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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拥挤的马路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骑着自行车驮着潲水桶的人,污浊不堪的潲水,在阳光下散发出让人掩鼻的阵阵异味。
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就在广州,有数百名民工正在从事这样的“工作”:将从各大宾馆里收购来的潲水提炼成“花生油”。然后,有专人上门提货,这些油将被用来炒菜、用来做饼干、用来炸臭豆腐。”
这是1998年3月16日南方都市报发布的报道《地下作坊潲水提炼花生油-本报记者粤湘千里追油记》的开篇。
从此,“地沟油”浮出水面,再也没离开过中国人的日常生活。
南方都市报创立于1997年,作为都市化媒体的代表,它创办之初就走了一条跟党报不同的路子,以一系列轰动全国的调查报道迅速赢得名气,打开市场。
此处所说的调查报道乃真正意义上的调查报道,通过卧底暗访等手段来揭黑,引起公众关注,促进社会进步。那些采风式观光式的所谓调查报道不在此列。
南方都市报的地沟油系列报道由五组独家暗访组成,调查记者邓世祥卧底广州猎德城中村“炼油大军”,并亲历在酒店、大排档下水道里收集潲水提炼地沟油,并加以香精冒充花生油再销往餐厅的全过程。
全国各地媒体纷纷跟进,对地沟油穷追猛打。
1990年代末和2000年初,中国的调查记者们也有过一段金子般的日子,他们自诩为新时代的“扒粪者”。
“扒粪运动”(muckraker)发轫于19世纪末的美国。当时的美国正高歌猛进,经济体量超越英国,位居世界第一,但同时各种乱象频出,如贪污腐败、贫富差距、食品卫生、社会治安……为此,美国的美国调查记者们掀起了扒粪运动(muckraker),写了2000多篇揭黑报道。
这些报道真正改变了美国。
以食品卫生安全为例。1905年调查记者厄辛克莱以打工的名义,在芝加哥的一家屠宰场卧底近两个月,全程目睹了病死猪肉制成香肠的疯狂景象,随后写出《屠场》,引爆舆论。
据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某日边吃早餐边读《屠场》,当读到香肠中混进死老鼠时,他大喊一声“我中毒了!”把吃了一半的香肠扔出窗外,后来再也不敢吃肉。
《屠场》一书促成了美国国会通过了《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与《肉类检查法》,美国食品和药品从此变得安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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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南方都市报发布地沟油调查报道12年后,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办公室终于发布《关于严防“地沟油”流入餐饮服务环节的紧急通知》。
通知很紧急,但似乎作用不大。
2011年3月17日,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围剿地沟油》,报道援引时任全国粮油标准化委员会油料及油脂技术工作组组长何东平教授的调查数据,估计我国每年有200万-300万吨地沟油流回餐桌,这意味着当时全国15%左右的餐馆都在使用地沟油。
围剿未见成效,地沟油还在进化。
2011年10月,浙江省金华市爆出 “新型地沟油事件”。当地已经不满足于从潲水提炼了,而是从劣质、过期、腐败了的动物皮、肉、内脏进行简单加工提炼后生产出来油,销售到了安徽、上海、江苏、重庆等地的油脂公司,最终进入食品领域。
2018年4月,成都起航巴蜀印象火锅店将餐后废弃油脂回收加工制成“老油”,添加到新的全牛油红锅锅底和鸳鸯锅的红锅锅底中,对外销售供顾客食用。
2020年6月,新京报曝光了小龙坎火锅陕西一门店两年内制售2吨地沟油,加工成火锅锅底,再次售卖给顾客。
如此种种,前赴后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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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1日上午十点,一辆罐车缓缓驶入河北燕郊一家粮油公司。一个小时后,这辆罐车满载三十多吨大豆油驶出厂区。
鲜为人知的是,这辆满载食用大豆油的罐车,三天前刚将一车煤制油从宁夏运到河北秦皇岛,卸完后并未清洗储存罐,就直接来装上食用大豆油继续运输。“
这是2024年7月2日,新京报发布的报道《罐车运输乱象调查:卸完煤制油直接装运食用大豆油》的开篇。
较之于地沟油,这种罐车运输乱象同样触目惊心。
其实早在2005年12月,南国早报就发表报道《罐车清洗难防交叉污染 拉完危险化学品后又拉食品》,披露南宁市槽罐车的运输监管还处于“真空”状态,罐车拉完危险化学品后,简单清洗后又拉食品。
据报道,这些罐车拉完汽油拉糖蜜,拉完柴油拉酒精,拉完烧碱拉双氧水……但是清洗罐车的居然来自污水沟。
10年后,也就是2015年,湖南电视台都市频道 《都市1时间》报道,《真相大调查》记者历经半个月,横跨湘粤两省,行程三千多公里,揭露了一个严重威胁食品安全的黑色运输“潜规则“。
据报道,湖南衡阳、永州等地不少罐车装载强腐蚀性化学品运送到广东后,为节约成本避免车辆放空回程,会在当地装载食用油运回。这些食用油有一部分被运到了长沙县,经过分装,直接贴标出售上市,最终流向了市民的餐桌。
到今年,又过了差不多10年,新京报的此次报道令人发指,一则涉事企业可不是贪小便宜的无良商家和小作坊,是国字头的央企;二则这居然已是罐车运输行业里公开的秘密。
10年又10年,罐车运输的乱象就是刹不住,还越演越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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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地沟油和罐车混装,这些年的食品安全乱象,如大米里有“石蜡”、鸭蛋里有“苏丹红”、火锅里有“福尔马林”、银耳里有“硫磺”、牛奶里有“三聚氰胺”…… 皆为媒体报道率先披露。
当媒体报道之时,乱象存在已许久;当媒体报道之后,乱象还在继续且迭代翻新。
更令人沮丧的是,在这漫长的食品安全保卫战中,媒体却最先败退下来。
2011年,传播学者张志安发布了一项《中国调查记者生态调查》,直言“即使用最宽松的定义标准,全国调查记者也不过数百人”。当年他联系到了334名调查记者。
张志安的研究本在哀叹中国调查记者的困境。他想到了这个群体在走向消亡,但没想到消亡的如此迅速。
随后的几年里,当各式力量想尽办法摧毁调查记者时,本受惠于调查报道的民众并没有坚定地站在记者一边,反而在一波接一波的污名化记者风潮中,向他们投去了冰冷的石块。
2013年,网上有一个热词:“地命海心”。它是 “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的缩略,完整版为:“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生日本人的气,砸中国人的车。”
调查记者就像那倒霉的车,被砸的遍体鳞伤,仓皇离场。
到了2017年,张志安在撰写《新媒体环境下中国调查记者行业生态变化报告》时,只能联系到175名调查记者。
6年时间,调查记者数量腰斩一半,但真正还有空间有能力操作调查报道的记者则是寥寥可数。
2018年,张志安估算在从事一线深度调查的记者不过数十人。
又一个6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数字也许就剩下零头了。
时代巨轮滚滚前行。从1998年到2024年,横跨两个世纪,变迁何其大也。在多重冲击下,调查记者及媒体日趋凋零,我们漠不关心,沉溺于宏大叙述和情绪狂欢中,殊不知有些东西根本没变,比如我们还是吃不上一口放心油。