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淑仪 / 摄影:Fred Cheung

港岛的柴湾道,人称长命斜,走上去要一点毅力韧力,陈日君就住在长命斜的山坡上。

这里屹立著一幢旧建筑,是慈幼会的修院。“这里本来有两间小屋,后来要培训传教士,他们要来读书,便拆掉细的一间扩建,上面写著 1932 年,跟我一样。”陈日君指著屋顶上的年份说。

89 年历史的修院,正与陈日君同龄。73 年前,他由上海来香港,信仰上,这是天主的安排,也像是历史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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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君(右一)排行第 6,是家中第一个儿子。图为陈日君的弟弟(左一)、姊姊(左二)及母亲。(受访者提供相片)

陈日君出生于上海一个天主教家庭,1944 年他加入上海的慈幼会备修院,完成相等于四年的中学课程后,根据修会规定,要接受一年“初学”,用一年时间去思考是否奉献终身,投入修会团体当神父。

初学院远在香港。

陈日君记得,当时大家都很穷,没有钱买船票,慈幼会的神父想尽办法,因为修士是外国人,联络上一艘刚要从上海来香港的军舰,陈日君和另外 9 位修生便坐上“顺风船”,三天两夜来到维多利亚港。香港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很开放很自由,乘小艇便可以上岸,没有移民局,也没有身份证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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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 年的香港慈幼会修院。

一别上海,后会无期

那是 1948 年,陈日君 16 岁。

少年飘洋过海来读书,他和很多外省人一样,当年以为自己只是香港的过客,怎料与家人一别,后会无期。

“我们本来以为初学之后要读三年哲学,读完哲学便回上海……那年我们来了,共产党未到北京,他们 1949 年才掌权,所以我不是逃走的,不过来到香港之后便回不去了。”

历史转折,香港成为陈日君的第二故乡。

陈日君喜欢看鹰,他说鹰飞得最好看。

有次记者问他:你如果不做人,想做什么动物?他回答说想做雀仔,“可以飞,自由地飞便最开心。”说罢,他又补上一句:“有些人为何一定要控制我们?他控制便开心。”

自由,一直是他捍卫的价值。

五、六十年代,连场政治运动,中国陷入封闭与落后,香港则被中共视为与世界保持联系的窗口。身处香港,陈日君幸免冲击,也在这个时候,他被修会安排出外深造。1955 年他远赴罗马攻读哲学及神学,1961 年在都灵晋铎成为神父。陈日君说在意大利九年,得到了很好的培育,教会内有很多思想交流和讨论,他学懂了很多宝贵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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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君(下排右一) 1955 年到罗马攻读哲学及神学。(受访者提供相片)

“我们学的东西是对的,很高兴,所以真的很有福。”陈日君经常把“我很有福”挂在嘴边。

1964 年他回港教书,自由香港,从此成为他宣讲真理及实践公义的地方。

要说真理与公义,陈日君把“人”放在重要位置,“人是天主的子女,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尊严,这很重要,知道人是甚么才知道怎样做人,怎样对人。”甚么叫“公义”?他说社会既是为了人而组成,便应该给予人们应该有的东西,要让人有饭吃、学习、成长、发挥,要尊重每个人,公道就是照著真理而行。“我的任务不是要乖,我的任务是要说真理。”

反叛主教:“我的任务不是要乖”

陈日君“反叛主教”的形象,自 1996 年他成为助理主教后为人认识。好几个重大议题,陈日君都与政府打对台。1997 年居港权争议中,他要求教区学校接收无证儿童读书,惹来政府不满;2003 年,陈日君以教区主教身份出席维园集会,高调反对廿三条立法;2005 年世贸韩农示威期间,他严厉批评警察高层处理游行示威的手法乃“香港之耻”。

不过今天看来,他更先见之明的,是2004年立法会通过“校本条例”的事件,为了守护教会办学权,陈日君力排众议一直反对,并提出司法复核,2011年终极败诉,他绝食三日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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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陈日君就《校本条例》提出司法复核败诉,绝食三日抗议。(Photo by David Wong/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via Getty Images)

教育从来是重要阵地,陈日君一早看清,政府要抢夺办学权,透过“校本条例”成立法团校董会,以校政民主化之名削弱办学团体的权力,“从前校监是有权力的,校董会亦听从教会,天主教这么多学校,在政府面前有话语权。共产党对这个很利害,一回归即刻著手校本条例,那时人们都未敏感,所以通过了。如果在重要问题上都不能话事,甚至决定要教些我们不能够接受的价值,我们怎样做下去?”他当年的担心,都在今天应验。

和共产党交手,陈日君很有经验。

来自上海的他一直心系内地教会,自从意大利回港后就有个心愿,希望回内地修院教书。他在 1984 年提出申请,延宕四年最终获内地批准。成行之时,刚好是八九六四镇压之后。

内地教书,目睹主教凄凉

“那时颇紧张,别人叫我不要去,说他们杀人的。但我叫他们放心,不会杀我,那时人们都离开,而我回去,他们会欢迎我。1989 年我便去了,他们对我很客气。”

陈日君在上海佘山修院教书,也受到“特别待遇”,他说教书很自由,但最初有人录影,他会问:“你录多久,花多少钱?(菲林)很花钱的。”后来他们录音,把课堂上他的话都录下,陈日君说录音也好,他为他说的话负责任,若然不录下,被指控乱说话时会更麻烦。晚上,则被安排住在修院附近的招待所,不让他住修院,陈日君估计是不想让他太多接触学生。

不过,“七年工夫在里面,他骗不了我,甚么都看见。”

其后七年,他中港两边跑,奔走上海、西安、武汉、沈阳、北京等七个修院教书,他亲身见证了内地教会的状况,宗教局官员并不尊重主教,态度很凶恶。他举了个见微知著的例子,在官员宴请他的饭局中,官员说话时,主教们沉默,不敢讲话;到官员离开,主教们才松一口气。在陈日君眼中,主教们“很凄凉”、“好可怜,没自由”。而他更著紧地下教会被迫害的情况,“保定的正权主教,已经失踪了廿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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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报章

陈日君口中的,是河北保定教区的苏志民主教。自 1956 年起,苏主教因为坚持信仰,至少八次被捕入狱及劳改,最后一次秘密被捕是在 1997 年10月,至今下落不明。已八十多岁的苏志民,在囚时间超过四十年,而苏主教只是芸芸遭压迫者之一。

回归前他被梵蒂冈委任为香港教区助理主教,成为主教的继承者,也与他过去七年在内地的经验有关。“那时罗马会开一些秘密会议,教廷的官员请了香港、澳门、台湾等四、五个主教及专家讨论,说现在大陆开放了,我们怎么做工作?我在内地教书,香港也有很多信息给他们。”

香港是连系中国的桥梁,这点梵蒂冈也知道,在中梵关系上,陈日君亦很多意见,自言说话“牙擦”,教廷亦要找合适的人与中国周旋:“快要回归,怎么办?要找个助理主教给香港,这个陈日君行!他会闹交,他懂闹交,我想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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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任教宗本笃(右)擢升陈日君(左)为枢机,希望他能在中国教会问题上多给意见。(资料相片)

教廷变色,一人之力挽狂澜

2002 年,陈日君接任天主教香港教区主教,四年后更成为中国的枢机。

2006 年教宗本笃擢升陈日君为枢机,亦委任他加入教廷的中国教会委员会,希望他在中国教会问题上多给予意见。最初这个委员会也开过会,后来陈日君发现委员会都被教廷亲华派的官员掌控,处理中梵关系的两个主要部门都不听命教宗本笃,“教宗不想得罪人,所以他不出手帮我,教宗的说话都不听,我更加没用,这很伤心,不过一定要说出来,不说对不起教宗。”坚持不能对中共妥协的陈日君孤掌难鸣。

教宗方济各接任后,中国教会委员会更无疾而终,陈日君直指教廷处理中梵关系的权力落入国务卿帕罗林手中,教宗都要听命于他。“这个国务卿真的很邪恶。”

教廷于 2018 年与北京签署一份临时协议,后来续签,内容相信与主教任命有关,但协议内容一直无公开。“问题在这协议是秘密的,为什么要秘密?我是一个中国的枢机,都看不到那个协议,有没有搞错?”教廷甚至宽恕及承认七名因自选自圣而被绝罚的非法主教,说起这些,陈日君仍然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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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廷牧灵指导文件

而更可怕的事,终于在 2019 年 6 月发生,教廷发出一份“关于中国神职人员民事登记的牧灵指导”的文件,在陈日君眼中,这份“指导”就等于叫地下教会的信众上来参加爱国会,他形容教廷完全投降,出卖了地下教会:“因为地下至少是我们的教会,到上面就不是我们的教会。”

1958 年,中共成立中国天主教爱国会,实行自办教会、自选主教,背离天主教是唯一、从宗徒传下来的教会,并听命于教宗的传统,不愿意效忠中共的神职人员及教友就转到地下,几十年来虽被多番迫害,面对种种打压,地下教会仍坚持效忠梵蒂冈实践信仰生活,过去教廷亦明白地下教会的坚持和支持他们。陈日君说,今次教廷的做法令有些教友觉得被出卖,甚至失去信仰:“现在地上的笑他们,你们坚持什么?现在教宗叫你们上来,大家上来吧,很凄凉、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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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陈日君于疫情期间到梵蒂岗求见教宗受冷遇。(网上相片)

形势越来越差,陈日君不下一次写信给教宗方济痛陈利害,还试过亲自飞到罗马交信,无功而还。

2020 年 9 月,疫症还在肆虐,88 岁高龄的他再远赴罗马,这次他甚至不被教宗接见,别人替他不值,他说不要紧。

“你记得德兰修女说,天主不是期待你们成功,祂期待你们要忠信,做了便安心,对吗?”

无论对内地教会、对香港,这位天主的忠信仆人都不离不弃。

2009年,陈日君卸任主教一职,但他不退也不休,2014年他连续七天走遍各区,带领“毅行争普选”﹔同年九月的占中现场,警察发射催泪弹驱散后,他坚持留守在金钟现场。即使现在年届 89 岁,他化身“旁听师”,大清早便在法庭外排队等一张旁听入场券,以行动支持受审的抗争者。大大小小的监狱也经常看见陈日君的身影,一如既往,他去探不同的囚友,为他们开弥撒,而探监的日子亦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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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2 月 9 日,终审法院审理黎智英案的保释申请,陈日君一大清早,拿着小折椅到法院排队旁听。(Fred Cheung 摄)

陈日君说,国安法下,香港情况比以前想像的更差:“现在香港开始快要变成跟大陆一样,我预算会差,不过至少还会有言论自由,现在甚么也没有,有国安法就甚么都没有……”他说,可能有一天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会发生,或者我们之中很多人要牺牲。“天主知道的,我们别想太多,边个走得就走咯!”

“你会走吗?”

“我唔会走,唔可以走,唔应该走……唔可以放弃,我仲系香港嘅荣休主教。”长命斜上的牧者,回应简单有力。

阳光照进修院的图书馆,寂静中只听到他低头沉吟:“唔怕、唔怕,大家一齐,香港系我们嘅大家庭,我哋一齐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