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发现：广告业为主的白领打工人在“打工人互助表”中呈现出以情感厌恶为主的对职场环境的厌弃。劳动条件问题，包括无休止的加班、不公平待遇、滥用试用期等，是最主要的不满来源。紧随其后的是工作环境与文化问题以及领导层的管理不公、偏见、PUA行为。性别歧视和性骚扰问题的频繁提及表明性别问题在这类白领行业中仍然严重。然而，尽管存在广泛的不满，几乎没有留言提及具体的反抗或集体行动策略，反映出在面对职场不公时，现阶段白领打工人可能缺乏团结和抗争的意识或能力。
关键词：白领、广告业、打工人吐槽
作者：深海巨兽
大约自3月12日左右，从上海和北京开始，大量广告从业者使用腾讯表格曝光所在公司的恶劣行径，包括强迫加班、性骚扰、管理混乱、工资低、裙带关系等职场问题。3月13日晚间，这些“打工人互助表”登上热搜，获得更多关注。与此同时，这样的做法也启发了更多其它行业的工作者，目前曝光内容已经涉及金融、传媒、互联网、景观建筑等领域，并引起广州、深圳、浙江、青岛、南京等地的白领劳动者自发组建表格参与。
后续，这场被人称为“312事变”、“312广告圈大地震”的愤怒集结并没有扩散下去。3天之后再检查当时流传的各表格链接，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封，显示“此文档违反腾讯文档社区公约，暂时无法查看”。此前网络上有人整理的23份腾讯表格中如今能访问的仅有4个。在微博中搜索“打工人互助表”，排名前列的都是某电视剧相关热搜。312发生的事情好似没有发生过，白领打工人的愤怒被迅速掩盖了。
幸运的是，我们在3月13日晚间保存了其中13份表格的完整数据。虽然热潮已过，但其中反映出的打工人们的愤、怨、悲、疯仍然真实地存在于白领职场上。本篇文章将运用自然语言处理、数据分析的方法试图回答下面几个问题：
- 白领打工人们的不满、批评指向职场中的何处？
- 这些职场中的不满相互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 对于职场劳动条件，打工人们最不满的是什么？
对于13份表格数据，我们抽取出其中每格内容，筛选出内容长度在20字及以上的文字留言，并过滤掉重复的内容，最后得到5949则职场吐槽。这些吐槽几乎全部都是对于具体公司的批评，称赞公司的只占其中极少数。又因为主力填写表格的是广告业从业者，后续分析所对应的公司大多也处于广告业或相近的传媒、设计、电商等行业。本文不对具体公司进行分析，只呈现打工互助表中的整体趋势。
垃圾、恶心：从情绪出发的职场爆破
“垃圾”、“恶心”是这近6000条评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形容词，出现次数分别都超过200次。打工人们以这样的词语发泄着心中对于公司、老板、职场的愤怒：
很垃圾单休单休！！\
这垃圾地方要不是被捆绑了谁愿意留\
不把员工当人对待的垃圾公司值得一个专场天天打擦边球的公司，老板及（极）其恶心。\
底下还有一群捧臭脚的，恶心人吗\
小企业都不如的做派，在合法的范围里尽力恶心你。
虽然“垃圾”和“恶心”都是常见的贬低词语，但它们的使用并不是完全随机的。在这些留言中，“垃圾”更常被用来针对特定公司的整体环境，表示这样的劳动条件、工作环境是低劣的、配不上认真的打工者的。而“恶心”则更常被用来指具体的人，要么指老板、领导，要么指附和追随老板的某些员工。但值得注意的是，“恶心”虽然也是强烈的负面词语，但它首先是在表达当事人的主观情感——厌恶与鄙视，而后才延伸出相对委婉的对某人的批评与攻击。
两个词汇共同的特征是，它们都是从自身感受出发表达了对公司职场状况的完全排斥，而非具体批判公司存在的问题。试想一下，如果最常出现的词语不是“垃圾”和“恶心”，而是骂老板“专制”、“欺诈”、“无能”、“自私”、“短视”、“虚伪”，攻击公司“血汗”、“剥削”、“保守”、“有毒”，那么批判的力道、反抗的长相恐怕会大有不同。
事实上，劳动领域内常用的批判语言在这些白领吐槽中出现次数极少——“血汗”仅仅出现20次、“剥削”只出现了9次，甚至近年流行的“内卷”也才出现了25次。白领打工人们一定也认识和理解这些词汇，但他们并没有选择使用。这导致，留言整体的风格更像是一种从自身情绪感受出发的爆破，是对于职场彻底的厌弃和绝望，并不是有清楚指向的对劳动现场的批评。这或许是理解当代白领打工人的重要维度。
劳动条件、工作环境与文化、职业发展：相互勾连的厌弃三角
在阅读了一定数量的留言后，我们将这些批评指出的问题划分为六大类：
- 上级与领导：明确来自内部上级对下级的管理问题、领导的不公和偏见、PUA行为等。
- 工作环境与文化：包括不健康的工作环境、团队协作、文化包容性、骚扰等。
- 劳动条件：薪酬与福利问题、加班与休息、裁员、合同问题等。
- 职业发展：晋升和转正难、缺乏培训和发展机会等。
- 业务运营：缺乏有效协作、产品服务质量差、资源浪费、能力低下等。
- 性别问题：歧视男性或女性、性骚扰等。
其中，性别问题也可以被归入“工作环境与文化”中，我们将其单独分出是因为这类型问题比例尤其高，值得单独注意。
随机抽取其中2400条留言进行完整分类后，结果表明针对“劳动条件”问题的批评排名第一，紧随其后的是工作环境与文化问题、上级与领导问题。以下摘取了前三大主题的一些留言：
- 劳动条件问题主要围绕无休止的加班、任意被开除、试用期被滥用等。
不买社保，不签合同，面试的时候公司开的挺高，入职一个礼拜就会说你的能力不符合公司预期
跟我说硬性加班要求每天到凌晨两三点，至少前三个月是这样。
加班不让申请加班费，每个月报销有额度，迟到扣绩效，周末出差没有调休且没有加班费，现在还在变相降薪
- 工作环境与文化问题与职场内部，尤其是人际间的氛围有关，包括抱团、老员工欺负新人、各种类型的歧视羞辱。
行政不懂行政，能力不大脾气不小，不管会不会一定要插手，做好算他的，做不好算下属的，甩锅一级棒
公司组织架构混乱，随便一个部门都可以要求你做什么，离职率特高。
公司真的很恶心，用皇帝后宫来形容就非常贴合，抱团攻击，拉帮结派，喜欢在背后搞点小动作，而且领导吃饼下面的人饼渣滓都没有！
- 上级与领导问题，更简单地说就是各类型的职场霸凌。
公司每个角落装满监控，员工的一举一动全部被监视，且总经理还在公司毫不避讳的在公司说你们在干嘛我全都知道，还把某员工一天的所有举动全部在公司公开。
这公司就是夫妻压榨店，女老板就是一个控制狂魔，整个公司就是个梦回大清的专制王朝，每次开个会可以等她一个人等到去世…进去就是保持奴婢心态，因为一言不合就开人，动不动就pua员工
老板有病，天天问候你全家
尽管我们试图将各个主题分开计算，但其中不少例子都显示出许多主题批评背后都有相关性，老板喜欢打压员工，常用的方法就是无休止的加班，而过分的加班又导致职场氛围更紧绷、压力更大，同事之间更疏远。在计算了各个主题之间的关联性之后，我们发现“工作环境与文化”是这些愤怒吐槽中的核心主题，它同时与“上级与领导”、“劳动条件”、“职业与发展”三类型问题关联较强。
这种现象可以被理解为：职场中的人际关系构成白领打工者最直观的感受，无休止的加班、霸凌员工/PUA的领导以及没有发展前景的职业相互间常常互相构成因果循环，甚至成为了某种“邪恶三角”。一篇又一篇的爆料，虽然来自不同公司，但却都勾勒着类似的结构：公司内部从老板往下一层层压榨，而同级之间又互相明争暗斗保住自己的位置，底层员工或新人被迫承接主要的脏活累活，陷入不眠不休的劳动中，而这样的劳动很多时候还没有意义。
细分不同的劳动条件问题，则可以看出，强迫无薪加班是最主要问题，紧接着是拖欠工资、裁员逼退、违反劳动合同/不缴社保。这些问题一方面是公司用来节约成本的手段，临转正前开除员工、滥用试用期、找各种理由扣除绩效工资、压榨实习生当免费劳力、强迫员工加班一个人当两个人；另一方面，许多手段除了节约成本外也是劳动控制的方法，用威胁裁员开除来让人心惶惶，用强制加班来要求员工展现忠诚和顺从。
例如，一则留言提到公司惯常开除员工，加速内部流动，让人人自危：“疯狂招人，然后疯狂开除人。每个月都有几个新人和几个被辞退的人。公司氛围差，没人聊天，因为大家人心惶惶，很怕自己是被开除的那个”。另一些留言则提到，许多加班其实是无意义的，但老板或上级却乐此不疲：“天天周报日报写不完，盛行加班文化，没事干都要在公司耗到10点半给老板看，大小周周六不打卡但是人必须到公司”。
性骚扰、性别歧视与偏见
在阅读这些留言时，另一个特别之处是，许多言论都与性别问题相关。其中一部分是提及公司内部的性骚扰、性别歧视，包括10则留言明确提到公司老板或高层性骚扰员工，另有约至少10则提及歧视女性、开黄腔：
某组老板歧视女性，面试的时候说女性抗压能力差，每月有例假影响工作，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阿康（客户执行）岗位女生这么多
这家是性别歧视的重灾区，对女性展现出较低的语言尊重。有些管理者喜欢讲性别歧视的笑话，认为这样很幽默，但这种行为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
物化女性，老板过生日找年轻女生cosplay，同时职能部门限制女性着装，只让穿老板喜欢的。多次开除孕/哺乳期女员工，赔偿没给2n
另一部分则是留言对于公司、老板的批评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性别偏见，将对方的性别气质、性倾向用于人身攻击：
里面男的全是gay，直男们都得cosplay gay才能生存，唯一的女老板不知道在装逼什么东西，鼻孔朝天——笑死了
团队的蝻宝从来不做事！那个蠢批上司招蝻宝回来就是为了让团队看起来和所谓的“专业”沾边，结果蝻宝连ppt排版都不会，我日了他爹的。
女的就是一整个作精，人前人后，装精致装纯情，一把年纪了对着客户撒娇卖萌跪舔。
根据招聘机构制作的《2023 年广告营销行业薪酬报告》，广告行业的从业者主要在20-30岁之间，其中女性较多，占67.46%。不过，女性较多并不意味着性别平等。根据2018年的一份《亚太地区传媒与营销行业性别平等状态报告》，有34%的女性和18%的男性认为公司会议都由男性主导，53%的女性和30%的男性亲历或目睹过公司内的性骚扰事件。关于性少数的部分尚没有完整的调查可供参考，但留言中也有几处提及公司恐同。结合这些数据与打工人互助表的留言，广告、传媒等内容行业中很可能存在着严重的性别问题。
白领打工人如何反抗邪恶三角？
打工人互助表中呈现的如地狱般糟糕的职场环境一部分是许多白领行业的共同现象，也有一部分跟广告行业本身的脆弱有关。全球性经济衰退下，依赖品牌、销售维生的广告代理行业最容易受到冲击。根据过往新闻，广告业裁员从2020年开始就接连不断，首当其冲被裁的是年龄较高的中层。前文提及的薪酬报告中，35岁以上的广告行业从业者只占3.72%，足见这个行业的竞争之残酷。当然，受经济下行冲击的白领行业又岂止广告业。
经济衰退、劳动条件恶化的时候也该是劳动者们思考相互团结的时机。过去，在讨论货车司机集体停运倡议的文章中，我们看到，面对低运价困境，支持停运抗争的司机占多数，甚至其中不少司机超出了停运层次，进一步诉求成立自己的组织或属于自己的货运平台。这些行动虽然目前尚未有成功案例，但货车司机们已经能够在网络平台上具体地想象、讨论这些反抗的可能性。
然而，在这些打工互助表中，即使大家都可以放开来不计后果地痛骂公司、痛骂老板与同事，却没有任何一则留言涉及反抗，更遑论集体行动与抗争。这可能是白领打工人的幸运——仍然有用脚投票的可能，拥有离开这个垃圾坑、恶心地的选择权，但也可能是不幸，因为遍地都是垃圾坑，条件尚可的公司已经不多了，用脚投票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低。
白领打工人可以如何反抗邪恶三角，现在还无从得知。过往也有如同996.icu这样的线上行动引起震动，但最终却不了了之。这次的打工人互助表使用了国内的腾讯平台，变得更加临时性。一些问题或许值得后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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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满的情绪宣泄之后，如何让愤怒不要在狂欢中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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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白领行业中建立讨论反抗行动的语言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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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行动是否有其不可突破的限制，它与工人团结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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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说明：本文数据来自3月13日采集的13份打工人互助表，部分数据可直接从腾讯文档下载，部分数据则采用人工复制，最终得到5949则长度在20字以上的留言。分析过程中，碍于资源和精力限制，我们结合了人工标注和GPT-4（由人工比对确认）对其中随机抽样的2400则进行了多层次的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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