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的話

陽光時務 | 愛的迷思

文/長平 初聞「愛港力」、「愛港之聲」等稱謂,我頗有些驚訝,以爲香港不只是出現了「港獨傾向」,而且已然有了以港獨爲己任的政治團體。衆所周知,「愛台灣」一直是具有台獨傾向的民進黨的政治口號,與「愛中國」的主張勢同水火。 「愛港」團體儘管缺乏理論論述,但是其政治態度並不含糊,那是對「港獨傾向」深惡痛絕的,把一些政治反對人士稱爲「政治惡棍」,贊同中共要求的「國民教育」,抗議旨在爭取真普選的「佔領中環」運動。他們「維護香港繁榮穩定」的說法,跟中共「穩定壓倒一切」宣傳如出一轍。顯然,他們是中共眼中一支重要的愛國力量。進一步說,「愛港愛國」也一直都是中共統而言之的宣傳話語。 如果說國家認同可以分爲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的話,中共早就對此有清晰的劃分。1949年之前,中共反對國民黨政權的暴力革命運動,從來都是以愛國主義的名義進行的。也就是說,愛國主義首先來自文化傳承、歷史責任與情感紐帶,由此出發而要求一個更好的政治制度,而不是由於沒有選擇地生於這個政治制度,我們就要去理解它並適應它。 這種論述一直延續到上世紀80年代。我們從小接受的歷史教育中,中共之所以能够對國民黨取而代之,而且勢欲建立萬年不變之基業,乃是因爲它擁有最好的政治制度,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護和創新民族福祉。然而,從幾十年的執政成績看,這種謊言實在是露骨。所以反對者也一再同樣以愛國的名義進行抗議,直到1989年達到高潮。在那場學生運動中,學生自我認同的身分就是愛國青年,「民主愛國運動」也是他們與官方生死爭奪的名分。 90年代之後,制度最優的謊言仍在持續,但是「國情論」成爲主要的宣傳策略。以共産主義這個全球烏托邦幻想爲意識形態的中共政權,卻把普世價值視爲西方反動理論,「中國特色」成爲塗抹一切非正當性的萬金油。儘管西方社群主義沒有被大張旗鼓地引入,但是其在具體的歷史文化脈絡中尋求身分認同、每個人都應該首先適應和奉獻於社會環境的主張,似乎在中國擁有愈來愈多的知音。於是,中共不再需要論證自己是最優歷史産品,而只是讓人們相信,你別無更好的選擇——因爲這世界上沒有更好,天下烏鴉一般黑,莫問是非曲直,只管怎樣發財。公義不再重要,穩定才能發展。 在這個過程中,被早年的中共清晰劃分的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不僅邊界日益模糊,而且政治認同愈來愈佔據上風。如果一個人說我熱愛香港文化傳統,所以我要反對中共政策的破壞,他不會被稱爲愛國者,甚至算不上愛港力量。假如你反對清算中共「文革」對傳統文化和人倫道德的破壞,你反倒擁有了愛國者的桂冠。 無論中共的暴力發家史,還是台灣的民主轉型經驗,都證明了,即便是用於反對專制,民族主義動員並非善類。因此我很爲中共有些擔心,假如某天真的有了港獨勢力,或別的新興政治力量,他們被迫拋棄「愛港愛國」這套被濫用的宣傳話語之後,倒有可能在華人社會中發展出更好的政治論述。

陽光時務 | 你真的上街了嗎?

文/長平 廣州有一座海珠橋,一度成爲抗議者的舞台。一些飽受欺壓又投訴無門的底層民衆,爬上橋架控訴不公,以命相搏。2009年的一天,又有一個人爬上去,拉起了橫幅,抗議老闆拖欠工程款。警察相勸,路人圍觀,交通阻塞。一個老伯突然爬上橋架,將抗議者推了下來,致其骨折。多數路人對老伯報以掌聲,高呼英雄,警察也未將其拘押。 爲什麽一個故意傷害行爲會得到喝彩?因爲抗議的概念已經從大多數人腦裏被洗掉了。他們不同程度地接受了穩定壓倒一切的宣傳,認爲抗議者就是給社會添麻煩的人,他耽誤了人們上班、開店、約會、散步甚至上醫院。當然,最不能耽誤和打攪的,是官員們開會,因爲他們要在會場睡個好覺。 我當時寫文章說,抗議就是要破壞一點社會常態,才能引起關注。那麽爲什麽要允許抗議呢?第一,抗議是公民的一種權利,是應該付出的社會成本;第二,抗議是對社會不公的糾正,從長遠看,付出的社會成本會得到更多回報;第三,任何人都可能遭遇不公,今天別人抗議耽誤了你,明天你抗議也可以耽誤別人。 表達抗議而不破壞社會常態,大家各行其事,是某種非暴力行動的理想境界。內地輿論中的表率,就是香港維園燭光晚會結束之後,地上連一個紙屑都不會留下,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針對環境衛生來說,這的確是令人感動的榜樣。不過如果針對整個社會,一場呐喊過後,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那只能說是抗議行動的失敗。 你隨時都可以上街,但是任你在街邊低吟高唱,愈來愈沒有人理你,你的抗議對象更是視若無睹,儼然是一個意志堅强的共産黨員。這個時候,有一個叫戴耀廷的人出來說,我們要站到路中間去! 「不行吧,你這樣太激進了!」「這還不够呢,我真正想做的可能更加激進,就是要改變香港的民主政治文化!」衆人都圍了過來:「說說看,你想怎麽弄?」「我們要分成幾個步驟,先禮後兵;萬不得已才會站到路中間去,即便那樣也是以愛與和平爲信念……」 這就是我理解的「佔領中環」。它重新思考了街頭運動的目的和意義,打破了香港長期以來雖然十分熱鬧却又備受冷漠的抗議僵局,讓抗議者的聲音被更多的人聽見,而且最終不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正如我幾週前在這裏寫過的那樣,對於中國內地民衆來說,上網還是上街,這是一個問題。很多人以上網滿足了上街的正義衝動,但是微博轉發終究無法替代街頭呐喊,身體的在場才是最有力的抗爭。到街頭去上網,而不是在網絡中上街,這是香港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佔領中環」讓我進一步明白了,坐在街上也並不等於身體在場了,只有讓被抗議者看見了,不僅聽見我的呐喊,而且正視我憤怒的表情,即便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也要有所觸動,那才是我的身體在場了。 提出一個聽起來很激進的行動方案,然後不斷地努力把它建構成一個理性的框架,顯然是一個不錯的策略。但是,對於一個連「六四」鎮壓都可以視若無睹而又安然無恙、一個可以在普選裏加入「篩選」概念的統治者來說,「佔領中環又如何」,可能是一個不得不提早思考的問題。

陽光時務 | 沉默的冤魂

文/長平 與基督徒在祥和肅穆中爲逝者祈禱的追思彌撒不一樣,中國傳統民俗中的葬禮大多鑼鼓喧天、哀聲動地,似乎要以最高調的宣示做一個生死之間的了結。最難了結的生死案就是含冤而逝,悲憤的逝者往往不甘別離,或化作冤魂日夜哀鳴,或扮成厲鬼激烈報復。 蓋棺定論是一道檻,公正對於死者比生者更重要。因此以死抗爭最爲决絕,死不瞑目最爲遺憾,抬棺遊行最爲激憤,追悼會一旦演變成抗議活動就勢不可擋。中共統治期間經歷過最大的兩次「反革命事件」,1976年的「四五」天安門事件和1989年的「六四」運動,都是這樣形成的。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好像是一個安靜的下午,少年的我在報紙上讀到這樣的詩句,第一次意識到死亡、哀悼和抗議的關係,而且感受到悲憤的巨大力量,堅信哀兵必勝,不義統治者必將「葬身於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在生活中我也觀察到,假如有人在人際糾紛中不幸身亡,那麽死者家屬就能輕而易舉地挾屍自重,適當的洩憤和破壞是文化習俗應允的權利,甚至是對死者的一種義務,糾紛的另一方只能再三退讓,對方哪怕有點過分的要求都要儘量滿足。 1989年胡耀邦的去世,像是上蒼給了不滿當局的中國人一道戰鬥的詔書,同時也是一把尚方寶劍。甚至詩人海子與政治沒有直接關係的臥軌自殺,也給當時普遍熱愛文學的青年補充了悲憤的力量。 大多數人並沒有研究過「二二八」事件與台灣民主的關係,對韓國的光州事件更是一無所知,只是憑着一種文化的直覺認爲,斬妖除魔,捨我其誰?一身正氣,勝券在握。 事實證明這是一種錯覺。哀悼自然能激發更多的悲憤力量,也能在民間成爲解决糾紛的籌碼,但是對於中共來說,它的威力遠遠低於坦克和槍炮。「四五」天安門事件得到平反,是中共高層鬥爭對其加以利用的結果。「六四」運動則沒有這麽幸運,更多的冤魂遊蕩在中國的土地上。「天安門母親」的抗爭屢遭打壓,趙紫陽的忌日異常敏感,林昭的墓地也裝上了監視器。 假如冤魂真的可以化身厲鬼,對於於不公不義的製造者予以懲罰,那麽中共執政以來發生的接二連三、規模空前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何以沒有得到清算,甚至因爲「知道改正錯誤,所以更加偉大光榮正確」而獲得新的統治合法性? 當局對付冤魂文化與哀悼抗議的辦法,首先是消解正義追尋,轉移焦點問題。比如「六四」鎮壓之後,鄧小平在接見首都戒嚴部隊軍以上幹部時講話,他不談上街抗議的學生和民衆反腐敗、要政改等訴求,也不談胡耀邦、趙紫陽的思想和政策,而是說「這場風波遲早要來,這是國際的大氣候和中國自己的小氣候所决定了的」,認同《人民日報》「四二六」社論所定性的,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陰謀,是資産階級自由化的結果。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四五」天安門事件之後,《人民日報》也發表過文章《鄧小平與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同樣宣稱「天安門廣場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出現,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完全是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的」,「是鄧小平大刮右傾翻案風、極力推行修正主義路線的必然結果,是腐朽沒落的資産階級垂死掙扎的一場表演」。 其次,當局慣用金錢收買正義,讓冤魂俯首帖耳。80年代初期,在我的家鄉縣城發生過一起悲劇,當局組織的元宵晚會上舞台坍塌導致混亂,現場表演的幾十名小學生被活活踩死。當局將這些孩子們評爲「革命烈士」,葬入烈士陵園,領了烈士補貼的家屬沉默至今,成爲不爲人知的另一個版本的「克拉瑪依大火」。可見這種伎倆並非自今日始,只是今天的官員用得更加嫻熟而已。

陽光時務 | 人性的弱點

文/長平 我曾經在台北參觀過壹傳媒的「媒體工廠」,對其創新能力嘆爲觀止。黎智英强悍的「市場邏輯」,對於民主轉型之後仍然在政治陰影中困鬥的台灣媒體來說,無疑具有革命性的衝擊。他曾經驕傲地抨擊台灣的「文人辦報」:「台灣的讀者被忽略了,做傳媒的沒有想過讀者要什麽,只想到自己要給讀者什麽,你真的問過讀者嗎?真的知道讀者要什麽嗎?」 有批評者指出,《蘋果日報》預設了讀者趣味低俗、思想浮淺的提前,對於讀者名爲尊重實則貶損。其實,該報一直有跳出黨派糾葛、大膽直言的評論文章,儘管這也常被批評爲「消費政治」。 放進媒體歷史中看,這種「妓院旁邊開教堂」的做法並不新鮮。上世紀初期,美國現代媒體業先行者普利策也曾爲自己辦的「黃色小報」辯解,他是先通過聳動性的低俗新聞抓住讀者,再讓他們看一些事關民主政治的嚴肅的調查報道和評論文章。 與台灣的媒體歷史類似,美國「黃色小報」的進步意義在於,它是對於黨派報紙傳統的矯枉過正,打的也是走出政黨控制、滿足民衆口味的旗號。 顯然,當時美國的專業人士和普通讀者對此狀况並不滿意,主流大報開始轉向新聞專業主義,以客觀公正的報道和嚴肅認真的批評服務公衆。在公共服務的專業標準中,政黨控制、資本干預和色情暴力等低級趣味都令人蒙羞。 今天的台灣媒體,大多陷入這三種泥沼之中而不能自拔。作爲一個旁觀者,我也時常爲我尊敬的台灣同行感到害羞。 既然台灣的民主政治深受美國影響,我自然也有一種期待,以爲台灣媒體也會踩在前人的肩膀上,很快走出「黃色小報」的泥沼,做出令人羡慕的華文媒體的墶本。 然而,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台灣媒體面臨歷史性的新問題:一是新技術對於媒體觀念和格局的改變;二是資本全球化時代媒體更加弱勢;三是兩岸政治對於台灣政黨及媒體的影響。三者盤根錯節,互爲表裏。 中共是新技術和全球化的受益者,在兩岸關係上亦是如此。台灣目光短淺的政客,也總是巴望從中獲利,從而成爲共謀者。他們一起誇大了中共的威力,讓台灣在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上都處於悲苦守護的心態。台灣的媒體不僅有被直接用金錢收購的危險,也由於資本的短線操作而導致人才短缺,更因爲政客塑造的兩岸氛圍使得媒體人喪失了文化自信。 政治、資本和黃色新聞一樣,對於讀者的控制手段,大多是利用人性的弱點。恐嚇、收買和弱智教育,也正是這六十年來發生在中國大陸的故事。 和過去人們對於未來的預測相反,不是民主的力量戰無不勝,而是全球化和新科技讓專制者更方便地利用人性的弱點,攻城掠地,得心應手。這我們必須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陽光時務 | 總理、青蛙和王子

文/長平 電視名嘴白岩松說過,就是一條狗坐在央視演播室,它也會成爲名狗。我就不使用被賦予侮辱性意義的「猪」、「狗」等詞了,但還是想要就此引申一下:就是一隻青蛙坐上中國總理的位置,它也會是「人民的好總理」。人們會說,難道你沒看出這隻青蛙的儒雅帥氣嗎?因爲它本來是一個王子啊! 明君、賢相加清官,這是中國皇權傳統中理想的政治模式。對於很多國民來說,這種理想延續至今。在這種模式中,統治的合法性不是來自約翰·洛克以後西方政治普遍認同的「知情同意」,而是不管統治者是怎樣獲得權力的,只要賢明清廉就好。再進一步說,這種模式規定必須要有明君、賢相和清官等角色,至少三者居其一,否則無法持續發展。其中以賢相最爲必要,也最容易扮演。因此,對於人民來說,有了賢相要上,沒有賢相創造賢相也要上。在這方面,中國人民從來不缺少想像力,可謂創意無限。 中共建立政權以後,强大的宣傳機器多管齊下,一度十分成功地同時塑造了這幾種角色。英明偉大的毛主席,勤政愛民的周總理,還有焦裕祿、孔繁森這樣的優秀共産黨幹部,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人民對於這種政治模式的終極想像。可惜明君從來都容易露餡,毛澤東晚年也出現形象危機。清官往往要等死無對證之後才好塑造。宰相這個角色最爲吊詭,既不用承擔皇帝對於「天下」的最終責任,位置又高到和皇帝一樣神秘莫測,是這種體系中最好幹的一個活兒。 這就不難理解,六十年來,除了李鵬主張鎮壓「六四」學生運動時面目過於猙獰(儘管如此,也有不少人爲他辯護),其餘無一例外都是「人民的好總理」。儘管周恩來親手簽署了很多處决令,但是「文革」的罪惡仍然與他無關;儘管官員腐敗在朱鎔基任內變得更加嚴重,但他仍然是一個爲民請命的反腐英雄;儘管政治在「胡溫新政」中只剩下「維穩」一途,但溫家寶頭上仍然閃爍着政治改革者的光環。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的形象都難以保持,他們承擔專制政治的最大責任也是理所當然,但是人民需要一個對抗這種失落感的想像,總理自然就成了意志堅定但委曲求全的感人角色了。 回應人民的這個需求,新晋李克强擁有足够的形象資源。他不僅有着和周恩來、溫家寶一樣「儒雅帥氣」的長相,而且還有在北京大學的求學經歷,以及法律和經濟學等現代時髦專業背景。不會有人關心他從政三十年到底幹了些什麽,更不會有人追問河南艾滋病防治有什麽問題。倘若此時有人跑來掃興,不僅李總理不高興,人民也不會答應。 一家媒體對於李克强的報道中說:「在1980年代中、後期幾次學潮中,李克强作爲團中央主管學校工作的書記處書記,與中共其他部門和地方領導協同處理,其風格也像當年在北大當學生幹部那樣,『控制學潮,但不搞政治迫害』。」包括若干學者、明星在內的人們,把這段描述視作對推李克强的讚美,在新浪微博上奔走相告。熟悉中國政治的人,都明白「不搞政治迫害」的意思是不過度地對當事人進行迫害,這就足以讓人感激涕零了。似乎沒有人在意,「控制學潮」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迫害。剝奪了人民利用游行示威進行政治表達的權利,其行爲的惡劣程度並不亞於對一個個體的迫害。而且,衆所周知,學潮被控制,根本不是誰做了什麽「思想工作」,而是赤裸裸的暴力鎮壓的結果。還是言論審查者明察秋毫,我再去新浪微博搜索時,發現這段歌功頌德的文字已經被删除了。 青蛙與公主交合之後,才能變成王子。總理經由渴望皇權政治的人民,才能成爲「人民的好總理」。目前,這場大戲遇到的困難是,人民或多或少已經覺醒,大多數是對於民主期待感到絕望之後退而求其次的表達。明君、賢相和清官們既然要用法律和經濟學作爲道具,也不得不排演出一個「中國大選年」(央視報道)——而這無疑已成爲今年最大的政治笑話。

強大的奶粉新政

文/長平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九十年代初期,一首《我的1997》傳遍大街小巷。當香港人正在為未來憂慮的時候,中國內地人卻欣欣然翹首以盼。香港繁榮、自由、法治、多元、人性……至少在名義上,這些東西也會稱為中國的一部分。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情嗎?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對香港的真實印象是從1989年開始的。那時的香港就是一個天使,當學生們困守廣場時她給予支持,當運動遭到鎮壓後她幫助逃亡。她有錢,也有辦法,而且中國政府還怕她三分。不用說,我們相信她會幫助中國走向民主自由,而且有一些過分的想像和期待。 香港「回歸」之後的故事,卻是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抗爭。這些年來,聽着香港人的街頭呼號,仿佛看見天使遭受蹂躪,巨人變成病夫。更多的人看穿了香港,瞭解到她本來就不是天使也不是巨人,而是一個被資本操控的小不點。對於不受任何限制、不需要做任何交代地使用公帑而且可以隨時橫徵暴斂的中共來說,想明白這一點更是如獲至寶。 從反對「雙非」孕婦到保衛嬰兒奶粉,香港徹底完成了從慷慨救人到自身難保的形象轉換。同時受愛國主義和利益至上教育的中國人,對香港的心態也從羡慕、嚮往、期待變成了計較、爭鬥和譴責。儘管生產不出一罐放心奶粉,但是很多中國人毫不遲疑地相信,強大的中國可以控制和利用香港。 人們沒有意識到,故事的結局將會如此:香港完全馴服了,但是經她之手的奶粉,再也不會令人放心了。那時候的香港人,將會和中國內地人一起,到西方社會去搶購奶粉。事實上,香港貨早已不是上品。直接從荷蘭、德國私購的奶粉,價格最高可以翻一番。 而且,事情並不會就此結束。德國、荷蘭、新西蘭等放心奶粉的出產地,已經驚呼「中國人來啦」,對奶粉購買做出了實際上是針對中國人的禁令。目前,中國的民族主義似乎還沒有強大到「譴責」這些國家的時候。但是,它正在茁壯成長。 西方人自然比當年的香港人更驕傲,也不需要中共「一國兩制」的承諾,因此不可能想像自己也有被染紅的一天。不幸的是,這正在成為事實。當愈來愈多的西方人在抱怨,媒體報道了太多中國的負面新聞,你就知道他們腦子裏已經裝了愈來愈多的「正面新聞」。 當年很多欣欣然嚮往「可以去HONG KONG」的中國人,正在想方設法移民西方世界。幾天前,在日內瓦人權電影節的論壇上,有人問我,隨着中國人出國愈來愈多,中國走向民主的步子是否也愈來愈快?我不客氣地說,這個問題本身透着西方人的自大,事實是中國政府以及接受中國政府教育的中國人及西方人,也在想方設法改變世界。 十年前的SARS危機,逼迫「胡溫新政」揮淚斬馬謖,查辦了衛生部長和北京市長,輿論一片歡呼。如今的奶粉危機,政府可以不屑一顧,輿論卻在爭論香港人做得對不對。如果說有什麼「習李新政」的話,這就是它的核心內容了。

SARS十年祭

文/長平 有一個朋友從廣州到上海,剛進同學家門一會兒,就被居委會組織的巡邏隊發現,不允許他和同學出門。長達兩周時間,三個青年被困在狹小的出租房內,以聊天、讀書和打牌自娛。居委會每天將生活必需品送到門口。彼此默契配合,相安無事。 SARS,沙士,內地叫非典,一種幽靈般的急性呼吸系統病症,讓全世界倉皇無助。當時廣東是病毒發源地,上海就這樣嚴陣以待。這只是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通的一景。在這看似輕鬆的景象背後,是人們內心的恐慌、緊張以及由此帶來的荒誕感。 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突然被感染,然後立即被隔離,在不能與親人晤面的孤寂和痛苦中,接受不知道什麽樣的治療實驗,隨時可能不治而亡。宣布非典已得到控制的中國衛生部,成爲可耻的說謊者。儘管世界衛生組織的專業姿態讓人信任,但是沒有人告訴你何處是盡頭,似乎人類就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毀滅。 你不得不爲要不要去銀行提現而苦惱,不得不猶豫要不要跟着人潮去搶購傳說中能預防SARS的米醋和板藍根,或者算計到底該囤積多少生活必需品。你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外出的親人,稍有失聯就浮想聯翩。儘管你感覺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但你還是要說服自己堅守崗位,甚至去面對一些危險的情景。這時候你真切地知道,命運像是一個漂浮在空中隨時可能爆破的氣球。 當時很多人都在想像,假如SARS能够過去,人類必將反省,中國必將重生。經過生死之戰、靈魂之殤和唇齒之誼,我們必將會有一個更加負責任的政府,會有更加珍愛生命、健康和尊嚴的國民,會有更加透明的言論環境,會有更加專業而勇敢的醫生,也會有深切體悟人類命運的作家,寫出遠遠超過卡繆《鼠疫》的文學作品。 在上萬人被感染、上千人喪失生命、無數人留下後遺症之後,依靠專業、勇氣、協作和運氣,SARS真的過去了。 但是上述想像並沒有發生,現實甚至往相反的方向狂奔。政府更加肆無忌憚地說謊,更加不擇手段地阻止真相的傳播。抗議者被失蹤,上訪者被送進精神病院,特務間諜遍佈網絡,骯髒的手伸向香港、台灣和西方。繈褓中的嬰兒沒有放心的奶粉,代表委員卻在「兩會」上歌功頌德。醫療改革裹足不前,醫患關係空前惡劣。一個宣稱言論審查如同機場安檢般必需的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人類太過健忘,中國人尤其如此。經受SARS洗禮的胡溫新政,很快建構了超級强大的維穩體系。十年之後,人民大會堂裏那些政客和明星,還有多少人記得SARS,還有多少人想到那些逝去的無辜?當年艱難走出恐慌地獄的香港人,還有多少人滿意政府,還有多少人信賴醫療體系? 被中國驚嚇得魂不附體的世界,還有多少人在警惕這個政治掛帥的衛生部,還有多少人正在和北京的權貴攀親戚? 謹以此悲傷的議題,獻給正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兩會」。

陽光時務 | 自由的舞者

文/長平 在外國專家都紛紛討論中國革命的引爆點(tipping point)的時候,中國學者中不少人堅持認爲,雖然習近平的言行一再讓人失望,但是他仍然值得期待。總之大家都不能接受現狀的延續,儘管在我看來這是最大的可能。 並非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而是現實中有太多的不公不義,大多數人都在極度焦慮中渴望變革。這是各種政治投機分子的大好光陰,任何改變的議題都可能獲得喝彩。 一次又一次地,我們總是被告知,國家的前途面臨轉折關頭,民族的命運成敗擊於一役。每一次我們都激動萬分,無數個體的命運被捲入歷史的洪流,分明是隨波逐流,卻還感覺自己是時代的弄潮兒。 在每一次被預言的變革關頭,真正去研究變革細則的行家裏手並不多見,更多的人樂於尋求共識,統一思想,號令天下。專制的吹鼓手對「公知」的影響力饞涎欲滴,「公知」又對無論來自何方的質疑都耿耿於懷,體制內的批評者擔心體制外的鋒芒傷及己身,體制外的輿論又對體制內的軟弱不屑一顧。 在這種時候,我會更加看重自由意志乃至另類表達。我時常想起自己曾經寫過的一段話:無論你是何種角色,都不要被歷史的大潮淹沒,沖刷去你的獨立存在。至少你要在大時代中做個堅强的小人物,在狂歡夜中做個自由的舞者。 中國社會缺乏的不是理論的自信,而是真正獨立的思想和多元的聲音。有任何你沒有明白的道理,你都要質疑它;有任何讓你感到不舒服的說教,你都要反感它;有任何讓你顧全大局的勸說,你都要當作陷阱來躲避;有任何讓人拋棄過去往前看的建議,你都可以視爲騙局。 太多的暗示和隱喻,使得中國政治比北京的空氣還要混沌。你想要了解什麽,就直截了當地發問;有些文本需要過多的解讀,你寧可不聽;別信什麽微言大義,看起來像鴨子的東西就是鴨子;如果有人告訴你委曲求全是策略,你應該掉頭就走。 反腐敗的聲音從來都很響亮,抓高官也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爲什麽要相信這一次是動真格的?改革的調子已經陳腐得發出臭味了,連重複它的人都有些不耐煩。革命的鼓吹也基本上只是泄憤而已,即便發生那也是撞上大運。 平庸的不公不義的生活還會繼續,我們必須在這個前提來考慮存在的價值。想像中的變革不會發生,這並不意味着你只能絕望地活著。你就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只要你每天都在堅持抗爭,這個社會的變化就沒有停止。 中國的全國「兩會」即將在北京召開,必定有一些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所以事先寫下這個隨感,與讀者諸君共勉。

陽光時務 | 上網還是上街?

文/長平 爲什麽中國還有一些公平正義?因爲它還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這個問答改編自美國前總統列根(里根)講的一個笑話。列根說,兩個蘇聯人在街上散步,一個問:「你說共産主義到底完全實現了沒有?」另一個回答:「沒有,否則會更加糟糕!」 這個笑話裏藏着一個非常嚴肅的主題,那就是國家的發展方向。中國社會主義,也就是通常說的中國模式,如果像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是政治專制和市場經濟雜交的畸形兒,那麽我們真的應該慶幸它還處於初級階段。不幸的是,它正在成長。正如一些科幻電影所描述的那樣,邪惡的怪獸長大了,很有可能就是毀滅世界的超級力量。 這頭怪獸也正在經歷着成長的煩惱。善良的人們趁機勸告它改邪歸正,但是基因决定一切。科幻電影裏的正義之士,往往利用它的弱點,予以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會遇到一些問題:怪獸是否也應該享受動物福利?這些打擊是否過於血腥暴力?於是聰明的導演把怪獸設計成沒血沒肉的機器人,儘管它們擁有智力乃至思想,終究是由一些電子元件和線路構成。也許這樣更符合一個社會體制的特徵。 這個笑話裏的另一個含義是,有些事情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美好,如果你仔細推敲,可能和你的想像完全相反。蘇聯式的共産主義和中國式的社會主義都是如此,人們以爲,不盡人意之處,乃是因爲它還沒有完全實現或處於初級階段。人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爲當局掌控了輿論工具,玩弄政治語言遊戲,强行植入一些似是而非却冒充公理的觀念。 儘管未必源自當局的意圖,新媒體革命的觀念却有着差不多的邏輯。它不僅爲世界帶來了媒體技術的革命,也帶來了一些政治版圖的改變。於是人們以爲,中國也理當如此。只要大家都上網,多在微博轉發和評論,巨變就在前面的路邊等候着我們。 我常常想起1989年11月9日夜晚,社會主義東德,中央政治局委員君特·沙博夫斯基(Günter Schabowski)正在召開記者會,照本宣科地說,新組成的執政黨高層决定,放寬對於出國許可的審查。有記者追問:什麽時候開始?沙博夫斯基在慌亂中犯了一個歷史性正確的「錯誤」,回答說「就從現在開始」。聽到消息的東德人,立即湧上街頭,衝開了屹立28年之久的柏林牆,改變了世界。 假如故事發生在當下的中國,這個消息首先會在新浪微博傳播,千千萬萬條轉發和評論擠爆網絡。大多數人在熱淚盈眶地歡呼新政,讚頌英明領袖,驕傲大國崛起;也有人在呼籲理性和秩序,主張一步一步地逐漸開放,不要因爲過度激情而打亂了改革派的部署;但是反對派提醒人們不要上當,因爲當局的謊言多不勝數,需要聽其言觀其行,强烈要求立即撤走守牆的哨兵,打開城牆通道。大家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互駡「腦殘」和「傻×」,然後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城牆依舊,微博已删。 在阿拉伯革命、佔領華爾街等案例中,即便最讚賞社交媒體的研究者,也把它的功能定義爲可以方便地動員人們上街。但是,中國的故事被改寫成了上網還是上街的選擇。這裏面的關鍵是,網絡控制在誰的手中?以前人們駡央視某欄目時編了一個順口溜:「××××是條狗,躺在黨的家門口;黨叫咬誰就咬誰,讓咬幾口咬幾口。」現在不僅可以用來駡新浪微博,也可以用來駡中國所有的公共媒體。 但是我並不因此否認網民利用新技術及時間差和當局進行貓鼠遊戲的意義。網絡不僅未能改變體制,還成爲維穩的有力工具。但是,網民在這個博弈的過程中,很大程度地改變了自己。只是我們不能忘記,最有力的抗爭,是身體的在場。 又有一個笑話說,蘇聯時期,莫斯科的某幼兒園裏,老師正在宣講:在蘇聯,人民生活很幸福,每個小朋友都有糖吃,都有漂亮的衣服穿……只見小朋友們紛紛往外跑。老師驚問:你們要去哪裏?小朋友答:我們要去蘇聯!

陽光時務 | 永遠的臨界點?

文/長平 中國積重難返,沉痾難挽,面臨革命引爆點。幾乎不約而同地,滿世界的中國問題專家,都談起了革命的話題。令人仿佛聽到古代造反的歌謠:「蒼天已死,皇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 我仔細閱讀了這些文章,專家的話句句在理。惟一讓人感到困惑的是,這些理大多在若干年前已儼然成立。不僅民衆對腐敗忍無可忍,從鄧小平到溫家寶都在警告不改革就會「亡黨亡國」。意識形態早已經成爲皇帝的新衣,說破它的小孩一批又一批地被送進監獄,還有人說只會被當作傻子了。官員的飛揚跋扈,警察的粗暴野蠻,一次又一次突破底綫。過去人們常說,中國很多事情要從零開始,現在都已經改成了「要從負數開始」了。 真正的問題似乎不是革命降臨,而是爲什麽革命還不降臨? 有時你忍不住想,當局恐怕也有點不耐煩了,不斷地添柴加火,革命就是無法引爆。當官方輿論把民衆抱怨總結爲「仇富、仇警、仇官」之後,高層官員的家族財富就肆無忌憚地暴漲,維穩警察的編制就越做越大,官僚作風就越來越壞,官場尋租也愈演愈烈了。 較早預言中國達到臨界點的是西方經濟學家。按照他們的算法,中國各級政府、國有企業和銀行早就破産了。後來發現,原來破産也是一種規則。在規則的底線被無限降低之後,破産也難以實現。 示威、游行、集會、靜坐、罷工、罷課……這些非暴力的行爲能够帶來革命的成功,也是因爲被抗議者或者他們的幫凶多少遵守一些規則,比如軍隊不向人民開槍,無法控制局面就宣布辭職。 于是很多人談論起暴力革命。其實,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暴力革命的前提是民衆本來擁有使用武器的權力。如果秦朝就開始實行買菜刀也要登記的制度,陳勝吳廣也很難有機會起義了。 網絡是一個新興的戰場。早有人計算過,中國網民達到多少億,中共就會潰不成軍。這個計算錯誤地把所有的網民都當作當局的敵人了,事實上網民被成功地分成了兩個陣營,無論一邊的叫駡聲有多大,都會淹沒在另一邊的回駡聲裏。 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都是正義的缺失。這二十年來,中國政府鞏固政權最大的成就,不是經濟增長,也不是維穩部隊,而是滲透整個社會的「去正義化」教育。去正義的結果,是既沒有規則,也沒有良知。 「爲什麽如此多的高層官員家族被爆出幾十上百億的秘密財富,仍然引發不了民衆抗議的浪潮?」一個德國人這樣問我。 我告訴她說:第一,大多數中國人看不到這些信息;第二,看到的人中,很多都相信那是西方的陰謀;第三,即便相信媒體報道真實可信,有些人也覺得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爲這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正義可言;第四,即便他覺得憤憤不平,可能只是痛恨自己沒有生在帝王家,只好認了屌絲的命;第五,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想辦法和這些權勢者勾結吧;第六,當然還有一些現代公民,意識到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也爲真正的公平正義奮起抗爭;第七,當局隨便在前五種人中煽動或收買一些,就足以對付第六種人了…… 我發現這個問題,跟任何一個簡單的問題一樣,細想起來,包含了中共一直在革命臨界點維持統治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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