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非虚构,死在出租屋里
作者:孙旭阳
发表日期:2024.8.20
来源:微信公众号“卖杏花”
主题归类:底层社会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file

我见过袁凌,两次还是三次不记得了。他长相的风格像罗本,好像从没有年轻过。社交风格上也不太暖热,有点怪怪的。

我也是这样的怪人,所以很理解他。我有他的微信,这十年也就说过一两次话。遥望于江湖,却不相忘,我有很多这样的朋友。

第一次见袁凌,是在2006年的冬天,一个风日都懒洋洋的下午。我刚到新京报一两个月,部门领导吩咐我去前门采访一位老钉子户,当时袁凌貌似在新浪新闻吧,他也去。

“他可厉害了,你要好好学着点。”领导说。当时我还在见习期,自然不敢轻忽。见到袁凌后,我发现他比我还谦卑,穿得也比我还随便。

当时前门的平房区已进入拆迁后期,到处残垣断壁。我们要采访的阿姨,是最后一两名钉子户之一。阿姨的独女死于1980年代初的一起刑事案件,她认为办案不公,就把女儿在殡仪馆里冻了二十多年。

这次适逢拆迁,阿姨把女儿的命案纳入拆迁谈判中,让当局颇为头疼。

我心知这个选题大概率没法见报,此行就为了旁观袁凌。他采访最大的特点就是细致,我记得他问阿姨这二十多年,殡仪馆有否断过电,导致女儿的尸体加速腐败。那张年轻的脸庞在冰柜锁了二十多年,色泽上有何变化……

告别阿姨后,袁凌告诉我,他很可能也写不了这个题材,因为没地方发。

十八年过去了,那位阿姨和她的女儿如何了,肯定有人知道,但不包括袁凌和我。

这就是记录者的宿命,你会闯入太多幽暗腥臭的时代角落,你甚至会扰动一点因果,但你没力量烛照哪怕一寸的土地。

上午看到一位王路老师的公众号谈袁凌,认为袁凌多写底层故事,主要是因为底层的人好采访,且不注重隐私,也很难去提告那些拿他们的隐私换文章的写作者。

王老师的这段话,在事理上其实大差不离,但更适用于解释计件制媒体薪酬体系下,底层选题的定位和角色。而袁凌已经脱离这个体系一二十年了,采写底层并未给他带来多少现实的好处。热爱很可能是更公允的解释。

在做记者时,我也写过不少底层题材,一些选题写得还算不错。在我看来,底层题材最吸引人的一点,不是容易突破,而是底层人群更接中国的地气。他们在苦乐生死里,吞吐着中国真正的秘密。

历朝历代,底层人群都是国家兴衰的燃料,是历史列车行经之处的枕木。他们被官府和御用文人不断口头宣慰,但他们的生活却是赤裸裸血淋淋的,他们每一天都直面最粗鄙残暴的伤害。

换句话说,底层人群活得更去标签、去光环、去高台教化。就像烹饪,最原生态的食材往往蕴藏着最美的味道。底层故事最吸引写作者的,就是不必向国家、商业乃至二三流写作者低头,从它们那里援引概念和逻辑。

故事就是故事。故事不会给出药方,病症却都在故事里。故事不会控诉,但最卑贱的死者,也会在故事里开口讲话。

与之相反,无论政界新贵、商业巨子还是娱乐顶流,他们的故事都是被污染过的,都是脏的。最卑劣的人只要“成功”,就会被原谅被理解和被崇拜,便是此行的铁律。

在民智未开的盛世,成功人士的故事比底层人群的遭遇,更能塑造大众的认知和价值观。这也是很多人置自身遭遇于不顾,也要崇信祖国荣耀和商业神话的原因。

这就使得再微弱的底层写作,只要足够真实,都会是一场坚决的反抗。只不过,内容消费的主流永远是成功者说了算。袁凌、陈年喜和易小荷这些写作者注定边缘。

昨天,我转发袁凌的故事《一个贫穷的作家决定重新找工作》时评说:

即便在欧美,作家乃至媒体记者,都是苦哈哈的穷差事。用股评大师的话说,值博率比较低。

一将功成万骨枯,想在内容和影响力领域变现,需要满足受众、商业特别是管控等多方面的需求。运气也必不可少。你无法奢望一个对权力明显抵触质疑的作者能靠流量生存,而袁凌这类倾心于底层叙事的作家也很难活得滋润。

人们需要爱和希望,哪怕假的也行。但底层真相会告诉他们无路可走。绝大多数受众都会抛弃关心他们命运的写作者,投身爱国主义和消费叙事中去。对奥运健儿的追捧,就证明有些人是多么下贱和愚昧。

对写作者来说,求仁得仁吧。在短视频时代,放弃阅读可能是人类最容易做出的决策。这一代优秀作家无论认命不认命,命就在那里,自由和舒适都不断被压缩。

直到大家都沦为奥威尔《通往维冈码头之路》里的矿工——他们每天活在最惊心动魄的题材里,却没有出产一个成功的作家。

除非越来越娱乐化,越来越浮光掠影,越来越故弄玄虚,越来越飘离中国的地面,非虚构写作在政治和商业上,都是逆泥石流而上的自我献祭。十年来,非虚构写作在各平台中道崩殂,选题和文风一直暧昧拧巴,最大原因即在于此。

如果将“写作“的范围从故事扩大到评论,“非虚构评论”更是日暮途穷,甚至可以说已走上了犯罪的不归路。

以非虚构写作,对抗越来越虚构的生活,活在出租屋的袁凌还能撑多久,我不是太乐观。至少,我不信他51岁还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这两天在我朋友圈被热议的,还有一个死在出租屋的女生,33岁,宁夏西海固人,据说北京某所211毕业,连续考公十年失败。

她的死亡首见于一篇百万级阅读的爆文。刚开始热转时,好几个朋友都觉得其不太真实,问我的意见。我一直懒得看,直到宋石男老师找我探讨。

我的看法是,肯定有这么一起死亡,否则自媒体也不敢发这件事,但里面的细节很多经不起推敲。

据说已经有持证记者赶赴女孩的老家,爆文细节的真伪,想必不会悬疑很久。但可以预料,经历过这篇爆文后,其他底层人群再死于哪个出租屋,或者桥洞啥的,必须有更多的爆点才能吸引看客。

假如袁凌们还在媒体,假如他们还可以走进咸阳那间出租屋,那一定就不会有目前的争议了。非虚构写作,可能也会喘口气,续命一会儿。

现在我看到的是,被锁在出租屋里的非虚构,与窗外虚构的世界正慢慢苟合为一体,享用同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