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六日清晨,爱狗波波的叫吠声,划破静肃的夜空。

“是警察吗?”岑敖晖(Lester)睡眼惺忪的问自己。

“隆、隆、隆!”有人拍打铁闸。当时还是女友余思朗(Nicole),下楼看过究竟。“噢,终于要来了。”她那时内心怔了一下,冷静应对着。不久,几只厚厚的靴子就踏进他们的家门,把她心爱的洁白地毡踩得脏乱。

那天,警方在各区,以涉嫌违反港版《国安法》的“颠覆国家政权”的名义,逮捕了五十三名参与2020年7月立法会选举民主派初选的人士以及戴耀庭及区诺轩,岑敖晖,一共拘捕五十五人,岑敖晖是五十五份之一。“参加初选是颠覆国家政权?哈,荒谬成咁?”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盘旋。

在被拘留的三十八小时,他说了几百次“我无嘢讲”;吃了一个极难吃的肠蛋颓饭;睡了一顿很漫长的觉——他形容,用两张毛毡折叠成枕头,再用三张毛毡包裹着,让身体有种暂借的温暖。

一月七日,晚上接近九时,他徐徐步出西区警署,获准保释。

一月九日,他打电话给律师,劈头第一句就是:“比单靓case你接⋯⋯,我们要结婚了。”

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或期盼,让二人笃定彼此,如他们结婚誓词所述,“在苦困中仍然拥抱彼此,日月流转,惟矢志不渝”?

“未来要一起过。”Lester 的声音带点沙哑 ,却不乏温柔。语毕,眼光落在 Nicole 身上。

刚刚获得消息,二月二十八日,Lester 需要提早到西区警署报到,警方又提醒他“带埋律师、担保纸嚟”,估计将正式落案起诉,可否保释,并不乐观。他们都知道前路命途多舛。然而,在最不能谈未来的人身上,她看见未来,他坚信要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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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敖晖与余思朗于一月二十五日举行婚礼。(岑敖晖FB照片)

认真

近来社运圈内确实不少人赶快结婚。最直接的想法难免是,牢狱摊在面前,若果对方“名正言顺”,探监的权利将会大大获得保障。是因为这样,让Lester和Nicole萌生结婚的念头吗?

“我们最坏的打算是,如果被送中,是太太还是女朋友的分别确实好大,因为一直有跟开12港人个案,有些女朋友的情况好坎坷,深深明白直系亲属拥有的权利比较多。”他形容,名份下的功能性,确实占思考结婚的其中一个部分,但这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反而唔想因为咁样而结婚。”Lester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罐,捏紧了一下;Nicole坐在不远处,左手托着腮、右手抚摸着猫儿,倾听着新婚丈夫的理论。

“我谂嘅系,(遇到一个人)系就系,唔系就唔系。唔系觉得可以承诺的,就唔好耽误人哋(别人),无咁多时间去浪费(没有这么多时间浪费)。”他形容,当处境杀到面前,面对和经营关系,都是用上前所未有的目光,逐格逐格检视生活上每个细节,他的嘴里连续碎碎着:“生活,要认真过、要认真过、要认真过。”重要的事情他说了三次,高墙再高,挡得住用身,却挡不住那份认真,两人奔向对方的勇气,在一月六日后,更是澄明。

“我觉得,面对极权,可以做‘渣男’嘅空间都少了好多。”语毕,两人对望,捧腹大笑。

“如果太平盛世,可能仲可以‘渣一下’。”

Lester续说。

“好可惜呀嘛?”Nicole用脚端了他一下。

“好可惜。”Lester笑着回敬。

那,转过去问问Nicole,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做 Lester 的另一半风险会很大、这个婚真的要结吗?“一定有,一定有,好多人都咁讲。”她坦率地说。

但是转念一想,她觉得被极权骚扰生活上每个细节,以致拍不拍拖 / 结不结婚 / 和谁结婚都要受影响,她觉得“条气好唔顺”:“如果要计算‘so called有无将来’,咁日日都有人被拉或被判刑,那好多人都看似无将来,如果个个都咁谂,香港死梗。”她认为,无论行动还是心态上,都要去抵抗极权这种入血入骨的骚扰,虽然好艰难,但尽量不被影响每个做的决定,她说时,一脸倔强。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被物化了,我是你用来达成自己抵抗极权欲望的工具。”Lester忽尔抢白。

“ 黐线!”Nicole没好气回应。

“你这‘渣男’仲话我,你喺极权下继续做到个渣男。”Nicole再反击道。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甚么都端出来讨论、辩论,凡事愈辩愈明,不要将问题扫入沙发底,这是他们最直接、坦诚、磊落的相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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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欲

一月二十五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穿着卡其色西装外套,她披了一袭长长的蕾丝白裙,在一众亲友的祝福面对,结成夫妇。

宣读誓词前,律师说笑外面有保安(警察),Lester吓得一脸心慌意乱。幸好成婚一切顺利,有见证者更说,可以参加这场喜事冲冲喜,是整个一月最值得开心的事。

一场婚礼,本来想低调处理,却仿佛被添上一层公共意义;本来愁云惨雾的脸容,生出别有神采的灿烂和绚丽。“我不是想这样quote,但这样有点像试一种抵抗极权的方式,我们唔衰得。”Lester回想道。“这样局住唔衰得,都是好的,是一种力量。”Nicole和应他。

在风雨如晦的日子,两人抱得更紧,眼神不离也不弃。以后的日子,只要两人互相扶持,大概比一人容易过?Lester却断然摇头。

他说了一个故事。自从去年开始,他总是维持着探监的习惯,一星期有两天去罗湖惩教所,两天去赤柱监狱,和因反送中运动入狱或还押的人,建立了一些关系,想那些人感受得到,他们并没有被遗下。

有天探监,他探的手足告诉他,“如果六月时审完被定罪,我就会和女朋友分手。”他当刻,立即痛骂他:“吓,你做乜帮人拣?分唔分手你应该让她自己选择。”那时,手足覆了他一句:“我想可以自由地坐监。”

Lester听罢,立即明白起来,“如果他心里带着一个人坐监,永远也带着了。有牵有挂是一个负担。”

他形容,有人一起前行当然好,但离欲是最难处理的部分,他顿了一顿,静默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如缕轻烟的几句话:“如果无另一半,简单来说,nothing to lose。我依家系have something to lose,某程度上,难咗,痛苦咗好多,但虽然痛苦,仍然要做。”

环境恶劣、食物差、甚至劳动异化,Lester并不特别惧怕或担忧,“到时会写信、睇书、做运动,intellectual上更加强大了。”但是人心由肉造,要与太太、爱狗、爱猫(他称之为仔仔女女)暂时分隔,是他面对囹圄最艰难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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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敖晖去年参加民主派初选前夕,宣布放弃美国国籍,他说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关震海摄)

刑期

二月十日,年廿九的下午,Lester 首次到警署报到,顺利续保。

早一天,他提前和母亲吃团年饭。席间,他们没多说甚么送别的话、没流过半滴眼泪。他用理性说服妈妈,当天应该是能够保释的,母亲因而没有多说几句。

他突然回想起,一月六日被捕当天,母亲特地去了他的荃湾议员办事处,为了等待警察来搜查时、匆匆见上儿子一面。“她那时是怎样的?”Lester这才问回,当时陪在他母亲身边的太太。“她好冷静、好calm,睇完就咁话返屋企了。”

2014年占旺清场期间,Lester 被指违反禁制令而被控藐视法庭。他很记得,当时判刑前夕吃晚饭,母亲哭成泪人,他直言,最怕这种场面,重复上演。

她有劝过你离开吗?“没有,佢知我点谂、脾性系点。”Lester 坚定地说。

他形容,母亲现在会用些较委婉的方法,尝试探他的口风:“例如她会问我,阿聪呢排点呀?系咪都过得可以呀?有无谂过离开?会唔会更加好?”Lester不认同,试着跟她解释,他已经决定留下来:“走不走,either way都是不好,都是非常不好,这是我们一代人要面对的,没办法。”

诚然,他观察到,母亲的接受程度,其实进化了很多:“佢依家会觉得,有个刑期都系‘好事’,‘坐几年’是可以接受的 range,佢只系怕无刑期⋯⋯”然而,当刑期真的具体成了时钟上的分秒针,也化成了无尽的等待和缺席,又是不是那么可以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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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砺前行

访问于新年期间进行,两人在餐桌前懒洋洋地捉着围棋,柜门上当眼处,黏着三张挥春,最左面洋洋洒洒的毛笔字,是“砥砺前行”。

当谈到入狱等于漫长的离别与等待,他们不约而同指着那手字。

“他写的。”

Nicole说。

“我好喜欢这个词语,佢唔保证你一定行到、一定有进展,但系有这个过程,如在在磨刀石上磨,行前少少、退后少少、又再行前。”

Lester解释道。

“所以无嘅,煮到埋黎就食。唔食就等于认输。”

Lester续说。

“唔输得嘛。”

Nicole接口。

“惊就实惊,恐惧、负面情绪一定有。”

Lester坦荡地说。

他眼尾瞄一瞄Nicole。

“我唔觉得佢会搞得惦。”

Nicole:“我都唔觉得我会搞得惦。”

Lester重复同一句话:“我都唔觉得我会搞得惦,但系⋯⋯”

“咁都要㗎啦,有得拣咩依家?”

Nicole接上了未说完的句子。

看着两口子互相搭嘴的默契,旁人感到一阵暖流。

“有时唔输得,都系一种能力。”

Nicole又是一脸倔强。

“我对佢有信心。”

Lester眨眨眼,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柜门最右边的挥春,

写着

“爱你一万年”

不论二月二十八日的控罪如何;不论入狱与否;不论区议员席位会否遭到DQ;不论制度之路是否将尽; 他信守的承诺,如同婚礼上的誓词,未来如何,要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