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月9日,美国芝加哥发生连环枪击案。一名32岁非洲裔枪手开枪射击,导致3死4伤,枪手随后被警方击毙。在枪击事件中,在芝加哥大学就读的30岁中国留学生范轶然不幸遇害。

1月14日下午4点,芝加哥大学为范轶然举办了追思会。本文作者系芝加哥大学一名在校学生。

2021年1月9日下午4时许,朋友圈零星出现了一些安全警报的截图,R楼周边发生了枪击。我和朋友们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首先学会的就是在心理上去恐怖化枪击事件。虽然芝加哥南部的犯罪率、持枪率举世闻名,我所在的社区,海德公园,却一直被视作一块绿洲。几个月前,一名持枪的人击碎了R楼附近某艺术中心的玻璃墙。在这个社区,听闻枪击、持枪等等事件的第一反应往往就是如此,要么打碎了某面玻璃墙,要么用枪威胁路人实施抢劫。总之在海德公园,枪支的威慑意义大过了使用意义。所以一如既往地,我和朋友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然而一小时后,警车陆陆续续出现在R楼下,留学生群里开始活跃起来,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一次的事件比以前要严重得多,枪击发生在R楼内。

晚上8点左右,一封标题为“Homicide of a University Student”的邮件确认了一名在校学生在R楼的地下停车场被枪杀。Facebook上的芝大群组、中国学生微信群沸腾了起来,震惊占据了大多数,还有一些在打听某楼某号的停车位属于哪一户,试图破案。更晚一些的时候我们得知,嫌疑人已在芝加哥北部Evanston(西北大学附近)被击毙。我和朋友整晚都在新闻追踪中度过,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在这个夜晚蔓延开来。

第二天早上,一封来自校长和教务长的邮件对这名不幸遇难的同学表示了哀悼。我打开邮件逐行搜索,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最终,这个拼音形式的名字还是掉了出来,我心头一紧,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了。

去世的同学叫范轶然,是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一名博士四年级的学生,今年30岁。在导师、同事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一名优秀的学生,是布斯商学院最好的博士生之一,是一个善良体贴的人。课余时间他还曾在芝加哥大学的风车话剧社导演了萨特的《禁闭》。布斯商学院院长Madhav V.Rajan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爱他"。虽然我不是他的直接好友,但从朋友的描述中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勤奋聪明而又活生生的人,五年前他也会因为申不上博士而焦虑,也会因为自己的理想短时间扑空而沮丧。这些起起伏伏正是范学长强大生命力的证明。而这样鲜活的一个生命,就被一把枪如此潦草地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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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24小时里,枪杀案在中文互联网上引起了巨大的讨论。范学长的遭遇引起了巨大的愤怒与同情,私人信息、领英主页漫天传阅,漂亮的履历似乎比生命本身的逝去更让人扼腕叹息。与此同时,家长群24小时不间断地为学长哀悼,范学长的校友们开始筹备治丧小组,他的老师何治国教授通知了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美国大使(临时代办)傅德恩专门发表声明并以最快的速度为范学长的父母办好了签证。芝加哥大学向美国国务院和芝加哥市政府为范学长的父母申请免除14天自行隔离。芝大还承诺成立以轶然名字命名的奖学金。同学们提议增强校警警力、开辟安全走廊,给被害学长“荣誉博士”称号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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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范轶然的纪念台(作者 摄)

事情在网络上引爆后,我向父母报了平安,安抚他们案发地离我的公寓很远,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可我没敢说的是,我所在的U楼和枪击发生的R楼是海德园里中国留学生最多的两栋公寓楼。R楼是海德园最高的建筑,三十多层的双子楼为近乎一半的芝大中国留学生提供了住所。疫情期间活动范围受到了限制,中国学生们便更加经常地在彼此公寓间走动。因此我更加了解R楼的安保本身就存在问题,楼层太高人数太多,管理并不有效。每次去R楼都是请前台开的公寓大门,也不会检查ID。父亲全程眉头紧皱,这场并不愉快的聊天最后还是以命令我回国而收场。几天前,父亲问我华盛顿的暴乱有没有影响到芝加哥,我搪塞说没有,芝加哥并没有白宫。那时父亲的不满多多少少还是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反驳,而现在,一场对美利坚全面的降级与祛魅正发生在我和父亲的观感中。

我理解父亲现在的感受。身在异乡横遭不测总会赋予死亡更多层次,更何况这个国度早已露出不稳定的端倪。这个国家学术的发达,抑或资本的强大,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为青年们提供不同生命的火花。而过去的一年加速撕开了曾经笼罩在这片大陆上被资本美化了的面纱。又或者说,不是对这片土地失望,而是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以前所追求的不再重要,而现在我们珍视的那些情绪,这片土地并没有怎么给予。“故土无法跟随我意愿,异国无法消除我困倦”是每个异乡人心中永恒的咒语。

1月14日下午4点,芝加哥大学在main quadrangle(方庭)为范同学举办追思会。我因为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会,事情结束后才打上uber前往方庭。阴雨绵绵,uber司机离我还有八分钟的距离。我和朋友在门房处等待,手机一边外放正在进行的追思会直播。偶尔有住户来取外卖顺便和门房攀谈几句,交谈声大笑声盖过了直播的声音。坐在uber里,司机播放的摇滚金曲已经让我完全听不到追思会的声音,从直播字幕解说上看,此时现场应该正在播放范同学生前谱写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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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范轶然的纪念台(作者 摄)

赶到方庭的时候人群已经逐渐散开了,只剩下小部分人围在纪念台的四周,我走过去看到一对瘦小的中年夫妻站在正前方,旁边有人给他们撑伞。校长Robert Zimmer、Lars Hansen教授在跟他们说话,我站在这位中年女人的侧面,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放佛看到自己母亲的幻影。如果这场不幸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母亲要坐十个小时的飞机接受海关的盘问,站在我曾经的校园里,接受老师同学的哀悼,还要表现得非常体面,只是因为孩子死在了一所精英大学,只是因为周围的人很有礼貌地表达着哀悼,我的母亲就不得不表现出豁达的气质,就不得不镇定地处理令人心碎的惨剧。我很想冲上去握住这位母亲的手,告诉她不必忍住。

枪击发生的前一天,我和朋友们得知一位关注很久的博主在飞机上猝死,很长时间里我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第二天心情尚未平复的我决定前往市中心购入本命年辟邪三件套,红帽子红围脖和红背心。学校发送通知邮件的时候,我正坐在回程的uber上。2021年的伊始像一个精准的狙击手在暗地里瞄准,将身边鲜活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带走。这些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年轻朋友们又要用什么因果业缘来解释呢。准备回公寓时雨越下越大,我绕着方庭寻找避雨的地方,有两辆公交从我面前驶过,可没有一辆能载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