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工作照。
前几天有朋友问我,最近怎么没有发非虚构了。我回了一个“哎”,然后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没说的,有很多。
我在一家杂志社做专题编辑,这份工作让我有稳定的收入,但是理想很难谈起。业余时间,我在做野生记者。所谓“野生”的意思是,我不隶属于任何机构媒体,只能供稿。虽然谢谢几位编辑老师,我的文章能够在一些媒体上发表,但可惜的是,我没有记者证。
以前在电影媒体工作,采访的都是演员、导演、编剧之类的电影工作者,很少人拒绝采访,也从来没有人要求我出示记者证。但当我开始做一些社会报道,一边是官,一边是民,记者证就变成了很必要的证件,你可以理解为“通行证”。
我没有这本“通行证”的原因是,只有进入官方认可的机构媒体工作,才有资格考取记者证。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要说我是个“假记者”,我也无从反驳。
今年七月我去农村采访环境污染。那个喊我过去的村民开了辆车,冒着暴雨接上我。在路上,他还接上了另一个有证的记者。那个前辈很有经验,路上聊着他过往跑突发新闻的刺激经历。雨停了,村民很热情地带我们去吃饭,席上聊了很多。饭吃完了,他突然拉着我问,你有证吗?他的语气很坚定,无从回避。好像如果没有证,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我只能拿出一张工作名片,上面写着英文,看起来像个外媒。但我必须向他解释,我要写的文章并不发表在那里,这张名片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对方会投来狐疑的眼光,很勉强地对着我的名片和身份证,拍了一张照片。
这还不是最没有底气的,如果我走进机关单位,告诉他们我是一个野生记者,等待我的往往是被拒之门外的命运。再进一步想,如果因为我的调查动了一些人的蛋糕,他们以“假记者”为名逮捕我,向我约稿的机构媒体,也只能遗憾地告诉我,很抱歉,你不是我们的正式员工,我们不能保你出来,所以不要冒险。我曾向一位媒体前辈请教,如果遇到危险的情况怎么办,他教了我一套伪装自己的办法,我不打算写出来,因为听起来像spy。
当然有资格向机关单位发问的程序,远不止一本记者证。就算在我所在的杂志社,有正儿八经的理由需要采访机关单位,也只能邮件寄送采访函或者发传真。我寄过一次,整整两个月静静地等待石沉大海,从此我没有再试过。
铺垫到这里,我想大概你可以理解,从发上一篇文章到现在,差不多三个月过去,为什么我手里的两篇文章难产了。当然也有我个人的原因,政治抑郁久了,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想看任何新闻,不想继续手里的事。一天天机器人似的上班下班,像《摩登时代》里流水线上的工人。难产文章的采访对象偶尔还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事件的最新进展,我也会跟一跟,然后惭愧地避而不谈什么时候发稿。
做这份工作,我常常背负着道德负担,它有时拖累我。我遇到过很多次采访对象问我借钱,最开始几次我会倾囊相助,可是也遇到过手里没有余钱的时候,我很惭愧。一旦没有再借,惭愧也渐渐消失,此后的很多次,我即便有钱,也不想借了。也有的时候,我答应采访对象,一定会以朋友的身份再次拜访,却迟迟没有赴约。可我明明有时空闲,也宁愿做别的事。
我的朋友劝我,金钱和时间不是看实际情况,而是看你有没有去挪用,如果没有,那你就是没有那个金钱和时间,就别勉强了。我想她说的对,但这份惭愧依然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我认为,我不是个道德多么高尚的记者。
道德负担也有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它会激励我。七月我写的文章《手持红码,流浪地球,被驱逐的俄罗斯华人》不幸被原来约好的媒体撤稿了,我加了数十家媒体老师的微信,心里想着一定要把文章发出去。“我不能辜负被采访对象的期望”,我对他们说。这样的情绪,采访的人越多,叠加得越多。
八月我去西宁做电影节的报道,那是我的兴趣,也是我工作的单位要求的本职工作。那时候我几乎到达了生理极限,连续八天每天采访看片,凌晨四五点才睡。在影院里,我错失了七个电话,等我再打过去,无人接听。后来我才知道,电话来自一位我曾经采访过的大爷,当时情况紧急,他的事急需马上前去报道,可我挪不开身,从此那个电话再也接不通。这件事让我后悔了很久,我不知道再来一次,我会做什么选择。如果我去了,真的可以帮到大爷吗?我不知道。
第二张工作照。
我们记者不是律师,不能解决民间的一切苦难,这是一个记者朋友对我说的话,我想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再看一遍那句话,律师其实也不能安抚所有苦难,有些事情是律师做不到,但是记者做得到的,或许。
二月我采访过一路奔逃到罗马尼亚的乌克兰女性难民(《逃亡的乌克兰女性,和帮助她们的罗马尼亚人》已删),听见过话筒那头传来的枪声(《在乌克兰,消失的动物声音》),很努力地争取他们对一个中国记者的信任。我吃下了一些国与国之间的不理解,但我很难消化,抛开这些人们对“记者”这个身份的不信任。对记者的警觉和误会是我常常遇到的困难,“替谁说话”,以及“说话有没有用”,成了我为自己争取采访机会需要回答的主要问题。
我很难忘记一位女性的眼神。她是一个至今未破案件的受害人家属。站在当年的命案现场,我与她面对面交谈,我对她表达了打扰的歉意,也自认为很真诚坦率地告诉她前来的目的。但当她问我,你一个没听过的媒体记者,能有什么用的时候。我愣了几秒钟,然后我举了唐山打人事件的例子,我问她还记得发视频的号叫什么吗?但是所有人都记住了那次事件,它被讨论了很久,有人因此受到惩罚。她的眼睛里出现短暂的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你就当没见过我,她说。
她不相信,我失败了。
离开她的时候,我安慰自己在那半个小时里,我已经付出了所有努力。但也许我还不够努力。我应该告诉她,去年我写的一篇戒毒的文章《禁毒老师和他的学生,一场毕生的赎罪》因为毫无悬念的原因被撤稿之后,我发到了只有2000余粉丝的个人公众号。却恰好被人民日报的记者看见,她向我询问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禁毒老师的故事可以被更多人讲述。这样的情况不止发生了一次,我们应该至少尝试一下。
我也应该告诉她,虽然我是个籍籍无名的野生记者,但也有幸写过几篇十万加的文章,只要找到时代的共鸣,它或许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虽然也不免遇到被删稿的命运。
但我又有什么底气呢?那篇至今难产的文章一直在挫败我。在我三个月前加入的求助群里,群友不时丢来某某大媒体发布的连接,欢呼一阵过后,又开始抱怨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周而复始,失望和希望之间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退群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有什么脸去和大家讲,这次相信我吧,一定有用。
我从不否认,对媒体环境失望透顶。但我还是相信,我们可以做点什么,这也是为什么这行很难做,我还一直在做下去的原因。我对采访对象说的那些关于“有用”的话从来不假,如果没有那样的信念,我又怎么去说服别人呢?
只不过,我把“一定”改成了“或许”。我有很多个“或许”需要去相信。或许,什么都没有用,但我们给予采访对象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和聆听也是有意义的。或许,我们不可以飞速推动,但可以缓慢前进,哪怕一时倒退。或许,我们会有更好的未来。
调反唱唱
一个不自由的野生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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