条以法国邮船公司巨型邮轮“巨鹿号”命名的商业街，诸多具有西方异域风情的历史建筑，在这片繁华地带蔓延交错，其中最具有地标特色的是巨鹿路158号下沉广场，也是历来万圣节最火热的打卡地。
10月31日傍晚，上海夜色渐浓，狂欢开始了。有骑着共享单车的如来佛祖不经意间从眼前晃过，浑身散着金光；有身着一袭红装、妖艳魅惑的僵尸新娘和火鬼王；也有身穿长袍的鲁迅，感慨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扮盆栽、演名画，甚至头套竖起一个中指，都可以成为一道光怪陆离的风景线……从巨鹿路到复兴公园不到1公里的路程，人流水泄不通。
拥挤程度让警察紧张起来。通往巨鹿路的入口已经被警察用铁栏杆围挡，蓝红相间的警灯随处闪烁。交警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重复强调：“我不是cosplay。”
即使是围栏，也挡不住人流热情，他们从附近大约十米的绿化坡地抄近路，偷偷溜进巨鹿路。南方周末记者跟随人流攀上坡地，从上往下看，巨鹿路如同一条流光溢彩的灯带，攒动的人头几乎占满路面整个空间，缓慢流动。
相邻的成都南路则分散了部分从巨鹿路溢出的人流。相对来说，这里寻常许多，道路两旁是两三层楼高的民房，遍布服装店、皮包摊、小酒馆和苍蝇馆子，一位坐在街边的餐厅老板背后是满堂客，“平时没什么人到这里，从上个星期六开始到现在，店里人很多”。
走几步路，就会看到大大小小的黑白无常，他们衔着长长的红舌，黑白两色高帽上各自写有“天下太平”“一见生财”，其中不乏小孩子涂抹浓黑的眼影，扮相可爱。转角遇到白娘子和法海和谐相处，火爆韩剧《鱿鱼游戏》里的面具人靠墙站成一排，乖乖配合游客拍照，与惊悚毫不相干。
现场最受瞩目的是cos蝙蝠侠的男生们，他们体格高大，一方纯黑面具掩住双眼，下颌骨分明，表情冷漠。周边女生时不时传出一阵尖叫“好帅呀”。
蝙蝠侠们已经巡游两个来回，每次总能引起现场骚动，他们的杀手锏是一言不合就脱掉紧身上衣，袒露出瓷实的胸肌。一圈又一圈人围上来欢呼，外围游客看不到，只管踮脚将举起的手机探往中心拍。
帅不过三秒，蝙蝠侠们就被警察推出了人群，人群里一阵笑声响起。这是万圣节维持秩序的常规操作，造成人流堵塞的人和“鬼”，都会被警察拎走换个地方，疏导人流。
蝙蝠侠壮男。（李子旋摄 / 图）
一位捧着金元宝的财神爷无疑受到了尊敬，合影游客排着长队，有人对着财神爷双手合十低头膜拜，求她保佑财运亨通。约半个时辰，财神爷被堵得一步没动，金元宝被人摸来摸去，每次要走时，都被合照的人拉住。
老年人的面孔也出现在人群中，他们也忙得不亦乐乎。或许是因为“看不懂，但大受震撼。”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感叹，“我们也接触一下年轻人的东西，热热闹闹的，很好玩，很新鲜。”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释放吗？一种压力的释放。”另一位上海爷叔跟南方周末记者搭话，他已经在路边站了两个小时，专心观察和感受狂欢气氛。爷叔是老上海人，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气氛，“看到这样的气氛我很开心，我觉得大家也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这不是一种节日，大家只是借节日的由头开心罢了，纯粹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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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发疯，释放压力”
巨鹿路附近的地铁口出现了新奇一幕，很多人围在一起交流专业。以至于地铁口又被堵塞。有人说是学法律的，有人是学土木工程的，也有人学建筑的，大家都因为在对口行业不好混，叫苦连天。
引发强烈共鸣的是被围住的男孩小谢，他扮相憔悴，嘴唇煞白，胸前挂的纸牌上写了四个大字：学建筑的，还端着装有两团卫生纸的外卖盒，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确实这个行业不是很景气，我工作也不顺利，所以就借此机会可以一块发疯。”
“大家都在发疯，正好我也想发疯。感觉好爽，把内心的压力释放出来。”小谢刚干了一件大胆的事，2023年10月他裸辞了。那是一段“想卷卷不动，躺又不敢躺”的工作，大家下班不敢离开座位，自己被领导追着提工作要求。
更出圈的打工人，是同一条街上游荡的乙方扮演者李秋白。他妆容粗暴夸张，面部涂抹的深色眼影和高光使其看似颧骨突出，脸颊凹陷，方格衬衫领口夹一张写有“乙方”的A4纸，活脱脱呈现了一个被甲方长期压榨的憔悴打工人。
乙方coser。（受访者供图 / 图）
“我cos一个刚刚交完班的一个角色，没有想到效果这么好。”李秋白的确刚刚交完班，到达巨鹿路已是深夜，临时决定表演一个疲惫的乙方，一直有人围上来合照。他的社交账号浏览量已经“爆掉了”，不少网友留言表示有共鸣，“有的人看段子，有的人照镜子，这样的评论很多”。
“可能是因为疫情之后，没有一个能大家放得开的这种活动，之前几个节日虽然是放假，但也各种票抢不到。”李秋白说，如今到了一个可以全员发疯的节日中，自己反而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在这里，李秋白还遇到不少不用任何装扮的穷鬼，以及怨气深重的甲方，还有人高举牌子：“平时扮演自己就已经很辛苦的人万圣节什么都不用扮也是OK的。”李秋白将这类cos总结为：用现实主义的表达手法，呈现打工人最恐惧的事情。
10月31日晚，不少coser称刚下班就过来了。一位纣王在公司化完一副庄重的戏剧脸谱，走街串巷地找两位素不相识的妲己组CP；一位28岁的年轻人专门从浙江省嘉兴市驱车赶来，她cos宫崎骏经典动画角色无脸男，弓着腰默默站在路边，前后有一百多个人围过来合影。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她又连夜回嘉兴。
王公子选择用另一种方式释放自我，她扮演了和自己同为37岁的海绵宝宝。平日里，她从事公司商务工作，张口闭口谈的都是性价比、公司最大效益，但在万圣节来临前，那副自制的黄色毛毡板方壳，使得她纯粹地成为快乐的化身。
王公子此前cos海绵宝宝走进欢乐谷时，立马成为焦点，甚至被游客误认为是园内专业的工作人员。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面，塞给她糖果，还抛出十万个为什么：蟹老板给你放假了吗？为什么不带小蜗一起来玩？蟹堡王的秘方是什么？
那晚，王公子说，一行人都玩疯了。一旁cos海底捞服务员的同事迪迪西原本是个典型的i人（指性格内向的人），在这种氛围下，直接重塑为e人（指外向），她会主动凑到一些游客面前，疯狂表演无实物扯面，双手在空中胡扭一通，但扯得自我陶醉。
当晚，迪迪西还采访了cos卖79元眉笔的”李佳琦“，对方拉长声音回应“哪里贵啦？一直都是这个价格，真的烦死啦。”迪迪西当场爆笑。这则视频后来意外出圈了，王公子和朋友们都惊呆了，眼前的社牛女孩，还是以前那位在人前不敢讲话、假装埋头看手机的迪迪西吗？
“她第二天清醒之后更i了，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尴尬，有一点点丢脸。”迪迪西的朋友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没过几天，迪迪西就带着比自己更i的两位朋友杀向巨鹿路，她化上浓妆，又e回去了。
街头有人cos学计算机的。（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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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热度涨点粉”
陈研志又上了热搜。2022年，他一身安陵容的打扮，穿着溜冰鞋翩翩起舞，就曾上过一次热搜。毕竟，《甄嬛传》是全民“电子榨菜”。
在这个民间的欢乐海洋中，这次万圣节也成为流量的狂欢，不少视频团队游走其间。
“她就是这么火爆。”cos安陵容婢女的阿莹略有得意，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决定表演“安陵容在船头唱歌”场景后，几个广告人组成的团队做了精心策划，在短视频平台发了“解冻”预告，寓意安陵容回归，还做视频邀请函，附有路线规划。
“我们找的是货拉拉把道具船拖过去，刚从货拉拉下来，就有好多人喊安陵容。”10月28日晚，安陵容坐着船一出场，就被人流包围，直接分走了附近其他coser的流量。他们戴上廉价的假发，穿着与剧中一模一样的服装，船头的安陵容手持莲花，蓝牙音响里播放音乐《江南可采莲》，众人跟着合唱。
当时团队拍摄的短视频，点赞量飙升到数万。到了第二次在复兴公园出场时，现场直播有上千人观看。“蛮好玩的，大家不约而同有非常多的创意，终于看到上海人民的松弛感了。”阿莹说。
此前安陵容妆造的出圈，也启发到了杭州男孩醒醒。在这次万圣节中，他以cos向太的形象火出了圈。在其传播最广的一段视频中，醒醒穿着团队临时花了400元买来的粉红色大衣，一脸富贵相。有人问他怎么看待向太儿媳郭碧婷，他微微一笑：模仿道：“挺好操控的。”
对此，向太本人隔空回应：“衣服太low了，他应该模仿得更漂亮点。”这让醒醒团队受了惊，原本大家调侃，万圣节cos明星的阵仗，足以收到全网明星律师函，但火到这种程度，还是让人猝不及防。“我们其实是有点害怕的，怕万一向佐团队找过来说我们有什么问题，但他们最后只说互动一下，那就去互动了。”醒醒团队工作人员阿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阿眯介绍，醒醒本职是一名自媒体美妆博主，向太妆造火后，有不少合作商家找上门，“非常多人私信我们谈合作，要醒醒去扮向太互动，我们拒绝了，挺怕被骂的。”
有人忐忑，有人欢喜。当看到向太和安陵容在网上爆火后，那英的扮演者这英也动了心。“那我必须去呀。”11月1日，她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电话那头模仿那英的口吻。此前，她买来电视剧角色黎明朗的衣服，最低配版的墨镜、发夹和话筒，连去巨鹿路三晚，模仿那英不断输出“那言那语”，“我一张嘴，他们就嗷嗷叫唤”。
效果立竿见影。这英版的那英，走到哪里都自带流量，即使是戴上口罩，摘掉眼镜，换上朋友的衣服，还是会被人认出来，狠狠体验了一把明星被追的待遇。“他们以为我是真的那英，所有人尖叫，说太像了，喊‘那姐，别跑’，‘那姐，给我拍照’。”
“我去之前我就知道会出圈，只是不确定会出圈到什么程度。”三天下来，这英的抖音粉丝涨了近十万，她紧紧抓住流量密码，“万圣节当晚回到家后，我还开了一场直播，希望可以趁着热度涨点粉”。
在10月31日现场狂欢中，一声嘶吼突然让噪杂的人群顿了一下。“还让不让人过了？”一个陷在人流里的外卖小哥发了火，他的车轮此刻寸步难行。
但很快气氛就恢复了，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时不时就有外卖员在沸腾的人群里嚷嚷：“让一让，超时了，超时了。”在这场分不清楚真真假假的狂欢活动中，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在cos外卖小哥。在采访期间，也有人向南方周末记者投来疑惑的眼神，问“你是在cos记者吗？”
直到临近午夜时分，巨鹿路的人流逐渐淡了下来。跨过这个夜晚，上海又将回归大都市节奏紧张的一面。
（文中受访者姓名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