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童年
七岁那年我在做什么?那是个三反五反、清算斗争世道不彰的混乱时期,很多事情记不起来了,但有些奇遇我记得清楚。家里大人四散,父亲去了香港,两个姊姊和哥哥在读高中和大学都被调派到不同的地方,很少回家,而母亲被关起来劳动改造。家里只剩下我和孪生的妹妹和轻微智障的姊姊。我们三个小孩子除了邻居偶尔照顾,几乎自生自灭。可是尽管我们只有几岁,世事恍如隔世的迷宫,因为年纪小不懂惊恐,生存的本能让我直觉找到简单的生存方法。今天回首我不禁赞叹造物的神奇,童年的灾难使我很早感受到上天的眷顾。
母亲被捉去劳动改造邻居可怜我们,轮流照顾我们,一日两餐有人送饭菜来,衣服脏了有人为我们换了拿去洗后折好拿回来。不过长贫难顾,何况他们也陷于苦难之中,过了两三个月我们开始两餐不继,衣服穿到臭了再没有人理会,家里原来剩下的米和粮食我们也吃光了,我便想到拿家里的东西找附近的收买佬变卖换钱糊口。
家里最多的是书,我第一次拿去变卖的是几本厚厚一套的《辞海》辞典。收买佬见我这个细路仔背着重重的一套《辞海》辞典来变卖,不肯买,跟我说,这些书很名贵而不值钱,你还是拿回去吧,不如拿些家里的烂铜烂铁来卖。我于是把书抬回家,马上拿了家里的几个铜锁和一条粗大的铁链再跑回去。这一次他咧嘴笑着买了。他给了我二十五元人民币,看来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价钱,因为当这收卖佬阿伯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给我时,他老婆走过来嚷着说: 「干嘛给他这么多钱?」他没说话,用眼睛矋了老婆一眼,把钱递给我叫我快点去买点东西吃。他大概看出我两三天没吃过东西的颓样,是恻隐之心看出来吧。乱世人心特别慈悯。
二十五元当时是很多钱,我去买了五斤米,到街市买了些最便宜的肥猪肉来炸猪油,家里有乡下亲戚送的一坛豉油,我们三个小孩每人一餐噬两三碗猪油捞饭,一日两餐花费不过几毫子,拿着那些钱我们挨过了两个多月。当然,邻居偶尔给我们一 些饭菜才维持了这么久。吃光了手上的钱,妈妈仍全无音信,我走去派出所问警察叔叔妈妈几时放出来,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去问了几次都没有头绪,有一次离开时有位警察叔叔问我,为什么你问不到妈妈的消息也不哭?我瞪眼望着他默默无言,他却哭了。
我只好继续变卖家里的东西,到后来连天井坏了很久的铁窗我也拆下来卖了,到卖无可卖什么都吃光了,我就去偷巷口铁闸的铜锁和铁链卖掉,拿到的钱也吃光了,我晚上悄悄再去偷附近人家放在门外的东西拿去卖。这段偷东西的日子令我常被警察抓去派出所,到后来附近有人不见了东西警察就先来找我。有一天我被捉去派出所正在帮他们写「光荣之家」等那些红挥春,相熟的警察叔叔对我说:「阿,你这样偷东西度日不是办法,不如我叫人介绍你去卖点东西挣点钱好吗?」当然好。
原来他已跟卖黑市给抓回来相熟叫老鼠的叔叔讲好了,让他带我去一个秘密的地方取货并且教我在戏院门口贩卖,他还关照在那里卖黑市的姪女照顾我。卖的不外是打火机、打火石、南乳肉花生、花生糖等零食,都是装好一包包与买家议好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鬼祟很快捷成交的,一天挣一元几毫够我们三个小孩吃了。不过警察来抓要马上逃跑,不幸给抓去充公了货物血本无归,之后要挨上好几天还钱给批发鬼头,日子特别难过。后来我学会了金蝉脱壳,见警察来抓马上将货物藏到路边不当眼的地方(我认为警察是知道我藏货物的地方的,只是只眼开只眼闭,放我一马而已),给抓了去坐一回就放出来,机会成本少了,日子好过了。
时势坎坷,好日子注定不长久。日子艰难,铤而走险是人之常情,愈来愈多人做黑市买卖,生意愈来愈差,批发鬼头见来取货的人多了也将价钱抬高,我要挣些蝇头小利很不容易。有时候一天挣不到一分几毫,我们三人就要挨饿了。我每天最少要挣到五六毫买米才够我们三姊弟吃两餐猪油捞饭,不用说还要买几条青菜送饭了。于是我决定以薄利多销来解困,别人卖一包打火石要三毫子赚头,我赚一两毫子就卖,确保我每天挣到几毫子买米回家填肚充饥。薄利多销真的奏效,我每天很快便将手上的货物卖掉,让我挣到我们赖以充饥的一元几毫。每天手上的货物卖得快还有个好处,就是让我避过了许多走鬼的骚扰。
我以为一招妙招以后就可高枕无忧了,到底年纪幼稚不知人间险恶,不久其他卖黑市的大人发觉我这个细路在减价倾销,令他们本来够差的生意更差。他们来找我晦气,初时只是骂我,见骂我我仍不收敛,就追揍我。追揍我又怎样?肚皮空空饥肠辘辘,被打被揍我还是硬着头皮要撑着做下去,后来几个大人见我出现就夹手夹脚围殴我,打到我头破血流,连一直照顾我的老鼠的姪女也帮不上忙。我知道我再做不下去了。在黑市场的边缘世界里,此处不留人便再无留人处,七岁多的我走进了死胡同,遇上了人生的绝境。
毫无积蓄,又不知母亲几时放出来,挣不到钱我们三姊弟只好挨饿。正在彷徨失措间,一位也是在那里卖黑市的大婶来通灵道我家找我,对我说:「阿,不要怕,我带你去另外一处赚钱。」她带我去火车站见她大佬,从此我就在火车站帮旅客搬行李挣小费(当中我也试过卖其他东西)。妈妈劳改放了出来,我仍在做,因家里需要我挣钱,直到我十二岁偷渡去香港为止。
昨天我老婆送我们七岁的小儿到在加拿大Minden, Ontario的夏令营「Onodaga」。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妈妈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陌生人相处,虽然这是他哥哥姊姊小时候每年暑假都去的夏令营,而且完了小孩子一般都依依不舍哭着离开的好地方,我还是非常担心,到底他只有七岁。小儿却觉得自己一个人去camp好cool、好刺激。当他到了camp,counselor带他到他住的地方,他问:「Sir, do you’ve room service here?」Counselor啼笑皆非:「吓,你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酒店么?」小儿天真无邪的七岁令我想起自己七岁已历尽沧桑。
人生多奇妙!有人相信千金难买少年苦,我不相信,我认为No pain no gain的人生哲理只是老生常谈的迷信。有几个伟大人物童年是苦的? Winston Churchill、Einstein、Gandhi甚至Bill Gates?不,他们都有家境不错的童年。 No, experience doesn’t make a man, but character do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