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本文写于2016年

一、

2014年4月28日,我从华盛顿回北京,在杜勒斯机场与郑义、北明和王康诸友辞别。彼此拥抱,我对郑义兄说,我一定要在今生迎接你们归来。郑义兄眼圈发红,哽咽云:一定一定。我亦欲泪,然内心深知,此别之别,实未可期也。他染沉疴,年近古稀,流亡廿年余,归期难计。而我则绝不流亡,身寄乱邦,亦命途难量矣。

回京倒时差三日,昏昏沉沉。微信见郭于华大姐觅我,询之,曰郝建兄急寻余。遂留电话,5.1得郝建兄信,约见次日。5.2黄昏,我自北山归,见郝建兄于路侧,友渔兄亦在。彼此皆旧雨,两君悉来,必有要事。遂侧身路边的车尘人流中,三言两语说定——他们约我次日午后,到黄亭子郝家小聚,廿五年了,岂能不聚?半生流落,焉能无祭?当下允之。

二、

五年前,也就是09年的初夏。京都一群贤达曾经为二十周年而聚,在横幅下的合影,亦曾流传于内外网上。那一年,我在地震灾区做社会调查,故未身与;事后亦未闻躬临诸君有难。当然,那一年,史称“不折腾”二年。也许胡温确实只想与民休息,故未小题大做,整出惊涛骇浪。

然而岁到甲午,新主临朝,各种处事已见端倪。

以我之阅世经验,深知此行必有风险。古圣谓君子尚义,所谓“义”者,宜也,也就是但凡天良指引你去做应该做的事,就是真正的义。我平生慕义,凡事学《左传》之训——不为利回,不为义疚。当年血气方刚做过的选择,向无愧疚。而今心志老成,更不可能临难苟免,弃义贪生。

因为有过无端失踪转瞬数年的经验,我也许比这些兄台略多世故。当夜,我草拟了一封嘱托——也就是安排一些后事的条文;密封后交给一个朋友,告知如果明晚12点打不通我的电话,才可以拆看,并按我信中甲乙丙所述,去帮我转达。

要命的是,我其中重要一条竟然是——尽快按以下电话联系我的律师——浦志强。

三、

次日午饭后,径直找去郝建兄相约处。楼下撞见梁晓燕大姐,彼此拥抱,她叫我先上楼去,她还要接人。

开门处,顿见秦晖、徐友渔、郝建、崔卫平、王天成、吴伟、刘荻和浦志强这些老友,正在忙碌着在红布横幅上贴字。还有其他几个陌生人,后来得知是胡石根和天安门母亲之一。横幅弄好,我和老浦个儿高,分别扯住两头,大家帮忙一起钉在墙上。

抽烟等人时,我指着老浦笑骂道——我真是所托非人,我来前写的“遗嘱”,正是要你为我辩护。哪知道你竟然比我先到了,看来哥是指不上你了。

老浦骨子里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即便那时,他早就是有专职警察跟班的人,他依旧坚信党国不会拿他这个人民的好律师问罪。

他用他那憨厚的熊掌拍着我肩膀说——野哥放心,保证没事,有事我给你当律师。

四、

大家在郝建兄那狭窄的屋子横七竖八地坐下,摄像和摄影的机器业已架好。主持者开篇宣布约法三章——
一是本次座谈会,需要在横幅下光明正大的合影纪念。照片将在一月后海内外网络发布,有异议者可以不参与。

二是本次座谈会每人发言,将要形成一个书面纪要,本纪要亦将一月后公布网上,有异议者可以退出。

三是本次座谈会之后,将根据大家意见,整理形成一封公开信,与会者需要签名。本公开信也将在一月后发布网上,如有异议,亦可退出。

来客皆行正世之义者,无人异议,遂于墙下站坐两排,合影纪念。之所以要先合影了再开会,乃因担心会议中途警察突入,一张照片也不曾留下,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事实上,之所以要在这样的凶年,还来组织这样的一个家庭纪念活动,并且绝非秘而不宣,反而是要公之于众,也是想要宣示一种立场和态度。廿五年来,他们想要抹去的血痕,我们这些当年孽子,心中耿耿,绝不可以淡忘。

大家各自也多拿出手机,请摄影师帮忙纪录下这稀世一刻。

五、

开始,秦晖兄首先站起来斯斯文文地发言,他说——我因为下午还有约,先说了我就先走一步。大家便笑,他依旧永远是他那一副散淡的样子,什么也不警觉,什么也不提防的书生范儿。他到底说了什么,一切恍若隔世,我也记忆模糊了。

之后大家按座次依序发言,每个人都根据自己在那一年的遭遇,畅谈那一年之于国家和民族的伤害,以及永恒的悲恸和意义。轮到刘荻时,这个著名的不锈钢老鼠,唯一的80后女孩,羞怯地说:那一年我太小,没有经历也没有记忆,我就不发言了。大家知道她确实不是广义的八九一代,也曾经为言论被捕数月,就跳过她接着发言。

我一般不碰这个话题,一旦真要触碰时,依旧难免悲愤激昂。况乎在座的就有那一年无辜牺牲者的母亲,白发苍苍艰难地活着,希望对此恶世追讨一个说法。每个人都有些喉音颤抖,我说完之后,打开手机看看微信借以平复。

我所在的其中一个微信圈,是一群海内外的公共知识分子组成的。我忽然在其中看见了我的老朋友王俊秀发的一个图片,赫然就是我们刚才的合影。我立马打断大家询问,是哪位把我们刚才的照片发给王俊秀了?

崔卫平大姐闻声笑答:是我刚发给他看的,怎么他已经公开了?我说是在群里,但是,这个群里的信息,很快就会全世界传开的。

与会诸君依旧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老浦仍在安慰大家说没事没事,于是会议继续进行。也许只有我预感到——希望下个月这一天整体推出这一系列信息的计划,多半要泡汤了。但我还是没有判断出,这一次,他们竟然会如此大打出手……

六、

会毕,我因有事,告辞大家先走一步,没有参加晚餐的饭局。另外一个朋友黎烈文,则是在我走后又赶来的。

当夜,我们的合影就已经在海外网上疯传,那血红的纪念横幅就在我们头顶十分醒目。我立马决定赶紧离开这一凶城,次日大早就飞到了四川。然后相约一兄弟,驱车去了乡下,我的一个电影,正在那里拍摄。

仿佛真的祸不单行,原本计划呆几天的剧组,又出了不大不小的车祸,所有人忙着处理灾难。而北京则传来各路信息,郝建被带走了,徐友渔被带走了,谁谁被带走了……看来罗网已布,他们要一网打尽了。

我立即当夜赶回成都,继续打探各路消息。半夜十二点左右,老浦给我发来一条微信,问我在哪里,他们是否已经找到我了。我回信,我已离京,暂时没有找我。他又来语音说:找他的人正在来他家的路上,马上就要到了。我立即回信说:随时保持联系,多多保重。

他也许见惯不惊,丝毫没有一点预防;也许身为律师,以为法律可以给他保护。我从语气判断,他嘻嘻哈哈依旧只当是寻常的喝茶,向来既不回避也不预备什么。但是,一小时之后,我再联系他微信,就再也没有回音了,电话也没人接了。谁知这一别,就是二十来月。

次日大早,得到准确消息,老浦已经被扣留,而且被抄家了。有司对他多年的嫉恨,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借口。

七、

对我而言,既然选择了与会,而且也对眼前的时局形势有自己的预判,那么对于接踵而至的打击——这种题中应有之义,也就没有什么格外的恐惧。但曾经的经历又告诉我,你最好不要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失踪。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各自在生活中的事务和责任,尽量提前安排好后事,对亲友都是一个交代。

于是,我迅速换掉手机,请一兄弟送我入山,在川西一个大山深处的村子里隐居下来,静观其变。很快就得到消息,郝建徐友渔浦志强之外,胡石根和刘荻也被扣留了,而其他与会者,都各自被再三传讯,但是却都放回家了。

这样的分别处置略显奇怪,但仔细一分析就比较明了。郝建和徐友渔两位老哥是组织者和发起人,肯定要追责。浦志强是多年的挑战者,正好借机报复。而胡石根和刘荻,只是普通的参与者,和其他与会者并无区别,为什么要锁拿他俩而释放其他呢?乃因两人皆有“坐牢”前科。如果是这样,我则亦在此类了,因此我必须处理好后事再现身。

那时的吴薇一直与我另有联系,她积极地希望打捞老浦的努力终于激怒警方,于是也被捉将进去。我预感这一次,也许又将在劫难逃了……

八、

山中初夏,凉爽怡人。村居的日子如战争间隙里的短暂和平,有着一种更加珍稀的安宁和美好。

每天与村民夫妻吃着简单新鲜的饭菜,白天料理电脑各种文档,黄昏时则到河边独步。一边欣赏山野的岑寂美景,一边思考着指日可待且可能的再次牢狱之灾。我是从警察到囚徒的过来人,我深知逃亡只是暂时的,也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安顿后事。在这个罗网恢恢的国度,逃亡太累,更重要的是还会影响其他朋辈的结案。

一个人想清楚了所有的后果,并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那任何后果也就变得并非那么可怕。在那短暂隐居的日子里,我甚至抓紧时间按合同要求,修改完成了我的电影剧本。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坦然面对了。

我必须先赶回大理,我的姐姐和一些亲友在那等我消息,我也需要跟她们告别。我不能在路上被截获,因为这样官方也许会发表新闻,说我在畏罪潜逃途中被拿。我没有罪,更不存在畏罪,因此我需要安全潜回之后,再公开亮相,等待他们的降临。

江湖永不缺乏义人,我在一些兄弟们的帮助下,两天抵达大理。进门之初,我再次看见了我姐姐们惊恐又喜极强忍的眼泪。二十五年前,我熟悉的这些表情,再次浮现在她们脸上。

我交代完诸事,整理好行囊,开始发出那天会后的第一条微博,并附上了我在大理人民路现身的照片。我说——我已归来,恭候你们的处置……

九、

然而,几天过去,大理警方并无任何人奉命前来。

尽管大理的亲友每天都好吃好喝地陪着我,似乎好日子一去难再。但这样的等待头顶之悬剑坠落,终如苟且偷生一般的难耐。我是做过警察的,深知我不归案,则本案就很难结案。他们必须要拿到每个人的口供,对照无出入了,才会上报请示处理意见。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短暂自由,而影响被捕五人的处理。

以我所熟悉的所谓法律,在家里参与这样的座谈纪念,实在不构成任何犯罪。如果他们非要强行给这五位君子定罪,那我理当与他们同罪——主动投案,以分担那必然强加的疼痛。是祸躲不过,我是否应该高调发微博,像慕容雪村那样,去北京自首呢?

高调自首,当然是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也可以让当局知道——民不畏罪。但这样的后果是,他们必定给你报复,用以惩戒民间任何挑战者。而我得承认,我不想再次无辜坐牢。我深知炼狱的滋味,生命的余年,我还有太多东西要写。

另外一个重要的顾忌是,这样的勇敢近似沽名,会置另外那些与会而未被捕的朋友于尴尬。这些人多是吾族之前行者,他们在世间的一切努力都已配得上他们的荣誉,不必非要一锅端才显得正义勇敢。我平生不喜欢用道德和勇敢来绑架任何人,自己愿下的地狱,那就自己悄然独行。

于是,买好机票,我决定独上北京。

十、

下机无事,那就先安排与剧组见面,商讨拙著电影的开机事宜。制片人也知道我有麻烦在身,就把我和导演霍建起及几个策划人员,一车拉到了顺义辖地的一个度假山庄,计划闭门讨论几天。

一天工作下来,到了黄昏,大家提议不在酒店吃饭。于是,一行五人驱车出门。外面是田野,乡村公路,最近的一个可以吃饭的小镇,也还在十公里之外。霍导坐前,我在后排。车行未远,便见后面有两个中巴风驰电掣地鸣笛追来,势欲超车。

司机大江是北京小伙子,见后面的车并非警务车辆,只管自己正常速度,并无减速礼让的意思。而对面又有一辆大货车飞奔而来,他想错车之后再说。但是后面的一个中巴,尖叫着强行超车,差点与对面大货车相撞,硬生生地上前,一个急刹,我们的车只能跟着急刹,差之毫厘就撞在一起。

只见后面的中巴紧跟着把我们车夹在中间,前后忽然下来十几个便衣大汉,围着我们的车就开始砸玻璃。司机大江锁紧车门,摇下半边车窗跟他们讲理,外面伸进来几只手把他摁在方向盘上开始殴打。霍导和其他人吓得面无人色,我最初以为是遇见乡村流氓了,极力阻挡那些拳头。但很快发现后面开来一辆警车,下来几个着装警察和便衣。

警车和警察到了,打人砸车的这一群依旧没有住手,我顿时明白这一切都是冲我来的。急忙喊司机开车门,我对大家说,不要怕,是警察找我的,你们没事。司机打开车锁,我第一个下去。司机被拖下去按在车盖上,其他人则被看守在一边。一个便衣直接上来对我说,把身份证出示一下。我冷静地递上身份证,他对照一下,冷冷地说:跟我们走一趟吧。然后把我带到他们车上。我对他说,你们找的是我,不要为难他们吧。他过去对那边领头的言语了几句,然后过来上车带着我飞奔而去。后面两个便衣包夹着我,但都还算客气。

十一、

此刻大约下午六点半,车朝着城内开去。夜色渐渐降临,而我内心的黑暗也开始沉淀下来。按我的经验,这样完全没有必要的野蛮追车抓捕方式,通常只用于高度危险的暴力犯。即便这次会议案的每个人都被请走过,但也从未使用这一套电影上玩的把戏——因为这真的容易造成他们的车祸。二十几年前,抓我连案阿西的警察,就因为当时车祸而殉职了一个,受伤几个。阿西轻伤,还带着手铐帮他们抢救。

既然是这样隆重的方式,我心想看来这次暂时出不来了。我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心态迅速平和。我很客气地问副座上那位看似小组长的便衣——你们找我,直接发个短信,我就去投案即可,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啊?我又没关机,回北京就是送上门来的。这样在路上截车打人,群众看见还认为首都治安不好,何必呢?

那组长似乎有些歉意地说:哎,请郊县的行动部门协作,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案子,习惯了就是这样办案,您多担待。

然后大家就开始聊天,他问:您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我一笑,说当然知道,不就是前不久我们那个座谈会吗?没什么好隐瞒的,本来就是来投案的。

他说打你电话你没接啊。我说陌生人打你电话,你现在这个时代会接吗?你发个短信不就简单了吗?他一笑说,也是这个理。

车慢慢挤进四环,朝着海淀方向开去。我心里开始想,接下来的程序是预审,笔录,然后丢进看守所。这一切都是我多么熟悉的生活啊,二十几年后再来一次,但愿我还能全身而出。我甚至开始想,争取再混个牢头吧。

十二、

顺着车流,我们开进了海淀我熟悉的一个派出所。我是曾经的警察,非常了解,国保的办公地址都是保密的,因此他们提审都要借用派出所。而我在这个所办过暂住证,根据属地管辖的原则,他们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派出所的内院是提审室,分成一个个的单间。组长带着一个年轻国保开始在桌前坐下,我在对面独凳上对坐。年轻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负责记录。他先要去了我的手机,问我开机密码。我说这是隐私吧。他笑说反正你也没有秘密,何必麻烦我们开锁呢?一想也是,便告诉了他。他打开手机翻阅了一下,估计是担心刚才在车上我录下了他们抓捕的场面。一看没有,便帮我关机,把手机放在了他手边。

其实讯问十分简单,因为我深知所有的与会者,皆我这种磊落之人。每个人面对讯问,绝对都会实话实说,绝不会推卸责任或诿过于人。而他们都已经反复过堂,我这里完全不需要编排,一切直说,对得上他们的口供即可。于是,就那么一点过程,很快就讲完了。

组长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地道的北京口音,比我矮小。态度不冷不热,也不起高腔。我的烟抽完了,他也大方地递上他的烟。屋子狭小,满屋的乌烟瘴气。然后他开始问我参会动机,而这,正是我喜欢高谈的部分。

我说那时我是警察,你是孩子,但你在北京,多少也该有记忆。过去政府造谣说是反革命暴乱,后来自己不好意思,在报纸上改口叫做天安门事件,再后来,又改口为风波。既然是风波,无辜死了那么多年轻人,为什么不可以谈论,不可以纪念,不可以平反?我为了这件事,辞职都干了,我还怕来开一个家庭座谈会吗?我要不辞职,现在警衔肯定比你高吧?

既然要谈为什么,那我就像给年轻人启蒙一样敞开心扉。年轻国保也不记录,只是低头听着,说到动容处,我竟然还有些鼻根发酸。组长听完,耐心地说:国家的事,咱们做不了主。咱们内部定性,那个还是暴乱。不管是什么,反正现在不让碰,你们这一代也要翻篇才行,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我说咱们之间,都是明白人,你别给我论理,论理,你讲不过我,我也没必要跟你来辩论。现在就是这么一桩事,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想问什么尽管问。他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你还是个作家,还有点影响,你都写了一些啥啊?
我说写了不少,说起来你也不知道,改天我让亲友送书给你,但是希望你真的能看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我这个前同行,究竟是怎样成为今天的我的。他说好的,愿意拜读。大家相视一笑,又都觉得笑得有点虚假。

十三、

笔录做完,年轻人拿来让我审阅,签字,盖手印。当编辑的毛病不改,我顺手改了两个错别字。笔录明显没有恶意的陷阱,于是签字画押。我想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多次参与讯问,叫人也如此这般画押。命运真是神奇,个体之命运与国运太他妈相关了。

然后我问他,你也是大学生吧?公安大学还是中国政法的啊?

他有些腼腆地低语说:公安大学的。

我笑道:前几个月,你们学校还有人联系我,请我去讲座,差点就去了。

组长审阅完我的笔录,让年轻人看着我,他出门汇报去了。接下来,该释放还是该送看守所,就看上面的指示了。

年轻人不愿和我相对枯坐,也不方便和我聊天,便出门休息,顺手送瓶矿泉水进来。一会听见外面派出所值夜班的警察喊夜餐开始,年轻人进来问我要不要吃一点,我说当然啊,难道你不饿啊?一会他就端来一碗蛋炒饭,没有菜,蛋也稀稀拉拉如屎斑。看来反腐以来,基层警察的伙食,还远不如我们当年啊。

至少过了两小时,那个组长又才出现。他依旧一副深沉的样子,完全没有喜怒地说:还要再问几个问题,补充一个笔录。于是,又开问,基本又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只是最后要我保证,从现在到六月那一天,不得再参加类似活动,不得写文章纪念等等。既然这样忌禁,那就这样吧,我认可签字,继续按手印。

他又急急忙忙地出去汇报,我们又等着。年轻人只好玩手机,低声说:微博上很多人在找你了,怎么这么快消息就出去了?我说你们光天化日之下玩全武行,那还能没人说啊。

大约到了半夜两点,组长回来了,这时他紧绷的脸开始露出松弛。他像没事似的说:你可以走了。我笑着问——不准备刑拘我么?他笑道:你难道还想吗?我说想不想,你我说了都不算。不过,这么晚了,你把我从哪里抓来的,还得麻烦你把我送回去。他倒是很干脆地说好吧,我们送你。

于是,当夜他们又把我送回到那个酒店。年轻人在路上把手机还给了我,我急忙打开微博,看见满世界朋友在寻找我的消息,心里顿时温暖,眼角上也开始涌出暖流。

十四、

也许因为避开了风头,他们也已经完全弄清了整个事情的原委,找我只是为了补齐这一份必须的口供。也许因为临近六四,此次大抓捕已经震惊海内外,不想再起波澜,他们决定放我一马。

次日见到霍建起导演,他依然心有余悸。他对我说——拍了一辈子电影,实未想到这些只可能在电影中看见的飞车追逐,堵截打人抓人的镜头,竟然会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他说他昨夜回家之后,下意识地将家里的各个门一道道反锁,依旧坐卧不安,彻夜未眠。

我对他说,那一年之后,我们已经习惯了在祖国这样生活。陌生人拜访,喝茶,查水表,送快递,乃至被度假等等,这些原本正常的汉语词汇,在今日中国,都有其特殊含义。多数国人都觉得这样的画面距离他很远,就像那些经常签字下令抓人的官员,他们也可能一生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自作自受请君入瓮的一天。

整个成长乃至日渐老去的岁月,我从未真正获得过安全感。童年时夜半抄家的恐惧记忆,几乎伴随着我们的一生。也可能正是这样的经历,使我们像是钟鼓楼上的麻雀——吓大了胆。对于很多莫名其妙的阴谋和迫害,监视和驱逐等等一切,反而有着一种司空见惯的淡定与从容。我们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并一生反抗这一切,又因这种反抗而加剧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不再像我们一样,憋屈恐惧地生活在自己的母土。

仅仅因为这样一点微薄的理念,我们才要聚会、合影并自我公布。这不是见不得天日的隐秘,不是自觉有罪的卑行。因此在任何地方,面对任何讯问,我们都会说——我们反对。我们反对一切践踏人权的行为,我们卑微地坚持,在这样的坚持中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且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十五、

然而,徐友渔、郝建、胡石根、浦志强和刘荻,仍然还在刑拘中。先哲说:只要一个人还在被奴役,就是所有人仍在被奴役。只要可恶的制度还在,你暂时的安全都是虚幻如泡影的。所谓的个人幸运,随时皆会转眼即逝。就像今天的雷洋,谁也躲不过邪恶的无妄之灾。

友渔兄是文革的见证者,也是此国一切荒诞和邪恶的证人。早在1980年代,他的语言哲学、政治哲学研究,就已经影响我辈甚多。作为新自由主义学派的领军人物,新世纪以来,他一直挑战着新左派那些为极权辩护的伪学者。前些年的一次聚会中,我们讨论胡温时代结束后的走向。那时的我还很幼稚地有所期待于新人,只有他和秦晖兄,预言接下来只会更坏。现在他则用他自身的遭遇,再次证明了他的预见性。

郝建兄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和场地提供人。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孜孜矻矻地要为当年的死者喊冤,乃因他的堂弟就倒在那血泊中。当局以为可以通过各种遮蔽的方式,漂白那些血痕。只有我们知道,在很多人心中,那种刻骨铭心的鲜红,永远不会黯淡。

胡石根兄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当年的北大高材生,北京语言大学的青年教师,自那一夜之后,整个人生发生了巨变,大半的时光就深陷在冤狱中。这一次聚会又刑拘他这个参与者,仅仅因为他的所谓前科。而这次释放之后未几,他再次因为维权律师案而入狱,今天又被定刑七年半。他早已家破人亡,白发苍苍,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也被他所信奉的主,成全了他的恩典。

浦志强,老兄弟,名满天下的律师,我都懒得转述他的事迹。这个当年北京政法大学的硕士,广场敢死队的一员。平生风尘仆仆奔波于公义之路上,免费营救了多少无辜底层人于深牢大狱。万恶的劳教制度之废除,天下皆感其恩。也因此,他必将结怨于那些嗜杀者。终于,他们找到了机会;这一次,他再也难以为自己辩护了。

刘荻,北师大80后的女生,网名不锈钢老鼠。网络初开之际,即因言论而入狱者。这一次,完全偶然的参与,甚至未发一言,一样难逃罗网……

十六、

因为一次纯私人家庭性质的纪念座谈会,而要如此启动大狱,整个世界都感到目瞪口呆。曾经还有很多愚蠢的谣言,寄望于新政为当年平反,眼下的事实则证明所有的希望都是虚妄。那接下来,他们难道真的敢开庭审判吗?这个罪名如何强加呢?所有的法庭辩驳,毫无疑问都要指向那个敏感日,他们愿意让整个世界都来重新围观和讨论那一事件吗?

如此轰轰烈烈的抓捕,显然只是为了打压民间的纪念,以免25周年之际,更多的人掀开这一记忆。他们若干年来,所要极力遮蔽和掩埋的,正是那一罪恶。他们几乎快要成功地让新一代年轻人无知于此了,然而,网络揭开了那些黑幕。

我多少还是相信,他们不会愚蠢到真敢为此给这些人定罪。秘密警察可以秘密干脏活,但是那些参与此案的检察官和法官们,却都要在历史中留下名字——难道真的不怕这种让子孙蒙羞的污点吗?

吴薇曾经是南华早报的记者,是浦志强和我的老朋友。她没有参与此会,仅仅是为奔波营救浦志强而被捕。显然当局也计划在她身上突破,以期找到浦志强的其他“罪证”。吴薇以寻衅滋事罪而刑拘,经过对她的全面审查,企图找到浦志强里通外国的预算落空。一个月之后的六月八号,她终于被释放。

我当时推断,过了那一天之后,这些人都会被陆续释放。而浦志强,对他进行的是抄家,显然是要搜罗其他证据,另起炉灶对他报复清算。果然,其他四人皆在刑拘37天之后获释,当然给他们的共同警告都是,出去后不得再谈此案,更不许接受外媒采访。

十七、

十几人的家庭聚会,最后只剩浦志强被正式逮捕,罪名已经改为两个——寻衅滋事罪和非法获取公民信息罪。举世舆论大哗——这完全是对他个人多年捍卫人权、监督警权的报复。

举世皆知,今天的寻衅滋事罪就像是过去的反革命罪和流氓罪,都是口袋罪——什么人都可以往里面装。而所谓的非法获取公民信息罪,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很快传出消息,原来他作为律师,经常接受一些媒体委托,帮助调查一些涉嫌违法公司的信息。而他的调查方式,都是公开合法地去查看这些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无论如何,这都并不构成犯罪。

很快,中国律师界的泰斗,八十多岁的张思之先生站出来,担任他的律师。全国无数优秀律师站出来,要为他组建辩护后援团。然而更匪夷所思的事件接踵而至——警方接着抓捕浦志强的外甥女、他的同一律所助理屈振红女士。很显然,这是拿她做人质,迫使其舅舅浦志强就范,配合警方的构陷。

张老是我们最为信任和共同敬爱的老人,一生所做的辩护,无不纪录于史册。他在两次探监之后,发出了一些公开信息。这些信息也引起了律界的一场大争论,每一个爱护浦志强的同行,都在激烈探讨未来的辩护策略。张老一时急火攻心,脑梗溢血,战斗了一生的顶级大律,不得不病卧沙场。

而对浦志强的起诉,则一再延期,两月,又两月。入狱半年后,检察官终于提起起诉,罪名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新增两个——煽动分裂国家罪和煽动民族仇恨罪。所有的罪证,仅仅只是他一再被删被封被销号的几十条微博发言。

对他这样一个人权律师,仅仅因为参加了这样一次纪念座谈,而要王顾左右地启动如此大狱,这明显是要置之于死地。而且这样的冤狱举世瞩目,不可能不上达天听,究竟是谁的旨意,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十八、

将近半年过去了。法院退回补充侦查,两月,又两月,他们把每一个环节,法定可以申报拖延的时间,都全部用足。

事实上,警方早已查遍了他的全部生活与工作,早已没有可以补充侦查的方向。比如曾经怀疑的里通外国,与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的见面,到日本的访学,一切都是公民的正当权利,且从未收受任何经费。再比如,对周永康亲属一些公司的信息调查,都是正当的工商查询。再就是所谓对毛新宇、申纪兰和陈光标的毁谤,正常的公民言论,连当事人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起诉。至于偷税漏税之类,一切可能想象的空间,警方也都做足了功课。他以区区个体之躯,接受了一个国家公检法三家的最细致的体检——终于无懈可击了。

法院又以案情重大一再延期,到了2015年底,这个轰动世界的大案终于开庭了。全部罪证,已经被筛选到只剩七条微博。每一条微博不足百字,由于删帖,基本没有什么读者和转发量。罪名也减为两个——寻衅滋事和煽动民族仇恨。寻衅滋事指的是他对一些公众人物的嘲讽,煽动仇恨指的是他对新疆个别大臣以及治疆政策的批评。

“自君入狱,举世瞩目;人生辉煌,莫此为甚。”失去自由一年半之际,他终于可以第一次走出看守所,步入他半生征战的法庭了。而这一次,著名律师的他,将要联手他的朋辈,著名律师莫少平、尚宝军,一起来为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进行一场世纪之辩。而且,这一场辩护,必将进入人类历史。在不会太遥远的未来,也必将有人为此名列耻辱柱。

十九、

21世纪已经是第15个年头的冬至前,在中国首都,一场最荒诞滑稽的审判即将开始。不仅人类文明社会的很多大使馆在申请旁听这场野蛮审判,还有各地曾经被浦志强营救过的冤民,冒着各种危险和严寒朝北京赶来。

无数的义人和访民聚集在法院外的街头,而国家的各种警察和便衣也严阵以待,不断有人被强行带走塞进警车。除开他的妻子之外,没有其他亲友获得旁听资格。一些大使馆的官员,在街边守望,却被驱赶和骚扰。

整个世界都在围观,一个泱泱大国对一个坚守道义的律师的迫害。而他的全部“罪行”只是——在微博上发出了七条针对当局和名人的嘲讽和批评。这是21世纪人类社会的一道奇观,除开朝鲜之外,已经很难找到类似的判例。

若干年来,他带着糖尿病的身体,自费奔走在公义之路上,为那些底层弱势群体呼告鸣冤。经他之手获救的何止邓玉娇、唐慧和重庆众多被劳教人员;他为结束恐怖的劳教制度,在民间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然而,针对他的报复久已开始。在失去自由之前,他早就配有“跟班”。很多时候我们在一起小聚时,旁边都有他熟悉的面孔。我们很多朋友都委托他做律师,寄望于在未来可能的冤狱时,获得他的拯救。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代,我们却要面对他的被“审判”。

二十、

究竟谁有罪?

他和他的律师都做了无罪辩护,天下稍有良知的人,皆知他的无罪。但是这个国度,这个口口声声提倡法制高谈民主,且宪法赋权言论自由的国度,每年无罪辩护成功的案例不到万分之一。警权极度泛滥,只要他们认定抓捕有罪的,两院基本都要为之买单。因为在他们三家之上,还有一个政法委。党,随时在协调这一切;司法独立,从来都是奢望。

浦志强在一个家庭座谈会之后,在无端被关押19个月之后,要想脱罪,难于登天。因为如果做出无罪审判,就意味着要追究公检两家的枉法责任,意味着国家赔偿,意味着国保系统的抵制和消极怠工——而这才是当局最不愿意看见的后果。那么牺牲一个个体生命的全部未来,对于执政者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这些年来,他们对异见者的打压,就是要逼你认罪,甚至上央视认罪。只有这样,似乎才能证明他们的正确,以便让你在今后难以翻案。至于胁迫的手段,则无所不用其极。认罪则可以轻判,不认罪则要重判,两份打印好的判决书摆在你面前供你选择。

人性都是渴望自由的,人皆深知他们的无理甚至无法无天。疾病缠身的浦志强,即便始终不肯承认有罪,此刻也将面对这样的艰难选择。千古艰难惟一死,但是谁都想活着见证沉冤昭雪之日,见证大地光复那一伟大时刻。他在各种恶意和善意的威胁和劝告之下,选择了书面认错——这是唯一可以让两造妥协的下限。

2015年冬至日,正式宣判——判三缓三。这一判决的含义是,浦志强有罪,但可以当庭释放。不再有从事律师工作之资格,缓刑期间不得离开北京,稍有言行不端即可再次收监。

一个轰轰烈烈的闹剧至此收场,浦志强被迫带着电子定位手环重返人间。这几乎是中国第一次使用如此高科技的设备,针对一个因言获罪者。它让全世界都看清楚了,他们有钱有权打造一切技术,来用于监视他的人民。当然,这个定位器,也把他们永远地定位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二十一、

5.3座谈会的所有与会者,始终都在揪心悬望着浦志强的命运,同时也在分担着他的痛苦与耻辱。我们的侥幸脱罪,既非他们的仁慈,也不是我们的万幸。在这样一个越来越邪的世界,每个人的天良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折磨和考验。

我与浦志强的夫人一直保持联系,得知他终于可以在警察的陪护下,回到河北老家去探望痴呆的母亲时,我忽然老泪纵横。也许他的母亲根本认不出也记不起这个儿子了,但我深知,天下无数善良的母亲,都在感恩这个儿子的恩德。

过了很久,我们终于恢复了联系。劫后余生,我在视频里看着他那特殊的手环,彼此依旧嘻嘻哈哈的调侃,但我内心真正的疼痛着。他还是那傻大个的样子,一副哈儿的表情。国家帮他减肥,也帮他打针治病,让他继续在此恶世活着。我对他说,好吧,活着就是胜利,当年我们在那广场之后,曾经这样彼此勉励。今天,我们依然自信——我们的生命一定会超越那些作恶者,一定会超越这个恶制。

甲午之会,似乎落幕。在那之后,我被剥夺了出版新著的权利,迄今仍未解禁。那一年的九月,香港大学邀请我去短期访学,当我走到机场海关时,边防警察告知我已被“边控”——也就是说,我不能出境,随时可以归案。然后是,国内很多正常的讲座等活动被取缔。

对此一切,我唯一笑。不让出境,也无所谓,我真正担心的是出境了不让我归来。我辈深深地爱着这个祖国,终此一世,愿意扎根于此奋争,去伸张作为人的权利。愿意披肝沥胆,忍受人所难堪的屈辱和艰辛,去努力打造一个文明社会。而这一切,只是基于我们不愿在21世纪还被奴役;不愿我们的子孙,还将像我辈一样,卑怯地活在自己的祖国。

——2016年春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